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郁不得志

2024-09-29 17:34:17 作者: 周文侹

  李鴻章思忖著該往哪裡行,渡長江往北回京城?漕運斷絕,水路不通,沿途盜寇出沒,又多經長毛地盤,難免不測,兵荒馬亂的,哪天沒有孤魂野鬼?何苦去閻羅王的名冊上再添一個數?即便辛辛苦苦回到京城,自己一個四品官的虛職,又無顯赫功名,只能到機關里混日子,面對的還是那幫人,健康得一個都沒死掉,想想真無趣。

  還是向南去南昌吧,那裡有逃難的家族。生逢亂世,能和一家人抱團才是最難得的福氣,於是他在衙門裡交割了差事,草草留了一封信給府台,也不向他面辭,徑直走了。一路顛簸到南昌,南昌沒有戰爭,慶幸不已。

  他找到新家,大家喜極而泣,更令人激動的是曾國藩也來了南昌。哥哥李翰章說,我們見過曾大帥了,他還特意問起你,叫我們兄弟都去湘軍效力,我和鶴章都應了差,派到贛南糧台辦軍需,兩天後就啟程,現在你回來了,真是天助李家。

  兩個月前,曾國藩的大本營還在湖北武昌。武昌、安慶、南京,雄據長江中下游要衝,得此三鎮,滿盤皆活,占盡江南地利,東西馳騁,如臂使指。如此重要關節,長毛必來爭奪,兩軍在武昌鏖戰,武昌城三次易手,石達開驍勇,曾國藩擋不住,敗退南昌,南昌孤懸贛北,非兵家必爭之地,曾國藩得以苟延殘喘。

  曾國藩在咸豐二年(1853年),也就是呂賢基、李鴻章離開京城那一年,他母親去世,他在湘鄉老家「丁憂」,期間接到聖旨,任命他為湖南團練大臣。

  咸豐三年,他興辦陸師和水師,大造戰船,土炮、槍械。

  咸豐四年,湘軍水師第一次實戰,於鄱陽湖靖港大敗,曾國藩跳水自殺,被救起。

  咸豐五年,九江湖口大敗,曾國藩再次跳水,又被救起,座船被奪去,他多年的書藏、日記,信函全部成了長毛的戰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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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咸豐六年,武昌丟失,撤退南昌,曾國藩一籌莫展,終日繞屋彷徨,痛苦至極。他的痛苦不止是正面戰場的失利,更多的是朝廷和同僚的責難,看人挑擔不吃力,很有一幫人希望他倒霉。咸豐皇帝給他批示總是奚落和諷刺。

  李鴻章在曾國藩的低潮時期,加入湘軍。

  咸豐七年,曾國藩父親去世,他再次「丁憂」,本以為朝廷會「奪情」,但咸豐即刻批准,死了曾屠夫,還吃帶毛豬?曾國藩只好絕望地走了。

  咸豐八年十月,湘軍主力李續賓、曾國華部六千人,於安徽肥西三合鎮陷入忠王李秀成、英王陳玉成南北夾擊,全軍覆沒,曾國華是曾國藩的三弟。湖南湘鄉、湘潭、寧鄉各地,家家掛孝,村村舉哀,縞素、帳幔、輓聯、飛紙,如同雪片一般。湘軍要求曾國藩出山的呼聲響徹天際。

  咸豐九年曾國藩再出家鄉,轉戰江西、福建、安徽,疲於奔命。

  咸豐十年,朝廷倚重的江南大營、江北大營土崩瓦解,咸豐皇帝的正規部隊一律潰不成軍。他在沮喪之餘,被迫重用曾國藩,讓他統籌全局,擔任欽差大臣兼兩江總督,曾國藩多年苦難,總算觸底反彈。

  曾國藩長年指揮軍旅,以一身當天下重任,網羅人才,引領風氣,倡導學術文化,其幕府賓客之盛,冠絕一時。湘軍與長毛的戰爭就是一些知識分子領導一群農民和另一群農民的戰爭。

  李鴻章在安徽輾轉四年,一直鬱郁不得志的他,在南昌碰到了鬱郁不得志的曾國藩,同是天涯淪落人。

  曾國藩激動地說,少荃,你來吧!李鴻章激動地說,老師,我來。

  他曾經的授業恩師,深知彼此,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還有比在父親身邊工作更好的事嗎?李鴻章抱著美好的願望,以為從此高枕無憂了,可很快枕頭被奪了。曾國藩,胸藏宇宙之機,腹納天地之謀,不光格局大,也重視人的日常細節。

  李鴻章睡懶覺的嗜好在曾國藩處行不通,李鴻章不應卯,曾國藩就不開早飯,所有人都等他一人,這是治療不自律,有不良習慣的人的偏方,喚起他們的羞恥心。李鴻章為人疏闊,不拘小節,但受不了眾目睽睽,他只好脫胎換骨,但心裡並不服氣。

  曾國藩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李鴻章說,掃天下者,何必掃一屋?生活習慣的不同上升到思想上的分歧,師生間多有齟齬(jǔ yǔ 上下牙齒磕碰)。但在處理公事上,無論民政、軍事、財政,李鴻章思維活躍,條理清晰,見地深刻,周到全面,讓曾國藩吃驚。

  曾國藩遭受多次失敗,在給咸豐的奏摺里說:軍興以來,軍事蹉跎,士氣沮喪,屢戰屢敗。言辭很是氣餒,李鴻章看了後大不以為然,說:哎~,老師,你如此措辭,難道要皇上和你抱頭痛哭不成?曾國藩不知如何應對。

  李鴻章大大咧咧地說:勝敗乃兵家常事,要給自己信心,更要給聖上信心,否(pǐ)極泰來,勝敗未定。不能先自己氣短,看不起自己吧。先把『士氣沮喪』四個字刪掉,留下屢戰屢敗一詞,但位置換一下,改成屢敗屢戰。

  曾國藩豁然開朗,如此一改,氣象大不同,湘軍堅韌不拔、百折不撓的精氣神躍然紙上,一個在拳壇上屢屢被擊倒的拳手,在讀秒時,又屢屢站起來,擦乾嘴角的血跡,從新投入戰鬥。只要你打不死老子,老子就跟你干到底。

  曾國藩對李鴻章刮目相看。他在日記中寫到:我向來以勤補拙,見事遲緩,寫點東西,總是瞻前顧後,反覆推敲,久久不能成文。少荃倒是個折衝樽俎(zūn zǔ)的人才,我覺得棘手的事,放到他眼裡卻如同兒戲,再添些也不夠他撥拉的。尤其他的文字功夫,起草奏疏公文,引經據典,汪洋恣肆,一氣呵成,論點鮮明,論據有力,頭頭是道,無從反駁。以前只把他當個虛浮,懶惰,投機取巧的紈絝,看來我錯了。

  湘軍軍規,天不亮就開飯,李鴻章每每睡眼惺忪,哈欠連天,上午眼神怔怔,空洞而無神;中午不睡覺,看書喝茶;傍晚亢奮,兩眼放光,到處找人攀談,言語幽默滑稽,高興時還飈粗話。

  曾國藩摸准他的習性,通常在他亢奮時抓他來布置任務,然後曾國藩去睡覺,早睡早起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哪怕長年身在軍旅也不改變,除非鏖(áo)戰正酣的生死關頭。

  李鴻章接到任務後,便氣定神閒坐到桌前,鋪開紙,飽蘸(zhàn)墨,一邊思索沉吟,一邊點點畫畫,萬籟俱寂,鼾聲如雷之際,正是他大氣磅礴,天馬行空之時。天亮李鴻章交稿,曾國藩拍案激賞。就這樣,李鴻章在湘軍廝混了三年,期間還被派到江西景德鎮,在曾國藩弟弟曾國荃的部隊裡歷練。

  兩人關係處不好,曾國荃覺得李鴻章老卵,自命不凡還不服管教。曾國藩開拔到湖北黃州,曾國荃就說自己池淺,容不下大王八,打發李鴻章回去。李鴻章也不想幹了,樂得走人。在黃州時,他結識了一個聲望赫赫的大人物——湖北巡撫胡林翼。晚清四大中興名臣:曾胡左李,胡就是胡林翼。曾國藩和胡林翼是至交。

  胡林翼和李鴻章一聊,就按捺不住的欣賞,李鴻章身高一米八,胡林翼身短一米六,兩人站在一起,像人牽著一隻猴子,說話時,胡要踮腳,李要彎腰,才能平視,但這不影響他們對上了眼。

  出於對李鴻章的器重,胡林翼多次跟曾國藩要李鴻章。胡林翼半真半假地說,李少荃在你那裡算明珠投暗,叫他棄暗投明來我這裡吧。曾國藩聽了就冷笑。說:你個子不高,胃口不小。少荃,你去嗎?

  李鴻章尷尬地沒法表態,但心潮起伏。遙想四年前,他像只桌球,被呂賢基和周天爵抽來削去,如今搖身為籃球,撫今追昔,怎不生感慨?

  曾國藩、胡林翼、呂賢基、周天爵、福濟等人都是國家重臣,為什麼一大把人中,只有曾國藩和胡林翼能名垂青史呢?這不是偶然的。

  有一天,李鴻章收到了老友袁甲三的信,他們隨呂賢基到安徽幫辦團練,袁不久被調往周天爵處,迄今有四年未見。周天爵死後,袁甲三領著軍隊在安徽境內轉戰,先後轉隸於福濟、江忠源、吉爾杭阿、和春、勝保等人,升降起伏,一言難盡。咸豐九年(1859年),袁甲三已擢升為漕運總督,成為從一品的大員,又劃歸曾國藩節制。

  袁甲三在信中訴說了思念之情,又說自己天命之年,添了一個孫子,想讓李鴻章給起個名。李鴻章十分羨慕,回信說,大哥平步青雲,又享天倫之樂,可喜可賀。我只是一個微末之人,實在不敢給貴孫起名,恐有辱尊目,但拒絕你,又顯得你我生分。這樣吧,我認真起一個,你就當胡亂瞎想的,如果不堪用,就棄之一邊。我祝你袁家世代出人才,高唱凱歌還,孫子叫「世凱」如何?袁甲三接到李鴻章的回信,沒有棄之一邊,就給他孫子取名「袁世凱」。

  咸豐十年,英法聯軍攻入北京,火燒圓明園,咸豐逃到承德避暑山莊,那裡有個木蘭圍場,美其名曰:木蘭秋獮(xiǎn,秋天去圍場打獵)。咸豐內憂外患,身心俱疲,到處滅火,到處著火,十年前登基的豪情,徹底被火焰燒光,他得了肺癆,萬念俱灰,破罐破摔。他說:我從此不管了。他把外患推給26歲的弟弟——恭親王奕?(xīn),內亂交給55歲的曾國藩。

  一年不到,咸豐駕崩,他唯一的兒子同治登基,才六歲,由東西兩宮皇太后垂簾聽政,一改之前壓抑曾國藩的策略,連續付以重任。曾國藩當上了欽差大臣兼兩江總督,節制浙江、江蘇、安徽、江西四省軍務,省內大僚一律聽候其調遣黜陟(chù zhì,降升)。曾國藩掌兵八年後才真正成為握有實權的地方節度使。

  於是曾國藩大力剪除異己,他給朝廷呈遞多份奏章,彈劾了幾批官員,凡有所指,或罷黜,或降調,紛紛落馬。第一批是和他針鋒相對,打擂台的;第二批是明里一盆火,暗裡一把刀,關鍵時候撬他反邊的;第三批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對他幸災樂禍的。

  有一個人也上了曾國藩的黑名單,此人叫翁同書,常熟人,現居安徽巡撫,是福濟的後任。這翁家是江南郡望,讀書人的模範。翁同書有個弟弟叫翁同龢(hé),如雷貫耳,他是道光年間的狀元,擔任過同治、光緒的老師,人稱兩代帝師。大家都管他叫「翁師傅」。

  翁同書、翁同龢的爸爸叫翁心存,也是一品大員,當過大學士。宦海飄搖,職場沉浮,父子三人不能同時相聚達二十年,翁同書外放安徽,險些做了遊魂野鬼。他一介書生,一個溫良懦弱的本分官僚,會坐堂,會寫詩,寫公文,就是不會打仗,地面一亂,他的方寸就亂。他可以在太平年間做個太平官,卻在不合適的時間來到不合適的崗位。曾國藩也是讀書人,也是知識分子帶兵,為什么姓翁的跟姓曾的差距就那麼大呢?

  安徽有個苗沛霖,秀才出身,組織了一幫匪盜,自稱朝廷團勇,官軍來了他長袍馬褂,長毛來了他長髮披肩,又官又匪,典型的兩姓家奴。翁同書多次被他捉弄,失陷城池不說,苗匪在廬州擄掠殺戮,十室九空,翁同書本人還做了俘虜,丟盡了朝廷的臉面。後來苗沛霖把翁同書放了,翁同書百轉愁腸,硬著頭皮向朝廷撒謊,說苗沛霖在廬州秋毫無犯,是有感於自己的大義凜然,還說苗沛霖痛哭著發誓要以死報國。翁家人的文字功底都很了得,喪事吹成喜事,敗仗變成勝仗,翁同書本人還成了單刀赴會的關雲長。

  曾國藩對這個深入虎穴,威震敵膽的英雄深惡痛絕,發誓要剝去他的畫皮,這其中還有一層原因,湘軍主力在巢湖三合鎮覆沒,也是因為翁同書接連丟城失地,導致湘軍側翼完全暴露,被長毛合圍全殲。他的弟弟曾國華也死在亂軍中,至今屍骨無存。

  曾國藩要嚴厲地彈劾翁同書,他連夜寫摺子,越寫越寫不下去,最後一聲嘆息,火氣也沒了,筆也不動了,關照戈什哈(當差的僕役)把李鴻章叫來。

  那個戈什哈去了李鴻章的帳子,沒找到,四處打聽,說在程學啟那裡,他一路過來,程學啟的跟班丁汝昌正撩帘子出門解手,和戈什哈撞了個面。

  「你找程參將嗎?」

  「不,我找李觀察,他在嗎?」

  丁汝昌手一指:在,爐子邊上蹲著呢。

  李鴻章是四品道台頭銜,道台又稱觀察使,下轄一兩個州府,若干個縣。

  程學啟砌了個爐子,用鐵片打了一個彎曲的煙囪,升到帳外,爐子能燒水還能烤衣服。李鴻章在野地里扒了十來個地瓜,捧到程學啟那裡,程學啟舉著火筷子撥撩著爐膛里的火,地瓜焦香的味道越來越濃。

  李鴻章貓著腰剝紅薯皮,說好燙好燙,從左手扔到右手,抬頭看到一頭鑽進來的戈什哈,就招呼:「什麼事?」

  「大帥有請。」

  「哦,我抄完這個就去。」 程學啟撩下火筷子,說:大帥必有要緊公務,放著你回來吃。

  李鴻章站起身來,兩手揉了揉腰,對程說:同鄉歸同鄉,醜話說前頭,我走了以後你不能偷吃,我數好的,那兩個大的是我的。

  程學啟說:那說不準的,老鄉老鄉,背後一槍。

  李鴻章挑了兩張公文紙,包了幾個,給曾國藩帶去。

  曾國藩看到烤地瓜很高興,看到公文紙又不高興了,說:怎麼濫用公物,我一向厲行節約的。

  李鴻章說:早料到你會這麼說,我用的是廢紙,你看,都塗滿了,等會兒我就帶走燒掉,萬一有機密呢。

  曾國藩問:你從程學啟那裡來?

  李鴻章說:程學啟是我皖南同鄉,挺談得來。

  曾國藩把要彈劾翁同書的事講了,同時也把自己的顧慮合盤托出,翁同書有父親和弟弟當後台,投鼠忌器。李鴻章說:老師,你是真心要參他嗎?

  「這個當然,不參倒這個害群之馬,湘軍還有什麼威信?誰還聽本部堂調遣?」

  李鴻章一副天下為己任的神情,英雄氣概噴薄而出,說:奏疏由學生起草如何?

  曾國藩笑了,說:我就是這個意思,你擬一個來我看。

  李鴻章說:明天給你稿子。

  李鴻章回程學啟那裡,一起啃地瓜。他有了心事,地瓜就不香了。

  程學啟,字方忠,安徽桐城人,自幼喪母,由乳母撫養長大。當年桐城失陷,程被裹挾進太平軍,編入英王陳玉成大將葉芸來所部。咸豐八年十月,參加安徽巢湖三合鎮大戰,合圍殲滅湘軍主力李續賓部六千人,程學啟作戰剽悍,以一當十,受到葉芸來青睞,還把小姨子嫁給了他。咸豐九年,程學啟跟隨葉芸來守安慶,奉命守北門。曾國荃從景德鎮來犯,主攻北門,傷亡慘重,竟不能越雷池一步,曾國荃恨透了程學啟。

  桐城書生孫雲錦給曾國荃獻計,程學啟最孝順他乳母,只要抓他乳母來要挾,他必然就範。曾國荃大喜,連夜搬來他的乳母,在北門城外哭城,程學啟心如刀絞,六神無主。葉芸來聞訊大驚,懷疑程學啟要反水,立刻派八個壯士來召程學啟,說葉帥要你去商議軍務。

  程學啟天生狡猾,多有心機,找我議事何必派八個壯漢?於是推說要拉肚子,一路跑到城下,召喚他八十二個心腹,當即開城門投奔曾國荃。其中有一個心腹叫丁汝昌,還是個人沒槍高的小不點,日後成為大清北洋水師的當家人。

  十天後,安慶陷落,葉芸來戰死,湘軍就是從北門攻入的。

  這是湘軍建軍以來最大的戰績,這一仗讓曾國藩一掃陰霾,他的位置從此不可撼動。湘軍是曾國藩親自締造,親自指揮的,但軍興以來,但凡他親自指揮的戰役,無一不是大敗,甚至有兩次跳湖自殺的可恥記錄。曾國藩從此有了自知之明,他只合適研究宏觀戰略,具體戰術最好交給他的戰友們。

  劉邦和韓信有過一段暗藏殺機的對話,劉邦說:都說大將軍神機妙算,戰無不勝,怎麼會被寡人捉了?韓信說:陛下擅長將將,微臣擅長將兵,所以臣被陛下抓了。曾國藩就是善於將將的劉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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