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罪翁同龢

2024-09-29 17:34:20 作者: 周文侹

  曾國荃攻克安慶,程學啟有功,封了參將,相當於現在的少將。但自他加入湘軍,沒有一天不在歧視和懷疑的目光中度過,曾國荃對他怒氣不消,程學啟手上沾滿了湘軍將士的鮮血,曾國荃總想找個過失或者意外事故置他於死地,比如吃飯噎死,躲貓貓躲死。文天祥在《指南錄序》中說,無日不可死。很長一段時期內,程學啟總是睜著眼睛睡覺,以至於白天精神萎靡,困頓不堪。

  由於謀士孫雲錦多次阻撓,曾國荃沒能殺掉程學啟,但他惡氣難消,打發程學啟到曾國藩大營,想借他哥的刀子殺程學啟。程學啟本以為曾國藩比他弟弟有格局,會既往不咎,一視同仁,他好天真!東山老虎吃人,西山老虎就不吃人了?曾國藩,曾國荃是虎兄虎弟。曾國荃看不上的,曾國藩也看不上,在他們眼裡,程學啟就是腦後長反骨的魏延。

  曾國藩城府極深,殺伐決斷,心狠手辣,他要對你有成見,除非你跳槽,否則就死牛任剝了。曾國藩是大政治家,卻也擺脫不了常人思維的窠臼(kē jìu)。人人盼望領導是聖人,但碰到的領導總比群眾還次,政治和道德風馬牛不相及。

  程學啟苦啊,被撂在一邊,還要防人算計,甚至有過厭世輕生的念頭。還有一個人和他一樣,也覺得很苦,這人就是李鴻章,他每天默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行弗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李鴻章白天嘻嘻哈哈,晚上抱膝長嘆。《三國》有個章節說劉備在荊州劉表處屈身,言不聽計不從,劉備多年不騎馬,缺乏運動,看著髀(bì,大腿肉)肉復生,蹉跎日月,老之將至矣,徒有一腔壯志,不禁淚下數行。李鴻章自認為是劉玄德。

  李鴻章和程學啟兩個淪落人,惺惺惜惺惺,常在一起閒談,有時互相不說話,光呆坐也能打發一天。李元度曾提醒李鴻章,叫他不要跟程學啟走得太近,曾大帥看程學啟不順眼。

  李鴻章說:我還有不順心的事呢,老叫我不順自己的心去順別人的眼,我還拗不過來呢!

  

  李元度就笑:嘿嘿,都是人嘛,是個人就有順眼不順眼的事。有些人看你不順眼吧,的確無所謂。可有些人呢,就非同小可,你的前程攥在人家手裡呢,你可以得罪親娘老子,也不敢讓握著你前程的人對你有成見。平時看不出,關鍵時候他心眼那麼一轉,對你來說就是天上人間咯。

  李鴻章不說話了,憋了幾天沒去找程學啟,後來憋不住還是偷偷去,賊娘,愛咋的咋的,看我不順眼算了,豬八戒回高老莊,不伺候(猴)。兩個失意之人又湊在一起,李鴻章有點江湖氣,也仗著他對曾大帥的了解,畢竟曾國藩不是王倫。

  明天要交稿了,參劾翁同書的措辭要好好思量,言不在多而在於殺傷。李鴻章蹙(cù)著眉,把筆管放在右手三個指頭上轉,掉了三次,又撿起來擱在嘴裡,才寫兩個字就感到艱澀,思路打不開。於是叫李二提壺開水,給自己泡了一碗毛峰,端著滾燙的茶碗,微微潤了一口,一股青澀和清香沿著喉嚨下去,五臟六腑頃刻活躍起來,又傳遞到神經末梢,整個身子都被喚醒,腦海中的意識越來越強烈。

  有了,有了,他伏案疾書,妙言佳句如大壩泄洪,泛濫到下游成了一片澤國。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一顆憤怒的子彈,無情地射向翁同書。他寫道:

  軍興以來,督撫凡失守逃遁者,皆遭重譴,翁同書於定遠,壽州兩次逃遁,釀成苗匪沛霖之禍,且諱敗為勝,豈容逍遙法外?請旨將翁同書革職拿問,飭王公九卿會同三法司論罪,為肅軍紀,以昭炯戒。

  寫到此處本該結束,覺得意猶未盡,該有點睛一筆,叫翁同書那廝永世不得超生,於是端起茶碗把茶湯喝的一滴不剩,又加了一句:

  臣國藩職分所在,理應參劾,不敢因翁同書之門第鼎盛,父弟高位而遷就瞻顧。伏乞皇上聖鑒。

  這句話把翁同書的爸爸,弟弟都端了出來,「朝中有人好做官」的潛規則被暴露在陽光下,堵了所有想為翁同書開脫的人,翁家人沒法活動了。曾國藩看了底稿,三角眼射出光芒,頷首而笑,淡淡說了句:有勞少荃。他拿過空白奏摺,提筆謄錄,一字不改,蓋上印後密封了,六百里加急發往北京。

  兩宮皇太后御覽奏疏,召軍機大臣商議,軍機處承旨批覆:翁犯同書,棄地不守,縱匪釀禍,文過飾非,寡廉鮮恥,喪心病狂。

  翁同書此刻正潛伏北京,和爸爸,弟弟享受著忐忑的、短暫的天倫之樂。傍晚時分,三人正談笑,湧進來一大幫穿靴子、挎刀子的人,北城兵馬司指揮張某,手持刑部司票(逮捕證)來緝拿犯官翁同書,當場給他上了戒具,塞到囚車裡,噹啷噹啷地去刑部大牢報到。

  審問採用簡化程序,既然「喪心病狂」,等於定性,幾天後判決下來,翁同書擬斬監侯,秋後處決。

  那些天翁心存緊張地沒法活,一接到判決書副本他就中風了,一邊手腳都不能動彈,口歪流涎(xián),翁同龢只好到處找關係,托人情,還找恭親王打招呼,大佬們都承諾一定代為開脫。過了幾天,翁同書被假釋,理由是讓他回家照料彌留的父親。

  翁心存看到長子,嘴裡咕嚕咕嚕,就是講不出一句話,指著翁同書、翁同龢哥倆就死了。哥倆著手料理後事,百日之後,翁同書接到刑部通知繼續回大牢,這悲痛和恐懼就不用說了,兄弟倆抱頭痛哭,說是翁同龢一生中最灰暗的日子也不為過。

  胡天邪地過了半年,居然峰迴路轉,翁同書得到恩旨,減罪一等,由斬監侯改為發往新疆伊犁充軍,就是當年林則徐去的地方。兄弟倆喜極而泣,總算撿回一條命。

  翁同書一路走到山西,碰到督辦陝甘軍務的欽差大臣都興阿,兩人有故交,都欽差奏請朝廷把翁同書留在軍營幫忙,天大的好事,不用去萬里之遙的苦寒之地了。但翁同書總是情緒低落,他努力工作,用忙碌來忘記愁苦,終於積勞成疾,一年後死在太原。翁同龢再次以淚洗面。

  翁家兩年內迭遭變故,死了兩個頂樑柱,這都拜曾國藩所賜,後來翁同龢獲悉曾國藩的告狀書是李鴻章寫的,翁同龢扳不倒曾,就遷怒於李,兩人成了一生的政敵。

  補充一句題外話:翁同龢孫女翁老師曾在上海格致中學教授語文,作者就讀格致時她剛剛退休,未曾聆教,至今引為憾事。

  李鴻章、趙烈文、李元度前後腳入湘軍大營,鴻章一度在邊緣徘徊,烈文、元度則長年在核心行走,李元度甚至被認為是曾國藩的接班人。後來李元度以參軍身份鎮守徽州,徽州囤積了大量輜重軍糧,又是扼控皖東南與浙江通路的咽喉,此時忠王李秀成的大軍已攻克浙江衢州,日夜威脅徽州。曾國藩將徽州視為街亭,把重任託付給了李元度,李元度卻是馬謖。很快徽州失守,李參軍逃走,一度下落不明。曾國藩只剩下趙烈文可以說心裡話了。

  湘軍大本營從湖北黃州移到安徽祁門。曾國藩、趙烈文兩人常常品著祁門紅茶暢談,一談就是半宿,有時剛分手,曾國藩突發靈感,又趕往趙烈文處繼續話題。話題散漫,包羅四方,談到入港處,無不披肝瀝膽,字字誅心。

  曾國藩說:自古成大事者都躲不過『用心』二字,很多人不乏天資,卻飛揚浮躁,不願意盡心盡力做一件事,廣而不深,淺嘗輒止,看似很忙,到頭來都是一事無成。

  沅(yuán)甫(曾國荃的字)是我弟弟,少荃是我學生,但兩人合不來,他們有血性也有氣性,稍有挫折便焦躁憤怒,這就是浮躁,我看沅甫是既無器局也無涵養,少荃稍欠涵養,但器局還是有的,尚須磨礪。

  趙烈文說:古人說『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可拜上將軍 』,看來此話一點都不假。

  曾國藩笑笑說:對。沅甫現已寄任一方,湘軍的半壁江山在他手裡。可他用人,不要說湖南人,對湘鄉本鄉人都有隔膜,他只親近曾家老宅周圍十里內的人,不是沾親就是帶故。這些人辦事件件糟糕,見識個個淺陋。我以為用人不能局限門戶,要五湖四海,團結一切可團結的人,方能成事。

  趙烈文說:我看曹操的『唯才是舉』 倒是很好,只講才具,不重親誼;只計利害,不論是非,的確是個超世之傑。

  曾國藩說:李少荃是個難得的人才,他是強弓上的一支利箭,弓弦張開,不拉滿前我絕不放出去,早出去他也飛不遠。一旦滿弓而射,天下震懾。尺蠖(huò)之曲,猶有伸時,何況他?你不要將這話透給他。

  趙烈文說:無須滌(dí)公(曾國藩的字)囑咐。李鴻章骨子裡透著驕傲,卻一直被壓抑著,只要滌公看重,遲早有他澄清天下的那一天。

  曾國藩點點頭,說:其實世上的人差別並不懸殊,此長彼短,各有優缺,用人者應看合適與否,而不要求全責備。當初王安石變法,即便無阻撓,也未必成功,他自視頗高,把別人看得很低,也不知天時地利人和,哪樣在他身邊,莫名其妙的自信,以他一人之力抗天下人心,焉有不敗之理?

  曾國藩又說:高山不會為工匠獨長大樹,老天也不能為明君另生賢才,否則魯班,堯舜也太好當了。

  趙烈文調皮地說:啊呀,這都是宰相說的大道理啊!

  曾國藩顏面大笑,得意地說:讀書做事,多用心,有格局,再加些韌勁,再不成功,只能說命不好了。一旦成功,切記有一半功勞要給天。

  趙烈文說:怪不得唐詩說『 時來天地同協力,運去英雄不自由 』 呢。原來成事的都有老天在背後撐著!那些僥倖成功,又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還真以為都靠自己的能耐,那副狂樣,哼。

  曾國藩說:僥倖總是一時,凡是坐享其成,德不配位的,總歸有現世報的。天理從來饒過誰?

  趙烈文說:是,學生再請教「韌勁」二字。

  曾國藩一臉滿足,說:『韌勁』 兩字我更有體會,湖南有個土話,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爬起來還跟你斗。這些年來我受了多少屈辱,打落門牙和血吞,如今我腹內儘是爪牙。

  趙烈文哈哈大笑:我腹內只有草包。用心,格局,韌勁,這三樣您都具備。您百年後,朝廷給你個諡號,就叫『文韌公』 怎麼樣?

  曾國藩哈哈大笑:好聽,好聽,我怎麼沒想到呢?

  趙烈文說:你平定亂世的時候,朝廷至少封你個侯爵,世襲罔替,屆時我們稱呼你大帥好呢,還是侯爺好呢?

  曾國藩忍俊不禁,說:只要不叫我猴子,怎麼都行!哈哈哈!

  兩人都前仰後合,還拍桌子,曾國藩在至交面前,也會喜形於色,張狂失態的。

  此時差役進來稟報,說李鴻章求見。說到曹操,曹操就來,李鴻章進來給曾國藩行禮,又向趙烈文示意。曾國藩興致大好,說:少荃來得正好,我們三個一起進餐。

  端上來的菜餚不過四品,雪裡蕻、香乾辣椒、熏鴨、雜魚燒湯。曾國藩說:你們來了,才加兩個。又叫差役拿來紹興女兒紅。

  喝了一碗,曾國藩才問:少荃,怎麼想到來我這裡?

  李鴻章說:聽說老師的飯菜香,所以就來了。那個魚我最愛,幹了三碗魚湯了。

  趙烈文說:我還是鍾意辣椒,只要有辣椒,我就餓不死。

  曾國藩說:辣椒有得是,房檐下掛著,走時提兩串。魚就是城外小溪里釣的,還挺難抓。這顛沛流離的世道,哪裡有好吃食,幾年下來豬油都不曾吃過三兩,跟著我讓你們受苦了。

  兩人正扒拉飯,米粒在嘴裡,說話也含糊了:哪裡,哪裡 ,跟著你,我們學了很多東西呢。

  曾國藩笑著說:祁門,地雖偏僻,好在戰火燒不到,亂世偶得一安靜處,已屬萬幸。偷得浮生半日閒啊,不過也苟安不了幾天了!少荃,你真沒事?

  李鴻章放下碗,把飯咽下去才說:其實有。今天我當值,上海來了個人,城門口哨長領來見我,聊了一會,我打發他去洗澡用飯,就先來稟報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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