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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2024-09-30 21:51:52 作者: 趙駿

  甘明水的耳膜上還留著電話里的聲音,就像一隻蚊子不時縈繞過來。從口音上判斷,這是個南方人,普通話很生硬,平翹舌和鼻邊音都分不清楚;聲音還有些稚嫩,口吻就像是孩子在做惡作劇。

  「明天晚上,十一點,到『奧斯曼』酒吧來找一個拿著紅玫瑰的女人,你應該還記得那個地方吧。不來的話,會有很嚴重的事情發生哦。」

  他回到半山腰的房子,攤開宣紙,抄起《心經》,羊毫毛筆吸了一大塊墨汁落在宣紙上,變成一塊無法抹掉的污漬。他忽然就生起氣來,把紙捏成一團,砸到牆上。

  到底是誰,會這麼無聊?

  該死的奧斯曼酒吧!一想到那裡的燈光和音響,甘明水就忍不住頭疼。

  

  他現在有兩種選擇,一種是置之不理,權當沒有接到這通電話,因為很有可能打電話的人根本就是虛張聲勢,純粹就是為了噁心他一下;另一種是去奧斯曼酒吧看一看。

  看看又能怎樣呢?他想。

  他的那輛小海馬有兩個月沒開過,好在汽油還可以撐到最近的一個加油站,防凍液也可以保證引擎在晚上正常發動。車寒磣了些,跟他以前的7系寶馬自然無法同日而語,但平日裡去附近的集鎮上買點油鹽醬醋綽綽有餘了。其優點也就在於此,沒有人會想到車裡坐的人是他。

  第二天晚上九點,他開著車下了山。天已經全黑了,寒冷的夜色完全遮蓋了他的車轍和行蹤。

  來到臥牛縣去往金河市的省道加油站,他給車加滿了油,給保溫杯續滿熱水,將暖氣開到最大,直奔目的地。

  奧斯曼酒吧在金葉大廈的二樓,開業不到兩年,甘明水僅僅去過一次,那一次開的是寶馬,車尚未停穩就有門童搶著來開門,這一次卻風光不再,灰頭土臉的海馬停下來好一會兒,才有個年輕門童跑過來招呼。

  「先生,我幫您停車。」門童的口鼻被厚厚的圍巾蒙住,但是話語間

  的殷勤還是滾熱的。

  「不用了,我自己找地方停吧。」

  「不行啊先生,公司要求我們服務到位,要不然會扣錢的。」年輕人跺著腳,揉搓著自己的臉,拿到鑰匙之後又說,「外邊冷,您先進去,等下我會進去把鑰匙還給您,放心好了。」

  甘明水把帽檐往下壓了壓,低頭走向燈火輝煌的旋轉門。鑽石般耀眼的瓷磚鋪陳在通道的四壁,將他引入了一個光怪陸離的天地,酒吧里主打俄羅斯原裝進口的伏特加和朗姆酒,以及從阿穆爾河渡過來賺人民幣的金髮美女,她們正在旋轉舞台上跳鋼管舞,四周圍滿了叫囂的男人。

  地板在震耳欲聾的音樂里轟鳴,甘明水目光所及,全是擁擠扭曲的人影,遠離舞池的陰暗角落中有些曖昧的眼睛呼應著他的探尋,但都被他一一過濾掉。他的目光最終落在吧檯上的一個啤酒瓶上,那個啤酒瓶中插著一朵紅色玫瑰,成為一個信號,讓他注意到了那個旁邊無人陪伴的背影。

  他緩緩走過去,坐到女人旁邊的高腳椅上,朝她看了看,點了點頭。

  女人也對他輕輕一笑,笑容里有些心照不宣的意味。她的妝容濃艷而精緻,被不斷變換的燈光照出各種色彩,有些像川劇里的變臉。

  「我們認識嗎?」甘明水試探著問。

  「為什麼一定要認識,難道你到這裡來是為了敘舊?」女人話中帶刺,像是在諷刺他的磨嘰。出於一種聊勝於無的心態,她終究還是回了一句,「請我喝杯酒,不就認識了嗎?」

  甘明水對服務生說來兩杯啤酒,這很顯然不太符合女人的期望。女人撇了撇嘴,心不在焉地看向了別的方向。

  「我敬你。」甘明水耐著性子端起了酒杯,只是還沒等到那女人轉過頭來,他的手機就嗡嗡鳴叫起來。

  「去衛生間。」電話里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命令他。

  他無法當著女人的面發作,只好放下酒杯說了句「對不起,請稍等」,擠開人群走向衛生間的途中,他問:「你到底是誰?」

  「在第二個抽水馬桶的蓄水池裡,有能證明你罪行的東西。」聽筒中有很嘈雜的聲音,像酒吧中喧囂的迴響。很明顯,打電話的人也在酒吧里。

  「我有什麼罪行,請你說清楚。」他環顧四周,尋找著暗中窺伺的人。

  手機里傳來了忙音。

  他進了衛生間,耐著性子等到第二個隔間中方便的人提著褲子出來,進去後立刻掀開儲水箱的蓋子,卻什麼也沒有找到。

  甘明水點了根煙,蹲在了馬桶上,逼迫自己冷靜下來思考這整件事的來龍去脈。最大的可能,是有人對他即將回到公司重新掌權感到不滿,又無力挽回敗局,只好以這種下作的方式泄憤。如果真是這樣,外面那個女人又充當了什麼角色?

  他在盥洗池旁洗了一把臉,擦乾後走回吧檯。那女人還在原處,右手托著腮幫子,幽怨地說:「你到哪裡去了,怎麼才來?」

  他剛想說話,身後有個聲音喊他:「先生,你的鑰匙。」

  原來是門口幫人停車的門童。他接過鑰匙放進兜里,問那個女人:「你有沒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你敬我的酒還沒喝,喝了我再告訴你。」女人狡黠地回答。

  他本來想拒絕,因為尿酸過高,他已經很久沒有喝過啤酒,可看到那女人眼中的挑釁,他還是很乾脆地一飲而盡。冰冷的啤酒順著他的咽喉澆進了他的胃裡,帶來一股奇異的熾熱。麥芽的甜鬆弛了他的神經,使得他忽然間又有了一點冒險的欲望。

  他立刻晃了晃腦袋,把這種危險的想法甩出去:「好了,現在可以說了嗎?」

  「呵呵,害人之心不可有哦。」女人像是知道了什麼似的笑著,立刻就惹惱了甘明水,「你到底想要怎樣?」

  「什麼想要怎樣?」女人沒料到他會忽然翻臉,笑得有些勉強,「你喝多了吧?」

  他立刻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別跟我耍花樣。」

  「放開我。」女人使勁掙扎,「再不放我就喊保安了。」

  「好吧,我們大可以冷靜一些。」甘明水放開了手,「到底是誰叫你來的,為什麼不能堂堂正正地坐下來談一談,這種偷偷摸摸毫無技術含量的惡作劇到底有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女人扭動著被他捏紅的手腕,想要離開,又被他一把抓住。她轉頭就把吧檯上的另一杯啤酒潑到他臉上,「神經病啊,

  滾!」

  很多道目光被吸引過來,他只好放手,任她從攢動的人群中擠出去。酒保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給他送過來餐巾紙,叫他擦掉臉上的酒水。他說了聲「謝謝」,接過來略作處理,就狼狽地離開了酒吧。

  走出了酒吧的旋轉門,冷風撲面而來,他頓時豁然開朗。不得不承認,那個躲在暗處偷笑的人確實得逞了,但也只能這樣而已,費這麼大力氣,不過是讓他跑了個冤枉路,小蝦米怎麼會掀起大風浪?但這件事也從另一方面給他提了個醒,就算是躲在與世隔絕的寒山寺下,也難免受到這些宵小之輩的騷擾,那就更不用說重新做回公司董事長,他得做好迎接驚濤駭浪的心理準備。

  「先生,我給您去取車吧。」站在門外瑟瑟發抖的門童又走了過來。

  「不必了,你告訴我停在哪裡就可以了。」有驚無險之餘,他的心情舒暢,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這麼年輕就出來,一定很辛苦吧?」

  「那也是沒辦法,生活所迫。」門童低著頭。

  甘明水從皮包里抽出兩百塊小費塞進他的口袋:「你很不錯,有沒有興趣換個工作?」

  「什麼工作?」門童抬起頭了頭。

  「至少不需要讓你在這麼冷的晚上站在外面。而且我保證,你的工資最少是你現在的兩倍。」

  「那太好了。」門童的喜悅隨著白霧從圍巾中噴發出來,「可是為什麼……」

  「不要問那麼多為什麼,這是你應得的。」甘明水給了他一張名片,要門童明天打電話給他,「最好遲一點,因為我明天上午可能會睡個懶覺。」

  這種感覺很爽,片刻之間就改變了一個人的命運,如果他高興,他會把這個門童拔擢到一個很高的地位。

  「甘先生,您喝了酒,最好不要開車。我聽說今晚交警在查車,主要是高速路段和省道。」

  「知道了。」他笑著說。

  交警查車其實不算什麼大不了的問題,那杯啤酒只能算得上漱漱口,不過如果讓人知道他在夜晚回到了金河,解釋起來會很麻煩,更不用說他

  還去了奧斯曼。

  他進了車,旋開保溫杯的蓋子喝了一大口熱水,思忖了一會兒,決定選擇另一條回臥牛縣的路。

  平安道是修建在松花江支流上的一條河堤,主要承擔泄洪防澇的作用,曾經是臥牛縣來往金河的必經之路,但自從市縣之間造了一條省道,堤壩的交通功能就漸漸退化了。

  甘明水的車很快駛離了市區,二十分鐘就上了平安堤。他的左邊是大片防風林,右邊就是金河,金河市以此河立名,可見河之大。獵獵朔風自河面席捲而來,將河水凍得硬如砧鐵。黑雲低垂的天幕下,兩道車燈刺穿濃稠的夜色,往遠方奔去。

  大概是暖氣充足的關係,甘明水逐漸有些燥熱,燥熱中又有一些暈眩。他把風口調向,收效甚微,搖下車窗,又立刻被寒風刺得面目生疼,只好留下一條縫隙,讓空氣保持流動。但洶湧的暈眩感並沒有被冷風吹散,反倒一浪高過一浪,像鬣狗爭先恐後來撕咬他的意識。甘明水的車速極慢,不停地扇自己的臉。他知道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但以現在的狀態,他很難做出清醒而準確的判斷。

  他把車停下,把車窗開得更大一些,灌了一口寒風,立刻想到,應該是那杯酒的問題,一杯啤酒不至於把他喝成這樣,可如果那杯酒被人動了手腳呢?

  是那個女人,一定是。有個電話把他騙去了衛生間,那個女人趁機在酒中下藥。她和暗中的操縱者想讓他出醜,想他在奧斯曼出醜,就算他能全身而退,省道上的交警也會攔住昏昏欲睡的他,到時候照樣以此做文章,讓他再度回到隱居之前的輿論風暴中——他又去奧斯曼了,這一回看他怎麼解釋——董事會裡有人不想讓他回去,所以想出這種下三爛的辦法。一定是這樣。

  多虧他選擇了平安道,沒有人知道他選擇了這條路,他現在可以睡一覺,等藥效過去再重新出發。

  他把車停在路邊,沒有熄火,搖低座椅椅背,將車窗搖下一拳頭的寬度,以免發動機怠速造成一氧化碳中毒,打開雙閃警示燈後,把副駕駛座上的羽絨大衣蓋在身上後,立刻放棄抵抗,頭一歪就昏睡過去。

  雙閃燈有規律地跳動,像是地球在蒼茫宇宙中發出的求救信號。那種閃爍的頻率,很快就得到了另一束光芒的回應。

  一輛摩托緩緩地停在了甘明水的車後。

  「喂,你還好嗎?」

  甘明水能夠聽到有人在喊他,努力睜眼,看到一張離自己不到二十公分的人臉。這個人將自己裹得極為嚴實,帽子和圍巾下只露出了一雙眼睛。應該是路過的人吧,甘明水的腦袋昏昏沉沉,意識還是不夠清楚,呼吸綿軟,手足乏力,緩緩噓氣說道:「還好。」

  「你這樣很危險,天這麼冷。」那人將他的身體扶正,旋開他身邊的保溫杯蓋子,「喝點熱水暖暖身子。」

  甘明水乾冷的臉在熱水的滋潤下恢復了一些知覺,漸漸回想起發生了什麼,不由得感到萬分慶幸。他感覺明顯好多了,再過一會兒,應該就能重掌歸途的方向盤了。那些想要害他的人,終究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而他在恢復元氣之後,一定會將背後的始作俑者挖出來。

  「我扶你出來。」那個人又說。

  出來呼吸下新鮮空氣,活動一下筋骨也好。他配合著那人的攙扶下了車,站到地面上,腳下有些發軟,只好勉力維持住平衡。腳下的陡坡向兩側無限延伸,陡坡下就是冰封的河水。天太冷,風在身後的防風林中發出野獸般的怒吼,他被風吹得東倒西歪,沒過一會兒就難以忍受,想要回到車上去。

  身子還沒轉過來,他的背上傳來一股力量,腳被絆住,整個人瞬間栽倒在地,順著陡坡朝下滾去。凸起的石塊瓦礫、刀鋒一般的玻璃碎片,割破了他的衣服和裸露的臉,但是寒冷和恐懼竟然讓他感覺不到一絲疼痛。

  他終於停止了滾動,臉重重地彈了幾下,耳邊傳來冰層下潺潺的水聲,這才發現自己滾到了河面上。幸好不是夏天,否則他早就被湍急的河水給沖走,也許天亮之後人們就會在下游的河邊找到他的屍體。可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會忽然摔倒的?他趴在那裡,渾身動彈不得,而且,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再度襲來,似乎比第一次更加兇猛。

  那個人也沿著陡坡爬了下來,蹲在他身邊:「怎麼搞的?怎麼忽然就摔下來了?」

  「扶……扶我上去。」甘明水用了很大力,才從喉嚨中擠出這句話。

  「好。」那個人的胳膊伸過來,墊在他的脖子下,讓他躺正,另一隻手卻停在他領口的位置,「刺啦」一下,拉開了他羽絨襖上的拉鏈。

  「你……你要幹什麼?」甘明水裡面只穿了件襯衫,打了個寒戰。

  「我覺得你有點熱,想要幫你降降溫。」

  「這麼冷的天,我怎麼會熱?」

  「現在不熱,可是等一會兒你就會感到很熱了。」

  甘明水的羽絨服已經完全敞開,可是那人還是不滿意,將它完全脫了下來:「別著急,痛苦很快就會過去。」隨即又去解他襯衫上的紐扣。

  「為……為什麼?」甘明水的牙齒上下磕碰,說不出完整的話。黑色的天空變成了深淵,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墜落。

  「這個問題你要問問你自己。」那人解開了臉上的圍巾,從上而下俯瞰著他。

  甘明水努力睜大眼睛,想要看清那張臉,可是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不管是誰讓你來的,他給你多少錢,我都出雙倍。」

  「又來這一套,無不無聊?」那人嗤笑道,「我要走了,就不說再見啦。」

  甘明水伸手抓住他的腳踝,哀求道:「救救我,我不想死。」

  那人很輕易地掙脫了他的手,蹲下來看著他:「那天晚上,你做那件事情之前,有沒有問過她想不想?」

  甘明水忽然明白了什麼:「她?哪個她?」

  「別裝傻了。」那人冷笑,「我知道你做了什麼。」

  「我什麼也沒做,她說謊,她誣陷我。」

  「假如你真的沒做,今晚就會繼續待在廟裡做你的居士,繼續問心無愧地做你的善人。」那人盯著他的眼睛繼續說道,「奧德修斯死掉了,可是他還有朋友。」

  「我不認識什麼奧德修斯,你認錯人了。」在將近零下三十度的低溫中,甘明水像中了毒咒一般開始流汗,他開始犯困,眼皮比夜色更沉。他知道自己一旦閉眼,就再也不會醒過來,乞求道,「我可以彌補,多少錢都可以彌補,求求你,饒了我。」

  「腿長在你自己身上,你可以自己走,我又沒有綁住你。」那人笑著,

  就像一個狠心的小孩,面對著一隻被他拔掉翅膀的蒼蠅。

  「你到底是誰?為什麼要這樣做?」甘明水的目光中透出怨毒。

  那人蹲下來看他:「不要問那麼多為什麼,這是你應得的。」

  這句話仿佛在哪裡聽到過,甘明水忽然想起來,在離開奧斯曼之前,他對那個門童說過類似的話:「是……是你?」

  「是我。」那人拽了拽他的胳膊說,「我不會殺你,我給你機會,你要是有本事就自己爬到車子裡去。」

  月亮在黑色雲層中有過一次短暫的露面,寒光打在那個沿著陡坡攀爬的背影上,又很快被黑暗吞噬。甘明水已經感覺不到自己身體的存在,他嘴裡呼出最後一縷幽魂般的白汽,呼吸越來越急促,身體開始急遽顫抖,然後在某一個瞬間,呼吸和顫抖同時戛然而止。

  站在堤壩上的黑影目睹了這一切,開著摩托車駛向低垂夜幕下泛起微光的金河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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