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2024-09-30 21:51:55
作者: 趙駿
早晨八點半,金河水泥廠的煙囪開始冒煙。白煙和灰雲銜接在一起,遠遠看過去,整片天空都像是從煙囪里吐出來的一樣。
蔡青銅把警車停在路旁,帶著助手趙瑞往水泥廠大門對面的那一排平房走去。菸灰不斷落下來,落在他們倆的帽檐上,他們不得不脫下帽子撣了撣,然後再去敲門。
那扇門是其他幾扇門的兩倍大小,明顯是後來擴改而成,上面安裝了卷閘門帘,裡面還有兩扇合攏在一起的木門,木門上半截鑲嵌了長條玻璃,門把手上掛著「暫停營業」的招牌。門裡面很暗,長條玻璃像鏡子一樣倒映出兩個警察的上半身。趙瑞拍了拍肩膀上的灰,抱怨道:「這鬼地方,怎麼能住人?」
「少廢話。」蔡青銅說著,又敲了敲門。
「現在不賣東西。」一個女人的聲音透出來,顯得綿軟而陰鬱。
「對不起,打擾了。」蔡青銅口吻凝重而嚴肅,「我們是警察。」
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才又回答:「門沒鎖。」
兩個人從明亮的戶外推門進入到陰暗的屋內,眼睛適應過來後才看到櫃檯後面的女人。那女子也像森林中受了傷的精魅,臉上滿是被陽光照亮的慌亂。暖氣不算太足,她穿了很多,把自己包裹得很嚴實。
「你還記得我嗎?」蔡青銅摘下了帽子,以便讓她看清楚他的臉。
女子表情恍惚,沒有任何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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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前,你來報案,是我接待的你。」蔡青銅只好給她一點提示。
「哦,」女子輕輕點頭道,「是的,你姓蔡。」
蔡青銅點點頭,坐到牆邊的一條長凳子上,隔著玻璃櫃檯問她:「你父母呢?」
「他們去進貨了,剛走不久,你們現在去追還能趕得上。」
「我們是來找你的。不過你別緊張,我們就是來了解點情況。」
「我什麼都不知道。」
「不會耽誤你太多的時間。」蔡青銅極力安撫著她,「我們只問一個問題,如果你能回答上來,我們馬上就走。」
女子猶疑地點點頭。
蔡青銅碰了碰趙瑞的胳膊,趙瑞的目光一直系在女子身上,這時如夢方醒,從隨身攜帶的包中掏出口供記錄簿,飛速記下蔡青銅的問題:「三天前也就是上周五的晚上十二點左右,你在哪裡?」
「我在家。」女子不假思索地回答,「就在這裡。」
「為什麼會這麼肯定?」
「我每天晚上都在家裡。」
「沒有例外?」
「沒有例外。」
蔡青銅「嗯」了一聲,繼續問道:「有誰可以證明嗎?」
「我爸媽,他們在看電視,就在這裡。」
「還有別人嗎?」蔡青銅輕輕咳嗽了一下,似乎也知道這個問題有些強人所難。
不料女子回答得很乾脆:「有。」她說水泥廠這幾天晚上都在加班,有很多下夜班的工人到她家裡來買香菸和泡麵。他們都可以證明那時她在
家,就在這裡。
「可是那麼晚了,你不是應該待在自己的房間裡嗎?」趙瑞在一旁插嘴問道。
「那是我母親的要求,她讓我一定要在這裡坐到關門。」
「為什麼?」
「大概是因為我坐在這裡,生意可能會好一點。」女孩嘴角有淡淡的嘲諷,「你們如果不放心,可以去水泥廠問問。」
「好的,謝謝你的配合。」蔡青銅站起來,示意趙瑞盤問結束,現在可以離開。他的手剛碰到門,就聽到女子說道:「請問——」
兩人迴轉過身來,等著她把話說完。
「到底發生了什麼?」
蔡青銅的臉不自覺地鬆弛下來,露出祥和的表情。一個人無論遭受了什麼樣的打擊,也不可能失掉全部的好奇心,這是正常的人性。蔡青銅就是在等她問這個問題,否則他幾乎要斷定這個女孩跟他調查的事件有關了。
「甘明水死了。」說出這個答案的時候,他認真地觀察著她。
女子靜默了一會兒,緩緩地說了一句:「哦,是這樣。」她緩緩地坐下去,臉藏到了櫃檯的後面。
「安晴小姐,請不要誤會,我們不是懷疑你,只是來排除一些可能性,這是例行公事。」
「你們懷疑我,也不奇怪。」女孩的鼻腔里有些渾濁的共鳴,「是上禮拜五晚上的事嗎?」
「是的,午夜,就在平安堤下面的冰面上,直接的死因是體溫過低,通俗地說,就是被凍死的。」
蔡青銅簡要敘述了一下甘明水屍體被發現時的情況,一輛從臥牛縣運送大白菜到金河市的農貿車,在凌晨四點多鐘經過平安堤時,看到路邊停著一輛打著雙閃燈且開著車門的轎車,卻發現車裡並沒有人,隨即發現結冰的河面上半裸的屍體,立刻報警。法醫判斷,死亡時間應該是上半夜十一點至一點之間。
「這麼說,他的確是被人殺死的。」
「只能說有這個可能,我們正在查。」
「不是說……半裸嗎?」
「是的,但這跟謀殺並沒有必然聯繫。」蔡青銅想從科學的角度把這個問題解釋清楚,卻有點力不從心。
趙瑞輕咳道:「衣服有可能是甘明水自己脫掉的。」
安晴睜大了眼睛:「會嗎?」
「那天晚上最低氣溫是零下二十八度,如果想要殺掉甘明水,以他當時的狀態,將他放在河面上已經綽綽有餘,何必多此一舉脫掉他的衣服?」
安晴的睫毛上閃爍著潮濕的光澤:「總不會是他自己脫掉的吧。」
「當一個人體溫過低的時候,確實有可能自己脫掉衣服。美國有部電影叫《絕命海拔》,其中有個人困在極度寒冷的高山上,脫掉了他自己的外套,這就叫『悖論脫衣症』。之所以會發生這種事,目前醫學上能給出很多解釋,最合理的一種,是在寒冷環境中,人體血管為實現供血而收縮,但如果寒冷超出人體承受能力,控制血管的肌肉就會麻痹,從而使血管擴張,這時人體的部分暖血就會流遍皮膚血管,人就會感覺很熱,所以就會主動脫衣服。」
「太深奧了,我不懂。」安晴搖搖頭說。
趙瑞聽出了她的譏諷,臉紅了。蔡青銅咳嗽了一聲,瞪了他一眼。趙瑞說得沒有錯,但為了賣弄學識而抓住某個片段孤立敘述,沒有聯繫全局,就會像現在這樣,給人以滑稽而無聊的感覺。
「這只是一種可能,並不代表事實一定如此。也許兇手也正是利用這種愚蠢而片面的思維,故意脫掉了他的衣服,不僅能加速他的死亡,還能混淆視聽。」蔡青銅說完這番話,繼續向安晴介紹案情,法醫在死者胃部發現了啤酒和茶水的殘液,並從中提取出一種名叫三唑侖的成分。三唑侖是一種用於製造精神類藥物的物質,具有催眠、鎮靜、抗焦慮的作用,其安眠鎮靜效果比普通安眠藥強三十到五十倍,能在短時間內令人快速安眠,因此也被一些不良商人用來製造迷藥秘密銷售。因此,有人利用其特點實施搶劫、強姦等犯罪活動。
「死者應該是在服用了迷藥之後失去了意識,失去自我保護的能力,才會凍死在河面上。」蔡青銅踱了兩步說,「安小姐,一年前你到我們局來報案,當時因為證據不足,我們並沒有幫到你,希望你能原諒。」
「為什麼現在提起這些?」安晴把頭偏過去,顯示出排斥的態度。
「我們在甘明水的車上,發現了性侵的工具。而且根據對當晚他行蹤的調查,可以斷定他胃裡的三唑侖,本來是想下到另一個單身女性的啤酒中去的。」
安晴把頭轉過來對著他:「你是說他想給別的女人下藥,結果下給了自己?」
「聽起來很荒謬,但事實大概就是這樣。」
調查結果顯示,甘明水當晚去了奧斯曼酒吧,並且刻意隱瞞了自己的行蹤,他經過了喬裝打扮,開的車也跟原來的不一樣,這說明他的目的有些不可告人。
「安晴小姐,你大概還記得那個地方吧?」蔡青銅問。
安晴沒有回答,等著他繼續說下去。
「吧檯上的酒保證明,甘明水當時的確正在接觸一個女人,要請她喝酒,中途接了個電話離開。那女人懷疑他對酒動了手腳,於是調換了酒杯。」
「懷疑?她看見了?」安晴問道。
「是酒吧給人泊車的招待提醒他的,當時他幫甘明水停好了車,進到酒吧里來還鑰匙,找到他的時候,好像看到他往酒裡面倒了些什麼。甘明水喝下了那杯調換過的酒,可能是感到了不適,所以立刻離開,他沒有選擇省道,卻繞到交通條件比較惡劣的平安堤上。就在那裡,他掉下了堤壩,滾到了冰封的河面上。」
「他為什麼要下車?在車子裡不是更安全嗎?」
「夜間氣溫過低,空調持續工作,發動機處在怠速運轉的狀態下,車子裡的一氧化碳越來越多,引起不適,可能他想下車呼吸一下新鮮空氣,但由於藥勁尚未過去,他沒法支撐,才滾下斜坡……」
「哦……是這樣。」
「我們在死者的手上發現了一枚戒指,這枚戒指是空心的,下面有個小孔,裡面還有一些迷藥的粉末,設計相當精巧。我猜,當初他應該就是用這種方式把迷藥倒進你的杯子的。安晴女士,你在一年前的那個晚上,有沒有見到他的手指上套著這樣一枚戒指?」
趙瑞立刻將包里的證物照片拿出來,安晴端詳了很久,搖搖頭。
「是沒有看過,還是沒印象?」
「沒印象,我一點都不記得了。」安晴摸了摸額頭,「事實上那個人長什麼樣子,我都已經忘記了。」
「沒必要記住的事情,確實應該忘掉。」蔡青銅拽了拽警服的下擺,「這樣的話,我們就告辭了。」
「謝謝你們。」安晴站了起來。
蔡青銅頷首致意,朝門外走去。
「等等。」安晴又說,「有件事我還是不明白。」
「什麼?」
「那個人為什麼要走平安道,他不就住在市裡面嗎?」
「有件事忘了說。」蔡青銅微笑道,「當初你對他的指控因為證據不足而撤銷,但也並非沒有造成一點影響。無論如何,他在他妻子重病期間去奧斯曼那種地方本身就不合適,而且,當時他確實請你喝了酒,並且開車送你去了酒店。輿論當時對他很不利。所以,他在他妻子去世之後就把公司交給了他的小舅子,自己跑到臥牛縣的一座山上隱居去了。」
安晴點點頭:「我明白了,再見。」
水泥廠的煙囪濃煙滾滾,嗆得趙瑞捂住口鼻不停抱怨:「這家人也真奇怪,幹嗎非要搬到這裡來住?」
給發動機預熱的當口,蔡青銅回答道:「他們也是沒辦法。」
他們之前去了安晴一家原來的住所,發現已是人去樓空,據左鄰右舍說,前段時間經常有不明身份的人站在她家對面罵街,街上最兇悍的潑婦聽了也會面紅耳赤,再加上熟悉的環境中本來就容易飛短流長,他們才搬到了這麼偏僻的地方。
「所以,安晴跟這起案件沒關係嘍?」趙瑞問道。
「我沒發現她有什麼異樣,而且我們之前的調查也證明了她缺少犯罪能力,她深居簡出,缺少社交,連個男朋友也沒有,也就是說,即使她有犯罪意願,也會因為缺少犯罪能力和幫手而無法實施。今天這一面之後,她的嫌疑基本上可以完全排除。」
「那這起案子,到底還要查什麼?所有人都有不在場的證據,也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是謀殺。證據鏈和當事人的證詞都能完美銜接,證明這
就是一次意外事故。」
「就是因為太完美了,所以才令人心神不寧啊。」蔡青銅搖了搖頭,踩下了油門,車往前開去。
他們的身後,水泥廠持續發出巨大的噪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