/第十五章/
2024-09-30 21:52:06
作者: 趙駿
下午兩點半,倪晟下了從阿姆斯特丹轉回仙蹤市的飛機,拿到託運的行李箱,進了衛生間。躲在一扇門後,他迅速脫下西裝,換上了棒球帽棒球衫,戴上一副巨大的雷鬼墨鏡,粘上兩撇八字鬍須,整個人堪稱面目全非,叫人無法想到他是從德國參加國際頂級醫學交流會議回來的心臟病學專家。
偽裝完畢,他才拖著行李箱離開機場。機場出口站著很多人,捧著相機和鮮花,高舉寫著「歡迎倪晟載譽歸來」字樣的牌子,正在翹首等待。電視台的攝像機也都架好,女主持人不停看表,也不停補妝。
倪晟壓低了帽檐,側著身子經過攝像機的鏡頭,沒有引起一點懷疑。直到上了一輛計程車,他才摘下墨鏡,看看手錶,離四點半還有一個多小時,應該還來得及。
「去復興路。」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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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料不到的情況還是發生了。並非是黃金周,甚至也不是節假日,飛機場通往城區的高架橋上就已經擁堵得水泄不通。計程車卡在一個不前不後的位置,像塞住食道的一塊魚骨。
倪晟的目光盯著灰白色天空,想像自己坐著掃帚掠過樓群,以魔法師的形象出現在小枝面前,給她一個大大的驚喜,將禮物堆在她旁邊。在德國,每當看到一個新奇玩意兒,他總會想,小枝看到會有多麼喜歡。
他的計劃本來是這樣的,先把小枝從幼兒園裡接出來,再帶她去好好吃一頓,然後再帶她去遊樂園看煙花,十點鐘再把她送回盧笙那裡,至於盧笙會怎樣發瘋,他能想像到,卻已不在乎。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車紋絲不動。他用一種近乎乞求的口氣,詢問司機能不能想點辦法,例如見縫插針地掉個頭,逆行出去另找一條道路,所有違章罰款扣分都由他來解決。
「開玩笑。」司機冷冰冰地丟來一句。但好在,前面有一些鬆動的跡象。
半小時後,路面終於暢通,車流像水幕一般向前傾瀉。
時間浪費太多,車開得再快,也無法完成接下來的計劃了,但是倪晟並未打算改變行程,他退而求其次地想,倘若能見到小枝一眼,今天也算是有所收穫。他希望上天不要對他太殘忍,最好盧笙打麻將忘記了接小枝放學。
還是慧玲好,慧玲從不打麻將,也不對小孩亂吼亂叫,她那麼善良而溫柔,堪稱賢妻良母的典範。倪晟的人生目標變得極為具體,就是和慧玲一起,帶著小枝去德國。
車駛過鬧市區,終於抵達逼仄狹窄的復興路,停滿臨時車位的轎車占據了一半的街道。計程車司機以「難以掉頭」為由拒絕駛入,倪晟只好下車,拖著行李箱步行,他走在馬路牙子上,幾乎是貼著牆前進,卻仍然難免撞到別人。他憤然,每個月給盧笙那麼多錢,足夠讓小枝上最好的私立幼兒園,她竟然還是把她送到這樣一個環境堪憂的地方來上學。
他的心情跌入谷底,可是,上天還是給了他一份禮物。
他看見了小枝。
幼兒園半個小時之前就該放學了,小枝頭髮亂糟糟的,抱著一個和她頭髮一樣亂糟糟的洋娃娃,站在虛掩的鐵門前面,背對著教學樓,孤零零地看著街道。離她不遠的地方,是不修邊幅的盧笙正在跟老師說話。她穿著闊大的家居服,頭髮油膩隨意披散。老師面色不悅,擺擺手讓她帶著小枝回家。她竟然還能覥著臉解釋遲到的原因,明明是在棋牌室打麻將忘記
了時間。
法院已經把小枝判給盧笙,這就是結論。半年前倪晟帶著婚內出軌的污跡,敗出這場千瘡百孔的婚姻。現在,作為一種懲罰,他只能看著小枝被盧笙拽出了幼兒園,往街道另一個方向走。小枝被拖出門時朝他這邊瞧了一眼,看到了他,卻沒認出來。
倪晟他目送自己的女兒遠去,卻只能空攥拳頭,躲在墨鏡後面流淚。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拖著一箱子買給小枝的禮物,獨自回家。
從嚴格意義上來說,那套月租一千五的小套房不能稱為家,只能算暫時棲身的巢穴,只有慧玲來看他時,才會有一些家的溫暖。
洗了個澡,吃了碗泡麵,又看了會書。他必須要保持平靜,才能有足夠的精力去面對明天。明天將會空前忙碌,電視台那幫人在機場錯過了他,明天必定會到醫院來做採訪,他必須人模狗樣精神奕奕,還有那麼多病人,那麼多手術——可是他自己的事,要怎樣解決?
眾所不知的是,他已經通過中國人在德國行醫必須參加的Kenntnisprufung口試,而且和海德堡大學綜合醫院達成口頭協議,只要手續齊備,那邊隨時都可以接收他過去工作。
也許可以和慧玲先在德國定居下來,等穩定了再回來接小枝?
他的目光停在書上,卻絲毫沒察覺到紙頁在張力下在自行翻動。失神間,手機的響聲將他拉回現實。
「倪醫生,還記得我嗎?」
倪晟眼中浮起一個瘦瘦長長的身影,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這個病人有一頭蓬亂乾枯灰白夾雜的亂發和灰色的瞳孔,這叫「異瞳症」,是一種概率極低卻又無傷大雅的基因突變現象。這位在他出國前來諮詢的病人,左心室發育不良,屬於無法用糾治手術根治的複雜先天性心臟病,除了心臟移植,其他一切治療手段的效果都極其有限,無非就是將他的死亡推遲一到兩年。
大概一個月之前,也就是出國參會的前一天,倪晟拿著檢查報告對這位病人說,現在的心臟移植技術越來越完善,成功率很高,病人術後存活的時間也越來越長。不過作為一名負責任的醫師,他還是將存在的風險和盤托出:心臟移植有7%的死亡率,即便是手術成功,病人依然會面臨著
感染、敗血症、供心衰竭、出血、冠狀動脈粥樣硬化、慢性腎衰竭、免疫排斥反應的風險。
那個病人自始至終都保持微笑。「我不怕死,但是我想活。」他說。
最大的問題不是死亡風險,而是供體,目前有一名腦癌晚期患者已經簽訂了器官捐贈協議,應該撐不了太久。關鍵是,他們醫院還有一個等待手術的病人,身患無法用換瓣手術治療的終末期多瓣膜病,而且和這位自願捐獻器官的病人血型同樣匹配成功。他的病情更嚴重,等待時間也更久。
醫生的能力是有限的。器官移植牽涉到巨大的倫理難題,讓絕大多數人寧願煉骨成灰也不願捐獻出器官。打個不太恰當的比方,「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倪晟只差說出「無能為力」,他能看得出對方是個聰明人,能聽懂他的意思。沒想到在他剛剛回國的這個晚上,這位病人的電話不早不晚地打過來,像是算準了日期一般。
「倪醫生,我們能不能見面談一談?」
倪晟不願意做無意義的事,也不想給那個年輕人以不必要的希望:「該談的我們都談了。供體不解決,我什麼也做不了的。你應該趕緊去其他醫院看看,畢竟全國能做心臟移植手術的並不只有我們一家。」
「可是有你這樣水準的不多。」那個人停頓了一下,又說,「也許只有你一個。」
倪晟沒說話,他並不反對這種說法。
那邊忽然又換了個話題:「倪醫生,你怎麼不問問我是怎麼知道你是今天回來的?」
「應該是去醫院問我同事的吧。」倪晟首先想到那些熱衷於傳播小道消息的女護士,她們總是口無遮攔。「我還有事,就到這裡吧。你轉院的話,打個電話給我,我看看那邊有沒有認識的人,打聲招呼總是可以的。」他又說道。
「倪醫生,你這樣幫我,我倒不知道該怎麼回報你了。」
「我並沒有幫到什麼忙。」倪晟有點煩了,「再見」兩個字剛到嘴邊,就聽到手機里傳來一句:「我聽說,你有個女兒?」
他愣住,一時吃不透這個問題的用意:「你問這個幹什麼?」
「放心,我才不會用你女兒來要挾你給我做手術。」那人不緊不慢地說,「我今天下午在幼兒園門口剛好遇見你了,看著你牽腸掛肚的樣子,我也很難過。」
「你跟蹤我?」倪晟驚道。他以為下午的偽裝瞞過了所有人,原來早就被人盡收眼底。這種被窺探的感覺令他極其憤怒。
「我是來幫你的。」那個人繼續說,「我就在你樓下,你可以把頭伸出來。看到馬路對面那家『老地方』餐廳嗎?我就在這裡吃晚飯。假如你有興趣,可以過來聊一聊。前提是真的希望把你女兒從你前妻那裡要回來。」
一股寒意從倪晟腳下生起,他頓時明白,這個人是有備而來。如果沒有做很多周密的調查,就不可能知道他的軟肋所在。
他決定置若罔聞,就當沒有接過這通電話。
「可憐的小女孩,跟著她母親實在是受罪。」那個人又說了一句。
黃昏時女兒被盧笙拽出幼兒園的可憐模樣立刻浮現出來,令倪晟忍無可忍。他披上外衣沖了出去。「該死的,我倒要看看你搞什麼花樣。」他想。
對面那些腌臢不堪的小蒼蠅館子,倪晟從來都沒有光顧過,而現在,他像陣風不假思索地鑽了進去。飯店裡唯一的顧客正在抬頭看掛在牆頂上的電視機,餘光瞥到他進來,側身朝他揮揮手。
倪晟坐在病人對面的塑料椅子上,離桌子和病人都保持著適當的距離,桌上有層厚厚的黑色膏狀物,遮蓋了桌面的本色,令他備感噁心。那人拿著一張沾滿油漬的塑封菜單,問他要吃點什麼。
「我吃過了。」倪晟拒絕後直奔主題,「你到底什麼意思?」
病人用遙控器調大電視音量,直截了當地說:「我有辦法讓你奪回你女兒。」
「犯法的事我堅決不做。」
「你不需要做什麼,一切都由我來做。我會給你爭取一次機會,一次訴諸法律的機會,我保證你在得到這個機會之後,能在法庭上占盡一切優勢,到時候你只要聘請一位好律師就行了。」
「你有什麼辦法?」倪晟冷冷問道。
病人蒼白的臉上抹著一層淡淡的笑容:「在你出國的這段日子裡,我研究過你的前妻,她除了打麻將,幾乎沒有別的活動。」
「這件事,你根本無須調查,直接來問我就行了。」倪晟不屑地冷笑,「我總不能因為她喜歡打麻將就去告她。」
「她打麻將的時候,女兒就在麻將館裡玩耍,沒有人管。」
「這我也知道。」倪晟鼻子發酸,一時語塞。誰都說小枝聰明伶俐,只要有合適的條件,一定會很有出息,但如果繼續待在盧笙身邊,毀掉的不僅僅是她的童年,還會有她的青春乃至未來。
「你女兒在麻將館附近玩耍,很容易出事,假如她忽然失蹤,是不是就意味著你前妻沒有盡到撫養的責任?」病人說道,「你不必裝作不懂我的意思。」
倪晟看了看四周,壓低聲音:「我不會做這種蠢事,世界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真相敗露,我就會名譽掃地,什麼也沒有了。」
病人緊緊盯著他:「倪醫生,做任何事情,回報和風險都是成正比的。我不會勉強你,選擇權在你自己手上。但是——」病人拉長了聲音,「我提醒你,你女兒很快就會長大,再過幾年,她把你忘得一乾二淨,就算你前妻放手,她大概也不願意跟你在一起了。」
「你想要什麼?」倪晟眼睛微紅,瞪著他說,「你別想要挾我。」
「我說過,我想要活下去。」
「這件事沒那麼簡單。你知道心臟移植手術的費用有多少?手術就算成功,你也得終生吃藥,沒有上百萬,你根本活不起。」
「錢的事情,我會解決。」
「你怎麼解決?」倪晟怒不可遏,他怎麼會和這個人浪費時間?搞得心浮氣躁,卻又於事無補。無論如何,眼前的這個人都不像是能承擔得起手術費用的樣子。
「總是有辦法的。」病人皺了皺眉。他用一次性的塑料杯喝了口熱水,艱難地將最後一口米飯吞咽下去。
城市新聞已經播到尾聲,最後一則新聞是一則訃告,在哀婉而沉痛的哀樂聲中,出現了本市很多政要官員和商界名流的身影,他們都是來參加一位著名收藏家的遺體告別儀式。新聞主持字正腔圓地介紹說,仙蹤大學著名歷史學教授宋之河將生前藏品全都捐獻給了省博物館。畫面接著轉向博物館內某間展廳,正門上的電子屏打著一行字:「德誠文化暨宋之河古
董藏品展」。展廳里陳列了若干古玩字畫和玉石器皿,有不少市民正在觀賞。
病人用桌上的捲紙擦了擦嘴,起身說道:「我會再聯繫你。」頭也不回地走出門去。
倪晟望著他在燈火闌珊中的背影,不知該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