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教案
2024-09-29 17:35:37
作者: 周文侹
去往湖廣的官路上,李鴻章和翼長(參謀長)錢鼎銘說:你要仇恨一個人,肚子裡蘊著一團氣,往下走一個屁,向上走一口氣。你是往上還是往下?
錢鼎銘說:我的一團氣,憋在肚子裡轉來轉去,轉到腸子底下沒放出去,回衝到嗓子眼裡,想咽卻咽不下,鼻子發堵,嘴巴發苦,肚子發鼓,非出這口氣不行。阿拉不像儂,宰相肚裡能撐船,把仇人當一個屁放了。
李鴻章說:嗯,要是我也想從上面出氣,是不是只要向你使個眼色,你就給我辦了?
錢鼎銘說:自然,不要說一個,一百個都給你辦了。但中堂只使個眼色,萬一小弟猜錯了,怎麼辦?韭菜割了能長,人頭掉了長不出了。
李鴻章說:我不隨便殺人。我是想說,如果為官的都做一些不上檯面的事,那麼天底下收稅的小吏,衙門裡的捕快,城門口的小卒,豈不把針尖一樣的權力都用到磨盤那樣大?如此上行下效,老百姓可就苦了,國家也就沒個樣了。
錢鼎銘說:你是老成謀國,李制台當上李中堂,境界又上一層,看來境界跟官位有關,你讓小弟也提一提境界。
李鴻章沉默,錢鼎銘只好不響。他半真半假地向組織要官,組織保持沉默,他自討沒趣。
李鴻章說:如今官大,人求我多;以前官小,我求人多。求人常遇四種人,有心有力,有心無力,有力無心,無力無心,這有心有力的只占四分之一,也許還占不到,可見求人有多難。你若無權無勢,只能低三下四到處央告,多數還不被搭理。之前答應得好好的,真臨事就找藉口推脫,或是乾脆避而不見,世上多的是這種人,只有自己能做主的事才敢說有把握。很多人抱怨別人不幫自己,但受人恩惠,又視為理所當然,轉眼即忘,好像別人該他的,而這些人在別人求他們時,也是能推則推,能躲則躲。這種人很壞,忘恩負義,傷了急公好義人的心,肯幫人的以後也不肯幫了。這就是人性的勢利。
當初孟嘗君被齊王免了國相的職務,他的三千門客,一鬨而散。只有他的謀士馮驩(huān)沒走,還給他支招,讓他恢復了相位,拋棄他的門客們又一股腦地回來了。孟嘗君很厭惡他們,想攆他們走。馮驩說,我勸主公不必如此。我們以集市為例,早上開市時熙熙攘攘,晚上收市後空無一人,為什麼?因為早上的集市有人們需要的東西,到了晚上東西賣光了,人自然走了,不走還等著過年嗎?所謂富貴多客,貧賤無友,主公與其怪門客們不夠朋友,還不如處心積慮地保住自己的地位,那才重要。我送主公八個字,一笑了之,一如既往。孟嘗君說,受教了。於是大開中門,笑迎來客。
老錢,以馮驩老江湖的閱歷,自然看透一切,人性的勢利與生俱來,規矩如此,就像日升日落,人死人生,你不會因為自然變遷而傷心吧,那對人性也不該存妄想,人性不存在奇蹟。所以啊,一旦有有心有力的朋友在你落難時幫你,你要記住人家一輩子,古人說,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這才是真正的朋友,難能可貴哦!
錢鼎銘說:你在暗示我嗎?是指當年小弟從上海跑來湘軍搬救兵,你捨身來幫阿拉?
李鴻章狡黠(xiá)一笑,說:阿拉就是這個意思。
錢鼎銘說:嘿嘿嘿。當年吳王夫差每天叫人問他,夫差,你忘了勾踐殺父之仇了嗎?夫差流著淚說,夫差不敢忘。越王勾踐也每天叫人問他,勾踐,你忘了夫差羞辱之恥了嗎?勾踐流著淚說,勾踐不敢忘。如今小弟也每天叫人問我,錢胖子,你忘了救命恩人了嗎?我流著淚說,胖子不敢忘。
李鴻章說:呵呵呵,歷史就是重複的人性。
錢鼎銘說:中堂大人,我們跟著你干起一番事業,中途雖頗多挫折,多虧老天保佑,跌跌撞撞,連滾帶爬地闖過來了,想想歷史上有多少幹事的都中途夭折,作鳥獸散了。做事不如跟人,在下是跟對了人,跟了你這樣的主公,是前世修來的福分,在下很知足,當然阿拉也很努力。
李鴻章說:那是那是,長相如你,還不努力,豈不一敗塗地?
錢鼎銘說:你算好看死了。你說人性,我們就說人性,幹嘛褒貶人家長相?長相乃父母所賜,不容侮辱。至於人性嘛,只有聖人才能克服,聖人沒有人性。
李鴻章說:佛菩薩是捨己救人,聖人是後己先人,善人是先己後人,凡人是有己無人,我是哪一類人?
錢鼎銘說:嘿嘿。你算食人間煙火的半個聖人,所以你快沒人性了。
李鴻章說:你是誇我,還是罵我?
1870年5月,曾國藩剛坐鎮保定總督署,天津爆發了教案。
天津,顧名思義,天子上船的渡口,「九河下梢天津衛,三道浮橋兩道關」,此地五方雜處,南北通衢,漕運海運交匯,三教九流雲集,青紅幫勢力遍布,青皮、流氓結社組團,各占地盤,各領風騷。
自從開埠,洋教滲透,洋和尚、洋尼姑紛紛而來,他們深入民間傳播天主福音,不光引導人的靈魂,還關心人的生活。教民若有冤屈,教堂便為之出頭平事,越來越多的城鎮居民成了教民,教會和官府、幫會屢起矛盾,衝突不斷。
天津教案是積怨的爆發。起因是拍花子武蘭珍被衙門緝拿,其供稱系受教民王三唆使,幫教堂誘拐幼童。由此天津城鄉到處傳說法國的洋神甫、洋嬤嬤使用巫術,殘害幼童,挖眼剖心做魔幻藥,謠言越傳越邪乎,十成人有九成人堅稱確有此事。於是群情激憤,幾千人持械衝擊城裡的教堂、講書堂、領事館,將建築悉數燒毀,毆斃十七個法國人,三個俄國人,兩個比利時人,一個英國人、一個義大利人。
法國領事豐大業(V. Fontanier)提著手槍,跑去找通商大臣崇厚,崇厚一看豐大業氣勢洶洶,活像個武瘋子,好漢不吃眼前虧,他很聰明地躲起來。豐大業找不到人說理,無處發泄,就朝天開槍,被聞訊趕來的民眾打死。
於是英、法、俄等各國公使聯名照會北京總署,要求嚴懲兇手,查辦失職的地方官員,撫恤死難者,賠償教堂損失。法國軍艦開到大沽口外鳴炮示威,弄得城裡雞飛狗跳,一片驚慌,勇敢的人也都不勇敢了。
5月25日,曾國藩匆匆趕到天津,調查此重大事件。天津上下,各國列強都矚目曾國藩,盼望著他能主持公正,耳順之年的曾國藩又一次被推到聚光燈下。
北京分為兩派,恭親王和曾國藩意思一致,當不分中外,秉公執法,直便直,曲便曲。醇親王等人則認為當安撫民心,不可向外低頭。兩宮太后和同治帝左右為難,這讓我們孤兒寡母的咋整啊?他們糾纏不清,只好推給曾國藩,既要維持和局,避免戰爭,又要照顧民心,順應民情。
朝廷對辦洋務也是這個態度,既要開放創新,又要安全可控,這種尺寸該如何掌握?橫豎有理,兩頭堵住,屬於正確的廢話,只好看具體辦事的人如何做了。辦好了,是正確領會上級指示,領導英明;辦壞了呢,是背離了上級精神,錯誤地另搞一套,責任在辦事者。
曾國藩說:我一秉大公,不偏袒任何一方,一定查它個水落石出,還真相於民,人家愛怎麼議論就怎麼議論,只求無愧於心。少荃寫信來叫我瞎糊調,耍痞子腔,他又來這一套,多年前我就警告過他,做人做事要誠實,不要搞這個腔那個調,投機取巧、矇混過關,混是混不過去的。
曾國藩把所有案卷和涉案人都拘傳到堂,成立若干個專案組,要求每一個口供、證言、證據都必須敲定、落實,每一步都要扎紮實實、滴水不漏,認真收集各渠道信息、線索,分析整理,得出最終結論,力求辦成鐵案。
一個月的調查取證,那些說得有鼻子,有臉的都說是聽別人說的,找到那些別人,又說是聽另一些別人說的,如此順藤摸瓜,居然沒有一個親眼所見。曾國藩吩咐掘墳刨屍,讓市民圍觀,刨出幾具兒童屍體,器官完整,軀體上沒有手術痕跡,再把各教堂角落搜個遍,沒發現什麼人體解剖實驗室。
只有法國動畫片《藍精靈》里的大反派格格巫才有玻璃管子、瓶子、蒸發皿、坩堝爐、酒精燈和各種奇怪的藥水,和一頭壞貓。
曾國藩得出結論,所謂教堂誘拐兒童,挖眼剖心的說法都屬道聽途說,事實不清,證據不足,應系拍花子武蘭珍信口開河,蓄意攀扯,意在轉移輿論焦點,減輕本人罪行,可謂賊咬一口,入骨三分,而幫會分子因與洋教長期積怨而煽動愚昧民眾打砸教堂,殺害教士、教民,搶掠教堂和教民財產。
躲起來的通商大臣崇厚被曾國藩找出來,叫他去馬賽跟法國皇帝拿破崙三世道歉,曾國藩說,你不是叫崇厚嘛,那就厚著臉皮走一遭吧。崇厚哭喪著臉走了。
人們翹首等待了四個月,一直到九月份,終於結案,案件詳情和判決先後公布,拍花子及行兇的20個主犯斬立決,25個從犯發配三千里,遇赦不赦,天津知府和天津知縣革職,永不敘用,賠償死難洋人和財產損失費用49萬兩,把拆掉的教堂再造起來,教堂的玻璃是特製的,須從法國重新進口。
這對曾國藩太難了,他做的任何結論,即便是事實,總會另一方不滿意。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事件惡化到這個地步,中外兩方都有情緒沒理智,只為泄憤,沒人在乎是非曲直,事情真相。
曾國藩如此處理讓民眾很生氣,大家罵曾國藩是賣國賊,消息傳到北京,在京的湖南人自發跑到湖南會館,把曾國藩題寫的會館匾額砸掉了,以示和曾國藩決裂,大家還開會,一致同意開除曾國藩湘籍。朝堂上有很多官員彈劾曾國藩,指責他為虎作倀,一意媚外,甘做洋奴,欺壓國民,有辱聖人教訓,有負國家厚恩,他應該自我了斷,以謝天下?
大街上有很多人遊行,高喊打倒曾國藩,油炸曾國藩,清炒曾國藩,水煮曾國藩,曾國藩不認罪,就叫他滅亡。
曾國藩無奈地說,我怎麼有那麼多種做法?
讓人指著鼻子罵,一般小民都受不了,何況有再造之功的大英雄?但曾國藩不能挨個和人去解釋,索性沉默不語。終日長嘆,唉,真把我當秦檜了,反正我油盡燈枯,不久於人世了,死了也就什麼都聽不見了。
憑心而論,以當時形勢,任何人處在曾國藩的位置上,都不可能比他做得更好,挨罵是必須的。假如曾國藩做出相反的判決,一意指責洋人,偏袒國民,表現強烈的愛國主義情緒,那毫無疑問,他會贏來山呼海嘯般的喝彩,其聲望將比肩林則徐,但顧了頭,腚怎麼辦?戰爭鐵定爆發,打仗還靠曾國藩、李鴻章,叫嚷愛國最厲害的那些人指望得上嗎?
曾國藩說:國人勇於私鬥,怯於公戰,坐在岸邊,站在高處評論是非最安全,真指望他們以弱勝強那是做夢,葉名琛就是前車之鑑。何況國力不濟,一旦開啟兵事,必然生靈塗炭,倒霉的還是老百姓,一片苦心卻被臭罵,誰讓我攤上呢?這就叫打落門牙和血吞。
宋金紹興和議時,南宋屈膝稱臣,全盤接受金國條件,只要爸爸們不打怎麼都行。金國使臣來到臨安降(jiàng)詔,封宋高宗趙構為帝,南宋成了金國的屬國,趙構就成了兒皇帝。既然稱臣,趙構就要跪接聖旨,但這過於屈辱,金國使臣眼烏珠朝天,吐字用嘴角,對南宋君臣一臉桀驁、不屑。
有人勸趙構學學勾踐,跪一跪不傷皮毛,忍一忍海闊天空,趙構說,你們說得多輕鬆啊,你們去嗎?沒人響應,面面相覷,相持很久,秦檜才姍姍站出來,嘆口氣說,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臉皮厚,願替陛下跪接詔書。宋高宗很激動,緊緊握住他的手說,你才是忠臣。
唐僧對孫悟空說,送死你去,黑鍋我背。宋高宗比唐僧強,只讓秦檜背鍋,沒讓他送死。皇帝的面子比天還大,秦檜讓趙構免一跪之辱,強過岳飛替他收復北方失地,趙構認為國土是大家的,膝蓋是自己的。
且趙家祖先趙匡胤黃袍加身,武將篡位,趙家後代對軍人都心懷忌憚,唯恐有人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趙構對舉刀的岳飛有天然的恐懼,對拿筆的秦檜則毫不擔心。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秦檜日後那麼受寵,不是沒有原因的。
事後,大家都指責秦檜是賣國賊,史書上要狠狠寫上他一筆。秦檜很氣憤,說金國人打過來的時候,你們這些忠誠勇敢的戰士為何不橫刀躍馬,揚我國威,去和金國人拼個你死我活?人家一走,你們便跳出來精忠報國了,沒風險、出風頭的事情你們都搶著做。大道理我比誰都會講,有用嗎?
我們無意給秦檜這個大壞蛋翻案,翻案不得人心,他早就被批倒批臭,還將繼續留在恥辱柱上供後人唾罵,但是人性複雜,政治人物更是如此,拋開忠奸不談,秦檜的有些話未必沒有道理。
1870年9月,普法戰爭結束,法國在色當大敗,拿破崙三世和他十三萬大軍投降,法蘭西一片蕭條,崇厚在馬賽登陸,跑到巴黎,卻找不到苦主。普魯士威廉一世皇帝故意跑到凡爾賽宮鏡廳加冕,在法國成立德意志帝國,任命俾斯麥為帝國總理兼普魯士首相。
崇厚只好去見俾斯麥,俾斯麥坐在愛麗舍宮寬大的辦公室里,手勢張揚,氣場強大。他說:閣下,如今法國的事由普魯士說了算,您既然來了,就不要急著回去,先逛逛巴黎,再去趟柏林,我們很歡迎,中德兩國要建立友好關係。請帶我向貴國大皇帝,皇太后,曾國藩宰相致意,請特別轉告我對李鴻章閣下的敬意,我和他年齡相仿,雖未謀面,卻心嚮往之,希望有朝一日能見到他。
崇厚又轉了好幾個彎,找到貓在小辦公室里的新任法國總統梯也爾(Thiers),崇厚掏出道歉信朗讀,梯也爾底氣全無,連連擺手,說:閣下,閣下,您請打住,法國已經改朝換代了,前朝廢帝正押著呢,您要道歉,只好去戰俘營找他,估計他此時也不好意思見你了。我們中法要重新締約,建立友好關係。非常時期,承蒙你不遠萬里前來,我很感動,我請您喝陳年的葡萄酒,算是你我締結個人友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