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賢基刻薄

2024-09-29 17:34:07 作者: 周文侹

  散館後,李鴻章被分發到六部輪流見習,剛開始他認真學習,做事紮實,喜歡鑽研,工作效率高。他有朝氣,有智慧,格局開闊,思想活躍。於是他一改之前的隱忍假象,盡露鋒芒,對「軟、疲、踏」的衙門作風多有批評,常向上司建議機關改革。而領導則對他伸出的爪牙極為討厭,恨不得伸一個斬一個。這些官場老運動員,世事洞察,人情練達,早就參悟透一切,滑得像浸在油里的玻璃球,絕不給人抓住把柄。凡事能湊合就湊合,能遮掩就遮掩,能不負責就不負責,一碰到棘手的事,就像廟裡的菩薩,一言不發,概不表態,既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在香菸繚繞中,露一點看不真切的慈祥和似是而非的笑容。

  你李鴻章就是個刺頭,有個性,愛賣弄,仿佛一顆實心、堅硬的銅豌豆,扔到鍋里、碗裡、盤裡都會噹噹作響,你有文化,我們也識字;你年輕,我們也不是生下來就老的。你用棱(léng)角刺我後背,硌(gè)我屁股,那對不起了,得給你磨磨。

  工作兩年,李鴻章的年終評價一直是下等,可想而知,李鴻章有多麼憤懣(mèn)。他坐立不安,一會兒揮拳踢腳,一會兒呆若木雞;一會兒仰天大笑,一會兒低頭嘆氣;一會兒伏案疾書,一會兒揉紙成團,寫一張揉一張,拋得滿地都是。唉,男兒生不成名身已老。

  有天,李鴻章關在屋裡自言自語:待到秋來九月八,我花開時百花殺,沖天香陣透長安,滿城盡帶黃金甲。又念:他年若遂凌雲志,敢笑黃巢不丈夫。

  他父親經過窗邊聽到了,嚇得魂不附體,隨手抄起院裡的竹竿,想衝進來給他來個「竹筍拷肉」,心一急,橫著拿杆,被擋在門口進不來,又換成豎著拿杆,擱到門框上還是進不來。只好棄了杆衝進來,本想抽他,又下不去手。

  李鴻章嚇一跳,轉而又一笑,他爹定了定神,喘了口氣,才開始罵他:你個畜生,還想造反啊?念黃巢的詩,還念宋江的詩,這兩人是正經人嗎?莫不成李家上下幾十口人,要斷送在你的手裡?你要尋死,不要害別人,永定河沒有蓋子,自己縱身一躍,大家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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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鴻章一笑,說:爹,那你大義滅親吧,到刑部出首兒子,讓他們把我捕了去,千刀萬剮,既讓你清淨,又救了合族老小,豈不兩全其美?

  他爹更生氣了,說:我嚴正警告你,千萬別存那種歪念頭,一丁點都不能存,爛在肚子裡也不行,只能一個耳朵進,一個耳朵出。

  李鴻章說:我才不當陳勝吳廣呢,兒子遠比你想的複雜。只不過心煩,想到那幫老混帳就生氣,隨口念兩句歪詩,心裡解恨。

  他爹心安了,卻說:油嘴滑舌,從來沒正經樣。

  李鴻章說:我是滾刀肉,天生兩副面孔,一副文人,一副痞子。穿上長衫就是文人,擼起袖子就是痞子。

  他爹安慰他,說:爹知道你老想出人頭地,其實你很不錯了,你看你的兄弟們,還有家鄉一幫人,哪個比得上你?混到官場不容易!建功立業不比科舉,科舉有一半靠自己,可以以勤補拙,建功立業靠天時地利人和,你有那個心,未必有那個命。你今後好好當差,謹言慎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看不慣的不要出頭,你看出不對的,人家會看不出?難得糊塗的道理懂嗎?爹歷練多年,才悟出這一點道,記住一句話,天下興亡,匹夫無責。

  1853年,長毛作亂、兵連禍結,大清國18個行省,一半是火焰,一半是黑煙。長毛動靜太大,從廣西、廣東、湖南,湖北,江西、安徽、江蘇、浙江各地蔓延開來,連克武昌、安慶、廬州、揚州、南京等名城,又破江南大營、江北大營,其破壞程度遠超康熙年間的「三藩之亂」。有歷史學家總結:太平天國運動前後14年,災難空前,中國非正常死亡人口達到1.4億。

  龍顏震怒,龍顏驚恐,咸豐必須以雷霆萬鈞之力,將洪楊徹底粉碎。苦於經制軍隊(國防正規軍)早腐朽不堪,且國庫空虛,皇帝不差餓兵,而他兩手空空,一籌莫展。內大臣肅順建議,由朝廷派一些二品以上大員回到原籍,組織團練,保衛家鄉,捍衛孔孟。

  這樣做的好處很明顯,其一,地方團練是民間武裝,是正經的農民,為自家的生計會跟不正經的遊民玩命。其二,國家不發餉,經費靠自籌,反正人民的智慧是無窮的。

  但有利有弊,壞處也很明顯。滿洲入關,外族建國,只有三十萬人,而漢人有一億。滿族人高度警惕,很害怕陷入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里,很長一段時間,連滿漢通婚都不允許,更不要說讓漢人有軍隊了。如今各省大辦團練讓漢人有了武器,前門驅虎,後門迎狼,這些個趙錢孫李會不會騎到愛新覺羅頭上拉屎?但不這樣,又靠誰來解燃眉之急呢?

  咸豐盤算糾結了三天,最後把心一橫,罷了,就是飲鴆(zhèn)止渴,朕也認了,將來的事將來再說。他隨即頒旨,允許各省興辦團練,鼓勵各級官員挺身而出,並要求廣大官員們表態。

  中國近代史上一大批風雲人物隨著這道聖旨登場,開啟了他們跌宕(dàng)起伏的人生。

  1853年,李鴻章30歲,青春正好,得他爸爸訓誡,調整人生觀,每日價只上班畫卯,下班娛樂。流連天橋、大柵欄、琉璃廠,沉浸茶館、酒樓、戲院,還熱衷八大胡同,全面了解民俗文化。

  他跟隨曾國藩學習程朱理學,自學《道德經》、《金剛經》,琢磨「天下興亡,匹夫無責」的父訓。無聊時,端坐冥想,希望因冥想而生歡喜,因無為而覺清淨,只可惜人之所欲我皆好,欲望如糖衣裹炮彈,他又意志薄弱,定力全無,時常追著炮彈跑,還怕追不上。

  李鴻章自嘲,說: 我除了打鼾,沒有一刻不是飛揚浮躁的,內心裝著赤兔馬,日行千里,夜行八百;還藏著從白帝城出發的船,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

  他父親說:你肚量那麼寬敞,又騎馬又撐船的,宰相肚裡能撐船,看來你將來能當宰相了,哈哈哈。我看你還是正經和你媳婦生幾個娃,給李家傳宗接代,我就燒高香了。

  正在全家歡樂,父子情深時,來了工部侍郎呂賢基。呂賢基和李文安都是安徽籍,還是同科進士,呂李通家之好,有穿房過屋的交情。李鴻章在機關不得志,呂賢基還為他說過幾句話。

  呂賢基接到上諭,要他就徵詢辦團練的國策進行表態,他為如何措辭而費躊躇(chóu chú),連夜跑來李家商量。呂賢基在歷史上微不足道,他是為李鴻章而生,像戲台上的太監,不喊一嗓子,皇帝就不能上場。

  李鴻章說:伯父好。

  呂賢基說:賢侄好。

  三人聊起來,李鴻章聽得心潮澎湃,血脈賁(bèn)張,突然一拍桌子,大家都嚇一跳。茶碗蹦起來,水潑了一桌,桌下熟睡一隻貓,慍(yùn)怒著要發作,看到是主人,就搖搖尾巴走了。

  李文安也很慍怒,但不會搖尾巴,便罵李鴻章:哪像個讀書做官人?如此輕狂,馬上向呂老伯道歉。

  呂大人說:無妨,無妨,少荃血氣方剛,我是很欣賞的。老朽虛度半生,沒有閒侄的宏才,近來思路雍滯,文筆艱澀,公事上多荒謬,究其原因,還是歲數大了,朽木不可雕。我考慮再三,這份奏摺還要請賢侄代勞,你翰墨上乘,下筆有如神助,必能替我直抒胸臆,將我精忠報國的赤忱上達天聽。

  李文安正想擋駕,李鴻章笑了,一副捨我其誰的氣概,搶在父親前說:好,蒙老伯不棄,侄兒自當效勞,若文辭不通,言語失儀,惹聖上不悅,老伯莫怪罪。

  呂賢基笑著拱拱手,說:承情,承情,過兩天請你們父子下飯莊。

  呂賢基一走 ,李文安便埋怨李鴻章無端攬事,弄不好引火燒身。李鴻章說:爹,你歇著去吧,明天還上班呢。

  李鴻章連夜就寫,思路泉涌,草擬好就謄寫,第二天一早去工部。呂賢基正為公事和同事爭執,氣很不順,接過李鴻章的摺子,潦草地掃兩眼,卻無端地指著李鴻章罵兩句。李鴻章紅著臉,邊往外走邊生悶氣:賊娘的,指桑罵槐的,你把我饒進去幹嘛?我還在幫你呢,說翻臉就翻臉,真是個白眼狼。

  李鴻章剛離開,宮裡太監就到了,說聖上催各位大人的摺子,呂大人猛想起李鴻章的那份,又拿起來匆匆一翻,還挺有氣勢,交了交了,一了百了。

  呂大人對什麼造反啊,團練啊,不感興趣,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他和李文安的哲學思想一樣:天下興亡,匹夫無責。他上折是組織交給他的作業,不能不交,糊弄過去就得了。本職工作都沒心思,得過且過,何況國家大事?結果出大事了。

  呂賢基出門前特意關照夫人,晚飯叫東來順的外賣。一下班匆匆回府,夥計擺上了火鍋,燒上炭,涮羊肉、毛肚、粉絲、香菜末、韭菜末擺滿炕桌,不小心把一碟子糖蒜碰翻了,撒了一地。

  呂賢基很不痛快,說,我不付錢啊。夥計使勁作揖,說回店重拿。他正蹲地上裝蒜,門房跑進來了,後面緊跟著兩公公,夜貓子進宅,無事不來。

  呂賢基如冰水澆頭,抖得跟篩糠一樣。太監傳旨,聖上養心殿召見。呂大人立刻意識到那份奏摺出事了,果然如此。

  他跪在咸豐面前,咸豐對他大加讚賞:鶴田(呂賢基自號),你是大手筆啊,氣勢磅礴,真有岳飛《滿江紅》的氣魄,只怪沒有早認識你。如今安徽大亂,全省塗炭,安徽是要地,非股肱宣力大臣不可坐鎮,你是皖籍,趕緊回家準備一下,兩天後,軍機處就會下旨,任你為安徽團練大臣,會同安徽巡撫蔣文慶共商大計,願你們戮力同心、精誠團結,率皖省父老,早日掃除匪患,再還江北一個清平世界。你還有什麼要求嗎?

  咸豐說了一大堆,呂賢基的腦子轟隆轟隆,從頭到尾一片空白,靈魂深處只迴響一句話:坑死爹了,我要殺了他。咸豐問他還有什麼要求,他脫口而出:回聖上,臣只要一個人跟隨,此人叫李鴻章。剛到而立,和臣同鄉,曾為翰林院編修,現在工部見習,人才難得,真是難得,哼哼!沒有他,臣回了安徽也打不開局面,望聖上恩准。

  呂滿懷一腔怒火和怨氣,把這幾句話說得大義凜然,。

  咸豐說:太好了,太好了,國家人才濟濟,朕很欣慰,你要誰,就給你誰。朕再給你個推薦個人,軍機處章京——袁甲三,47歲,進士出身,河南項城人,歷練有年,老成持重,有袁李二人輔佐,你如虎添翼。

  呂賢基言不由衷地說:謝主隆恩,臣定不負聖訓,馬革裹屍,肝腦塗地,以慰君憂。他磕了兩個頭起身,躬身退兩步,然後一轉身跨出門檻。剛出大殿,就幾乎癱倒。什麼袁甲三,袁甲四,還大甲魚呢,跟我什麼相干?

  呂賢基一路嘟囔,一路踉蹌,像踩著香蕉皮。他沒有回府,直接去李家,鑽出轎子,緊緊攥住李文安的手,說:老李,老李,你養了個好兒子,我不但要謝謝你,還要謝謝你一家門。

  李文安驚訝地說:我們父子哪裡害著你了?

  搞清原委,李文安也覺得嚴重,心如亂麻。他不關心呂賢基,而是關心兒子,兒子也被綁上戰車了,兩個人傻傻坐定,半晌無言。李鴻章笑著說:一萬年來誰著史? 八千里外覓封侯啊!我的機會來了。

  呂賢基冷笑:你倒是漢朝的班超,投筆從戎,志在千里嘛!佩服,佩服。你真是李家的寶樹,國家的寶馬啊!

  李文安聽這話很不滿意,想爭辯幾句,話到嘴邊又按捺住了,只用一聲長嘆掩飾:唉......,天真爛漫啊!

  呂賢基和家人告別,寫了一封遺囑,把鄉下的地契交給老婆收好,說一定不能給他弟弟搶去。他老婆哭了一晚上,罵了李鴻章一晚上,「你個缺德的,挨刀的,狗熊帶花沒點人樣,鬼頭蛤蟆眼,你爸是個王八,你媽是個娘們.....!」

  天心難測,聖命難違,聖旨兩天後下達,呂賢基到軍機處領團練大臣的關防和一萬兩銀子銀票,李鴻章帶著包裹,騎一匹馬,一輛騾車,帶兩個家丁去德勝門外等候。李文安老淚縱橫,握著兒子的手,久久不肯放,兄弟們都圍著他,默默無語兩眼淚。李文安悄悄叮囑:這匹青鬃(zōng)馬是個寶馬,不比赤兔跑得慢,你得好好餵。

  李鴻章笑了:有了寶馬,兒子就能一馬當先了。

  李文安說:放屁,這是給你衝鋒的嗎? 打敗了,就趕緊騎著往回跑,跑第一也不丟臉,保命才是王道。還有……

  李文安壓低嗓子說:老呂氣量狹窄,我們幫他,他還跟我們結仇。怪我,他讓你代寫摺子時,我沒有拼命攔下,如今悔之晚矣。你往後的日子會很艱難,他肯定怨你,會處處給你穿小鞋。此人無甚格局,幹不成大事,你若有機會就離開他。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既然走出這一步,也未必是壞事,爹老罵你,但心裡還是贊成你,你與眾不同,是一塊璞(pǔ)玉,哪天遇到個好工匠,刻一個鶴立雞群,也未可知。

  李鴻章上了馬,揮手叫爹回去,李文安說:就走,就走。但就是不動。

  騎馬走出去很遠,他父親還立在風中,李鴻章不願再回頭,眼淚卻來了,晶瑩的淚光中,又見那肥胖的,青紗棉袍、黑布馬褂的背影,唉!我不知何時再能與他相見!

  一行人向安徽地面進發,路上碰到了1853年的第一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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