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義之士江忠源

2024-09-29 17:34:10 作者: 周文侹

  迎著朝陽上路,在瑞雪中前行,每天算計好路程,須在伸手不見五指前趕到驛站才能燙腳,燙酒。呂賢基一路臉色鐵板,對袁甲三不客氣,對李鴻章更是挖苦。李鴻章就默默地聽著,只在心中默念: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袁甲三和曾國藩是好朋友,早認識李鴻章,再次相遇,兩人成了忘年交。進入安徽境內,景象就大不同了,村落荒蕪,銷煙遍地,到處是逃難的人群,蓬頭垢面,目光悽惶。

  一班人進了廬州(合肥)城,有兩個大員等候呂賢基多時,一個是安徽巡撫蔣文慶,一個是廣西巡撫周天爵,周天爵因剿匪不力,革職留用,調到安徽協助蔣文慶。三個中老年書生聚在一起,個個老氣橫秋,愁眉苦臉。李鴻章一見這場面就泄氣,將熊熊一窩,匹夫尚不可奪志,三軍主帥氣餒如此,他們一臉晦氣,恐怕下場都不會好。

  此時安徽四面著火,三個人須分兵,至少把省內幾個重要城市守住,至於其他府、縣、鄉鎮,爹死娘嫁人,個人顧個人吧。

  於是分派任務。安慶府為安徽第一重鎮,扼控長江咽喉,安慶安則南京安。此刻安慶早已風聲鶴唳,須有一大員坐鎮。誰去?大家面面相覷,一屋子寂靜。最後蔣文慶說,那我去吧!

  蔣文慶是安徽巡撫,守土第一責任人,武昌已丟,安慶再失,那麼長江中下游勢將為長毛控制,南北航運隔斷,朝廷饒不了他;且蔣文慶的80歲老母就在安慶,他必須趕去料理,把老母儘快送走。

  周天爵提議自己替蔣中丞防守廬州,再把蒙城、懷遠、靈璧等地防務也經營起來,形成互援之勢。巡撫為一省的軍政長官,還兼任都察院右副都御史,這個職務相當於古代的「御史中丞」,所以巡撫被尊稱為「中丞」。

  呂賢基作為團練大臣,有練兵、籌餉、作戰的任務。於是他提出去舒城、桐城募兵,爭取年內訓練出一支來之能戰,戰之能勝的生力軍。他有他的小算盤,舒城、桐城距戰區稍遠一些。

  大局商定,便開始調撥人手,周天爵說手上缺人,問呂賢基要袁甲三,周天爵知道袁甲三是咸豐推薦的,「簡在帝心」是個紅人,留在自己身邊會受皇帝關注。

  呂賢基指著李鴻章說,還是給你小李吧,他年輕力壯,人才難得,你拿去,如虎添翼。

  周天爵說:那麼好的人才你為什麼不自個留著?如虎添翼的大好事捨得給我?

  

  呂賢基說:我廟小,容不下大佛。人才可不敢閒著,閒得他五脊六獸,空費了一番報國雄心。

  周天爵連連擺手,說:老朽無福消受,不敢奪人之愛,小李萬萬不可明珠投暗,敬謝不敏,敬謝不敏。

  呂賢基惱怒地說:給你給你。

  周天爵板起臉說:不要不要。

  一個使勁推銷,一個就是不接,推來擋去,把李鴻章當桌球,李鴻章滿臉通紅,受了奇恥大辱。

  周天爵堅持說我只要袁甲三,作為晚輩的呂賢基只好割愛,雖然他對袁甲三並不好,平時也擱在一邊不聞不問,一旦有人搶,袁甲三就成了寶貝。就像英國人靠堅船利炮逼清政府割讓香港,朝廷這才知道國家還有個香港,幾百年裡荒在那裡,一夜間成了香餑餑,於是道光痛哭流涕,說天朝的土地沒有一寸是多餘的。

  軍情緊急,李鴻章和袁甲三道別,李鴻章很羨慕他,有點酸溜溜,更有些酸楚,好容易碰到一個知己,還沒好夠,就天各一方了。生逢亂世,相逢難,再見更難。

  李鴻章垂頭喪氣跟著呂賢基到了舒城和桐城,呂賢基派了很多人的差使,就是不管他,故意讓他閒著。李鴻章每天去衙門站班,他一米八的個子在呂賢基眼裡仿佛是空氣。他站了三天實在忍不住了,第四天等人散了,他鼓足勇氣問呂賢基要活干。

  呂賢基一邊喝茶,一邊戴著老花鏡,端著一沓子公文軍報,一張一張仔細看,看完後,又重新拿起來複習,還提筆煞有介事地點點畫畫。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兩人就這樣乾耗著。李鴻章恨不得手刃了這個老匹夫,但他表面平靜,看到老匹夫的茶碗空了,便跑到灶披間,用抹布裹著發燙的銅壺手把,拎來續水。

  晌午到了,傭人請大人用飯。呂賢基放下文件,不緊不慢地說:啊呀,少荃,你怎麼還在這裡?我當你早走了呢。

  李鴻章笑著說:學生奉旨隨大人來皖,不就是伺候您的嘛。也不知大人有何諭示,望您宣明,學生也好遵命承辦。

  呂賢基冷笑,兩手一攤,說:少荃,叫老夫如何安置你呢?他故意說「安置」,而不說「安排」,顯然李鴻章是一個可以隨意擺放的物件,比如一把掃帚,或兩隻鞋墊。

  呂賢基真是沒有肚量,即便李鴻章把文章寫過了頭,也是為了幫他,他卻咽不下這口氣。誰讓小赤佬把事情做過了頭,讓我禍福難測。

  呂賢基手上的牌並不多,事情總歸要有人做,李鴻章能自告奮勇就不錯了,且中間還兼著兩層意思:其一,李鴻章是天子門生,翰林底子,呂賢基既要來又肯不用,沒這個道理。他還不能說李鴻章無能,否則就是扇自己的臉;其二,不看僧面看佛面,李文安那裡總要說得過去。

  終於李鴻章要來了任務,鄉下招兵,目標:潁(yǐng)州、潛山等地。呂賢基說:這是個光榮而艱巨的差事,本部堂對你期望很深,望你戒驕戒躁,不辱使命,勝利歸來。

  第二天李鴻章騎著青鬃馬,揣著呂賢基給他的一千兩銀票,帶著家丁李二李三上路,從此兩人永別。李鴻章一路走一路罵:老傢伙就是個王倫。

  王倫是梁山早期首領,綽號白衣秀士,後來被林沖火併了。凡是無才無德,嫉賢妒能的領導都叫王倫,哪個單位都有王倫。

  李鴻章在潛山認識一個人,是個鹽梟,皮膚黧黑,目光炯炯,個子和李鴻章一般高,叫劉銘傳,字省(xǐng)三,外號「劉麻子」。

  鹽歷來為官府專賣,鹽礦都為官家壟斷,但官府不直接介入商業,採鹽之後,便委託一些鹽商做代理。每年鹽的產量有限,粥少僧多,鹽商為了多分幾張鹽引(購買定額),一張鹽引分十萬斤,二十萬斤不等,為多分一些配額就要多賄賂官府。鹽商拿著鹽引到礦上進鹽,以官價購入,運到市面上出售。由於專賣,規定民眾只能到指定的鹽號購買,沒有競爭,鹽商和官府躺著發財,每張鹽引等於一張大額鈔票。林黛玉的父親林如海當過揚州巡鹽御史,短短三年,心平氣和地就讓宦囊里多了幾十萬兩。

  吃不起官鹽的老百姓太多,人又不能不吃鹽,就要找便宜的渠道,販私鹽的行業應運而生。有些鹽礦不歸政府掌握,鹽販子從那裡進貨,低於官價出售,他們與政府爭利,如蠅逐血,鋌而走險,坐牢也不怕。

  一個販私鹽的局面做大後,會跟非法鹽礦達成包銷協議,成了總經銷商,總經銷商稱為鹽梟,劉銘傳就是一個鹽梟。他下面還有多個二級經銷商,再往下的三、四級經銷商屬於個體戶,偷偷摸摸在街頭巷尾兜售一包包白粉,弄得跟賣粉一樣嚇人。

  劉銘傳產供銷一條龍,幾百號人為他打工,儼然成了一個企業家。劉銘傳出身很苦,沒讀過書,但他有社會大學和綠林大學兩張文憑,在江湖上行走多年,智勇絕倫,狡猾多端,也很講義氣,是個天生的領導者。

  李鴻章、劉銘傳,一個朝廷命官,一個非法鹽梟,放在和平年代根本不會有交集,即便有,也是黑白大搏鬥。到了亂世,一切都不按常理出牌,朝廷顧不上打擊一般的違法犯罪,只要不加入長毛推翻朝廷就算良民。

  這兩個都好為大言,一個專管六國販駱駝,一個擅長滿嘴跑火車,天上地下無所不知,大有一見如故,相見恨晚之感,於是推杯換盞,引為知己。李鴻章要劉銘傳拉一幫人,加入團練,跟著自己去打太平軍,但劉銘傳嫌李鴻章職位低下,做事不能做主。劉銘傳絕不甘心做一個小卒,所以推脫家鄉不寧,情願先在家鄉練勇,等有機會再跟李鴻章大幹一番。出於義氣,劉銘傳從自己的鹽販隊伍里,撥拉出三百人交給李鴻章,以壯其行色,李鴻章有了自己的草台班子,情緒大好。他讓傭人李二、李三當哨長,各領一百五十人,把一千兩銀子發下去,算是安家費。

  李鴻章接到呂賢基的召喚,叫他帶著隊伍務必儘快趕回舒城。李鴻章判斷形勢緊急,於是和劉銘傳拱手告別,說山高水長,後會有期。這一路上,接二連三收到壞消息。

  首先,安慶失守,安徽巡撫蔣文慶死了,他剛把老母送走,長毛就來攻城,蔣中丞本該換了便裝夾在人潮中逃走,卻擺起官譜,坐著八台綠呢大轎,很有儀式感地出城,結果被長毛提溜出來,一刀結果。

  蔣文慶一死,軍心大亂。朝廷馬上任命坐鎮廬州的周天爵為安徽巡撫,臨危受命的周大人早被革命洪流沖得魂飛魄散,他氣息奄奄地接過大印,沒幾天就嗚呼哀哉,死前,他把部隊交給袁甲三。

  朝廷又讓安徽按察使李嘉端接任巡撫,李嘉端戰戰兢兢接印,他聽說有個叫李鴻章的後生在潛山一帶募勇,便立刻調他來省城駐防,並賞他火線升級,由六品變成五品。真是喜出望外,要在和平年代,非熬個三五年不可。李鴻章打心眼裡不願去幫呂賢基,這下好了,名正言順地脫離他了。

  剛到省城廬州,見過李大人,消息跟著來了,呂賢基死了。呂賢基之所以趕著叫李鴻章回來,是因為長毛來攻舒城,呂賢基走投無路,大罵一通李鴻章後,上吊自殺了。李鴻章還好沒去,否則一起包餃子。

  太平軍一進城便得到命令,殺「呂妖」,呂妖就是呂賢基。命令傳著傳著就豁邊了,大家聽成殺「女妖」,於是挨家挨戶搜捕女人,不論老小女人,都一刀宰掉,天亮才發覺搞錯了,緊急封刀,卻冤殺了一千五百個。

  太平軍里最能打的不是壯漢,而是童子軍,這些孩子都來自貧困農村,本質單純,不辨是非,很容易受到不良思想影響,在洪楊邪教的控制下,人性扭曲,以殺人為樂。每逢大戰,衝鋒陷陣,視死如歸。忠王李秀成,英王陳玉成都是童子軍出身。

  李鴻章聽到呂賢基死了,又驚又喜。太平軍作亂也未必都是壞事,自己能升官,還能讓對頭死得很難看,出一口惡氣,真好。更壞的念頭在心中一閃而過,要是亂世再長些,我還能升官。

  見過新任巡撫李嘉端,兩人談到呂賢基,李鴻章一臉的讚嘆和傷感,還少不了緬懷他生前的好處,李大人也連連點頭。李嘉端派李鴻章趕到無為、運漕鎮、裕溪口等地募兵。

  此時太平軍攻克安慶,正在修整,不知道他們下一步是向長江下游攻江蘇南京,還是繼續在安徽境內肆虐。李嘉端默默祈禱,趕快去南京,我給你們燒高香。李嘉端在巡撫位置上只幹了三個月就被撤了,咸豐嫌他暮氣重,不會打仗,把赫赫有名的江忠源調來當巡撫,李嘉端沮喪地走了。

  江忠源,湖南新寧人,性格沉默,腹有良謀,才學淵博,中舉後,去京城會考落榜,因其窮困潦倒,手面拮据,鄉音又重,常不知所云,被同輩模仿譏笑,恥於為伍,也無顯貴願意當其伯樂。但曾國藩常說,燕雀焉知鴻鵠之志哉!江忠源,胸中有大溝壑(hè),乃慷慨悲涼,忠良死節之士。

  按照清制,各省落榜舉人可參加不定期的考試,稱為大挑,優秀者留京當小京官,其餘則由吏部發回本籍任職,或在縣衙當縣丞,或在府學、縣學當教諭。江忠源被分發到湖南寧鄉縣學當了一名教員,勉強納入公務員序列,授從九品,屬十八品中最後一檔,為不入流。

  落一葉便知秋將至,江忠源敏銳地覺察到天下將大亂,上書湖南巡撫,建議各府縣辦理團練,此為湖南辦團練的最早的倡議,直到兩年後,曾國藩才被任命為湖南團練大臣。

  江忠源被同僚調笑:天下大事,自有肉食者謀之,汝欲何為?江忠源說,肉食者鄙。金子總會發光,江忠源帶著三個弟弟一起辦起團練,號稱「楚勇」,楚勇為湘軍前身。

  當時長毛剽(piāo)悍,虎嘯山林,百獸失禁;兵鋒所指,一指即倒。由此天下糜爛,八旗、綠營人多卻不堪用,遭遇長毛,都分開兩旁,只敢尾隨,撿虎毛報功,從沒有敢當面攖(yīng)其鋒,捋(lǚ)虎鬚的。

  楚勇橫空出世,不僅在原籍作戰,還出省助戰。轉戰湖南、江西、廣西、浙江、安徽,受到各省大員吳文鎔、向榮、烏蘭泰以及欽差大臣賽尚阿的賞識,長官們找到了救星,握著江忠源的手,聲淚俱下:我是早也盼你,晚也盼你,真是望眼欲穿吶。豬八戒在高老莊和唐僧見面時就是這樣說的。

  咸豐帝雖未見江忠源其面,卻神交已久,對他屢屢提拔,兩三年間由候補知縣升任安徽巡撫,並賞穿黃馬褂,賜巴圖魯勇號,還兩次傳諭,要江忠源進京陛見,君臣要徹夜暢談。只因戰火紛飛,江忠源分身乏術,都不了了之,咸豐引為恨事。

  1852年年初,江忠源在廣西全州之北蓑衣渡設伏。蓑衣渡,好浪漫的名字,取柳宗元「江上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之句命名,江忠源料到長毛必從蓑衣渡渡河,北上取永州直搗長沙。楚勇依託地理,半渡而擊,激戰兩晝夜,盡毀太平軍船隻、輜重,還中了大彩,擊斃南王馮雲山,取得清廷對長毛作戰以來第一次大捷。

  江忠源譽冠中國,到達人生巔峰。朝廷也揚眉吐氣,一掃陰霾,百官紛紛為皇帝賀,當年關雲長水淹七軍,威震華夏也不過如此。江忠源像個救火隊員,到處撲火,一直用到透支,連他父親去世,丁憂回籍守喪都被「奪情」,楚軍被調得支離破碎,四個兄弟天南海北。

  1854年元月,江忠源於安徽廬州被太平軍圍困,身邊只有幾百個人,拼死抵抗一陣,便知絕無生機,打發大家各自逃命後,然後一躍而下,投護城河自殺,他為節義而死,享年四十二歲。

  一年當中,安徽死了三個巡撫,一個團練大臣。

  此時李鴻章的部隊擴充到一千人,在無為等地區遇到幾股長毛,於是小試牛刀,專心剿匪,但牛刀是鈍刀,被幾百個長毛攆得到處跑。李鴻章騎著青鬃馬,帶著李二,李三等逃進一個村子,老百姓全跑光了,餓得他們翻箱倒櫃,有口鍋里還有冷飯,他喜不自勝,找了個破碗,舀了就往嘴裡塞,邊塞邊喊:快抄快抄,抄完了快跑。抄是安徽土話「吃」的意思。那時節,風雨飄搖,朝不保夕,文縐縐的書生吃不開,降不住丘八。李鴻章要儘快適應社會,重塑自己,很快便練得一身江湖氣,滿嘴飆髒話。翰林變綠林,從此華麗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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