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天國誕生

2024-09-29 17:34:14 作者: 周文侹

  1853年年底,長毛在各戰場節節勝利,楊秀清把大小頭子都召回安慶吃年夜飯,共同迎接1854年的春節,同時商討下一步軍事計劃。金田起事後,他們一路克城拔寨,竄到湖南永安,喘息未定,先封了王,封了軍師,又封了丞相、軍帥、師帥、旅帥,上上下下都有了官職,集體過了一把當官的癮。洪秀全自封天王,楊秀清為東王,馮雲山為南王,蕭朝貴為西王,韋昌輝為北王,石達開為翼王。除天王,其餘各王及以下官佐皆為東王節制。

  洪秀全是個考了十年科舉都落第的童生,怨毒很深,極痛恨科舉和官府,他大病一場,病癒後性情大變,像仙人上身,自詡為上帝的使者。每天精神抖擻,走街串巷,到處宣稱上帝和他私信,要他率領群眾砸爛孔孟狗頭,推翻舊體制,舊道統,拯救黎民,建立新秩序,新世界。

  就如《聖經》里講的:公元前13世紀,先知摩西受了上帝囑託,帶領希伯來人離開備受法老壓迫的埃及,歷經四十年的艱難,去了上帝指引的應許之地——充滿蜜與乳的耶路撒冷,建立龐大的猶太帝國。

  馮雲山曾在私塾教書,私塾混不下去,就給人算命。洪馮兩人在測字攤前相遇,一聊便成契友。馮雲山認為洪秀全奇貨可居,眼下只缺包裝,兩人細心盤算,精心打磨,先後撰寫《原道救世歌》、《原道醒世訓》兩篇文章,把洪的思想系統化、綱領化,創立了一個全新幫會——「拜上帝教」。拜上帝教神話洪秀全,讓他吹噓為上帝的二兒子,大兒子是耶穌,會黨分子稱上帝為「天父」,耶穌為「天兄」。

  兩人跑到廣州和鄰近的十幾個縣裡散發這兩篇神奇的文章,但收效甚微。富裕地區的人很難接受他們的理論,他們只好改變策略,溯西江而上,輾轉到了廣西桂平、貴北地區布道,這裡民風淳樸,地方閉塞,容易洗腦,不久招了一千人。

  

  楊秀清、蕭朝貴是最早加入「拜上帝教」的骨幹。他倆是桂平縣紫荊山煤礦的工友,家境極貧寒,居無定所,山腰裡搭一個窩棚就算家了。蕭朝貴還算有個破落的家,楊秀清三十多歲,連個老婆也沒有混上。

  後來韋昌輝和石達開也來入伙。韋是金田村的地主,花錢捐了一個監生。石達開是貴縣北山的富戶,客家人,好勇鬥狠、仗義疏財,頗有梁山好漢九紋龍史進的風範。

  洪秀全的秘密工作逐漸走漏了風聲,官府來抓人。洪秀全活絡,鑽到山裡藏匿,馮雲山被逮個正著,官府沒有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只把馮當成一個裝神弄鬼的神棍和騙子,打一頓關了起來。拜上帝教陷入混亂,大有一鬨而散的架勢。此時,楊秀清、蕭朝貴兩人挺身而出,他們同時神仙附體,模仿民間跳大神的,扮演天父、天兄煽惑教眾,叫他們放寬心,由上帝爸爸、耶穌哥哥當後台,一切OK。不久他們集資把馮雲山贖了出來,他們的事業又重新開張。

  「拜上帝教」的入會儀式有嚴格、規範的程序。要尋一個暗室,點兩盞明燈,供三杯清茶,牆上貼耶穌像,新教徒集體朗讀悔罪書,主持人把一盆清水潑在新人胸口,算是洗禮,與會者一起禮拜上帝,唱讚美詩。

  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加入,洪秀全氣魄也越來越大,帶著徒眾到處搗毀廟宇社壇,把學宮裡的孔孟牌位統統砸碎,此舉引起了軒然大波,官兵都找上門來了。1851年1月,早就按捺不住的洪秀全點燃了起義之火,建立太平天國,自稱天王,率領三千太平軍正式向大清宣戰。官府這才清醒,「拜上帝教」就是東漢末年的「太平道」,太平軍就是黃巾軍。

  太平軍一路跑一路殺,城池一攻即破,官軍一觸即潰。到了湖南永安,匆匆封王,繼續再跑,沿途不斷收攏貧困農民、曠工、幫會分子。楊秀清來了一個切尾巴的戰術,在永安北面的龍寮嶺設伏,都統烏蘭泰帶著五千人死命追趕,糊裡糊塗鑽進包圍圈,結果一個不剩,四個總兵全部戰死,其中兩個是兄弟,分別是晚清重臣榮祿的爸爸和叔叔。烏蘭泰滾到懸崖下面,受了重傷,搶救無效死亡。北京收到噩耗,下半旗致哀,咸豐寫下「一門忠萃」四個大字表彰榮祿家。20歲的榮祿作為烈士後代,入宮為御前侍衛,後來榮祿成為領班軍機大臣,慈禧太后的寵臣,宣統皇帝溥儀的外公。

  再沒有和太平軍叫板的官兵了,連尾隨都不敢緊貼。太平軍所到之處,城門緊閉,官軍隱藏,只當什麼都沒看見。長毛氣勢如虹,本以為所向披靡,卻不料在蓑衣渡中了江忠源的埋伏,吃了大虧,折了馮雲山。

  路過長沙城時,又出了岔子,本來雙方都有默契,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你不打我,我不擾你。可城上有個兵,瞅著長毛雄赳赳氣昂昂,囂張至極,忍受不了,就放一炮。城下正有一人耀武揚威,結果被爆了頭,那人就是蕭朝貴。

  1853年,太平軍連續攻克武昌、九江、蕪湖、安慶,過了春節,下一個目標就是南京。南京,六朝古都,江南重地。朱元璋建城,靠首富沈萬三捐助,徵集民夫28萬,用磚3.5億塊,城有內外兩重,城牆又高又厚,門洞又深又寬,南京城固若金湯,有帝王氣象。

  長毛順流而下,拼死攻城,清軍拼死守城,滾木、石塊、亂箭如飛,還潑滾燙的油。長毛前赴後繼,把屍體靠著牆堆起來,堆到和城牆一般高,踩著戰友的屍體往上沖。攻不下就挖地道,挖到城牆下面,摞上幾百斤炸藥 ,「Duang」 的一聲巨響,先震死幾百人,卻沒有蹦出碎磚爛瓦,而是幾十米長的一整段城牆飛到天上,像巨龍沖天,又重重掉下來砸死幾百人。當年修城時,為了更加牢固,磚石都用糯米汁相黏,又緊又密,連薄薄的刀片都插不進。

  清兵全軍覆沒,兩江總督陸建瀛坐著大轎出逃,正遇上長毛,長毛殺氣騰騰,護衛、隨從、轎夫全部跑光,把轎子扔在大路中間,長槍長矛紛紛往轎子裡扔,把陸總督戳成個刺蝟。

  洪秀全騎馬閱兵,威風凜凜進城,把南京更名「天京」,大興土木,修建宮殿,巍峨壯麗、連綿不絕。他從此住進深宮,整整十一年,沒再邁出一步,直到曾國荃攻克天京,他仰藥自盡。洪秀全是個深居不出,自我神話的人。

  1854年,安徽又來了新巡撫福濟,是李鴻章會試時的考官。一到任便開始培養私人,李鴻章儘管沒有驕人的戰績,只因和福濟有師生之誼,自然在他招收之列。

  李鴻章揚眉吐氣,摩拳擦掌,頻頻向福濟獻策,福濟剛開始還很有開闊氣象,只過三個月就原形畢露。他和呂賢基一樣,都是王倫。越平庸的領導越自我保護,越警惕部下冒尖,李鴻章才華四溢,卓然不群,長得又高,在人群里侃侃而談,真像鶴立雞群,矮胖結實的福濟頓覺泰山壓頂,難以喘氣。

  雖然福濟不是「勝己則害之,不如己則弄之」的黃文炳,但缺乏安全感使他對李鴻章的態度很快起了變化,從拉攏器重到嫉妒不安,再到厭倦排斥。凡李鴻章發議論,他精神就受刺激,皺著眉聽完,一概不表態,只以「再議」來搪塞。再議就是再等等,再想想,再考慮考慮,再研究研究,再分析分析,再議論議論。機關開會,議題很多,落實很少,只說一個再議,多少事就束之高閣,再無下文了。再大的事情一開會就解決了。年終寫工作總結,只須把上一年的底稿再謄一份,改個日期就能交差了。

  整個江南風起雲湧,安徽反較以前平靜,戰事逐漸移到他處。李鴻章在巡撫衙門待了一年又三個月,上了很多條陳,條條像放生的魚,他痛苦地承認舊文化回歸了,奢望遇到聖人領導,和撈到水中月一樣難。算命先生說夢和現實是反的,只要多做些噩夢,醒來就能一順百順,李鴻章只好盼著多做噩夢。只是他睡眠極好,一夜到天亮翻身都沒有。

  本來就這樣沒盼頭地耗下去了,但不知哪塊雲彩下雨,有天福濟把李鴻章的一條魚抓了回來,那條魚說:趁長毛主力南下江蘇,出奇兵往巢湖、含山地區,那裡長毛不多,一戰可定。

  李鴻章頗覺納悶,難道轉運了?本來福濟是置之不理的,但收到軍機處廷寄,傳達各省份的戰況,有些省打了些小勝仗,主要領導受到了破格獎勵。這些年來,官兵暮氣,長毛朝氣,聖上無時不盼著用勝利來提振士氣,局部的勝利被拔高到整個戰役的勝利。

  這刺激了寸功未建的福濟,蛾子也會變蝴蝶嘛,我為什麼不振作振作,表現表現,打一場酣暢淋漓的勝仗向皇上報功,讓人看看我的手段呢?思來想去,唯有李鴻章靠譜,於是破天荒地聽了他一次,出兵打了一仗,結果凱旋而歸。這是一場團營級規模的戰鬥。

  李鴻章是公認的最懂兵事的青年官僚,福濟不得不誇獎他。如果放在兩年前,李鴻章就難免驕矜之色,不掩飾捨我其誰的輕狂。如今學乖了,鑑於師生的微妙關係,李鴻章違心地表現出謙虛,他恭維福濟領導有方,他是受福濟的啟發和鼓勵才有了一點想法,也仰仗福濟的指揮藝術,才獲得一場偉大的勝利。

  朝廷號召全國向安徽學習,福濟作為優秀巡撫交部優敘,還讓福濟保舉有功人員。福濟笑開了花,也不再壓抑李鴻章,李鴻章官升一級,成了四品,仍在福濟帳下聽用。

  這種情況在當時很普遍,曾國藩身邊的馬弁(biàn)有很多紅頂子的,相當於一二品的提督、總兵,他們沒有實際權力,該站崗的站崗,該倒洗腳水的倒洗腳水,該刷馬桶的刷馬桶。

  李鴻章升官,卻依舊沒有實現自身價值的機會。高興的時間總是很短暫,他又不受待見了。李鴻章覺得很冤枉,他已經很謙虛了,也不在背後議論領導了,但大家還是認為他驕傲,經常打他小報告,木秀於林風必摧之,誰讓他比別人高明呢?這顯得別人很Low。

  李鴻章想跳槽,很快有了機會。江蘇巡撫吉爾杭阿向安徽咨文,想借調一些幹員去協助作戰。福濟說,好好好,鄰省有難,唇亡齒寒,做臣子的要上體人君之憂,下察百姓之苦,江蘇的子民也是皇上的子民,本省絕不自掃門前雪。少荃,少荃呢,你代表本部堂即刻去鎮江見阿府台,好好跟著他干。

  福濟看著高風亮節,實際上有小算盤。第一,跨境作戰,把戰火延燒別人的地盤,自己就太平了。第二,把一些不喜歡的人打發走,讓他們自生自滅。

  李鴻章說:謹遵台命,大人保重。一拱到地,轉身就走,福濟有些惱怒,都不肯不客氣一下,好歹裝出一點依依不捨嘛!

  南京被洪楊占領了,吉爾杭阿棲身揚州,他對李鴻章熱情地勉勵一番,李覺得這人也沒什麼水平,江蘇安徽兩個巡撫屬一票貨色。他被派到鎮江,協助提督鄧紹良,跟著打了三仗,第一仗長毛贏了,第二仗長毛沒輸,第三仗清軍想和,長毛不肯。

  李鴻章收到家信,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珍貴的家信捎來的卻是噩耗,父親李文安兩個月前去世了,沒見到最後一面,李鴻章傷心得吃不下飯,躺在床上整夜睜著眼睛。以前他只覺得父親嘮叨、瑣碎,可一想到三年前離別的場景,那肥胖的青布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他眼淚就撲簌簌地滾下來。唉,我終於沒能再見上他一面。

  因為「丁憂」,李鴻章必須申請開缺,回家奔喪,守孝三年。可大敵當前,忠孝不能兩全,國家要「奪情」,讓守孝的臣子儘快回到原職。李鴻章向鄧提督告假,並寫兩封分別交吉爾杭阿、福濟,帶著李二、李三連夜走了。

  他剛回肥東家鄉,福濟就上奏朝廷「奪情」,要李鴻章回來。不是福濟有雅量,而是皖北有了敵情,救場如救火。李鴻章只好把孝服脫了,趕往巢縣、和州、東關前線參戰,戰爭陷入膠著狀態。

  1856年9月,天京發生巨變,東王楊逆秀清,逼迫天王洪秀全封其「萬歲」,篡位之心昭然若揭,於是西王韋昌輝,帶三千部隊從江西前線急急趕回,在一個月黑風高夜衝進天京,把睡夢中的楊秀清及其爪牙兩萬人肅清,屍首都扔到長江里,臭氣衝天,經年不退,長江的魚蝦都沒人敢捕撈。內訌(hòng)使得太平軍人心惶惶,安徽的長毛不戰而走,安徽巡撫福濟輕鬆獲勝。

  福濟再次受到朝廷嘉獎,賞穿黃馬褂,李鴻章也受到表揚,李鴻章學問優長,卓有功績,實授福建韶延道道台。但兵荒馬亂,道路不通,無法赴任,職務成了虛銜,於是改為記名道,先把名字登記在吏部,等天下太平再去補缺。

  福濟保舉李鴻章的同時,也向朝廷打了招呼,說李鴻章可以繼續「丁憂」,或者去京城供職,反正安徽不再需要他效勞了,並囑咐李鴻章把所辦團練事宜移交。

  李鴻章欲哭無淚,此時又得到消息,太平軍撤離經過廬州時,很多宅第都被焚燒,李家也不能倖免,如今全家遠逃江西南昌。李鴻章的差事丟了,家也沒了,上天無路,下地無門。

  遍看官場,下屬阿諛上司,或為提拔;或為上司袒護;或只為上司不找麻煩,不給穿小鞋。前兩者是找靠山,後者是避瘟神。李鴻章既想找靠山,也想避瘟神,他冰雪聰明,有手段,懂權變,圓潤變通,詼諧搞笑,擅長惡作劇,飽讀詩書不清高,志向遠大仍苟且。

  奇怪的是自出道以來,他和上司沒有一個和睦的,他一度疑惑,後來想明白了,就兩個字:氣場。這也不是他想改就改得了的,千里馬跑到棚里,會讓牲口集體害怕。李鴻章的氣場讓人睜不開眼,他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孔孔放光,照得其他人鼠目獐腦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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