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家世

2024-09-29 17:34:04 作者: 周文侹

  天地間的任何一人,哪怕身高如泰山,若站在雲端看他,也就是看一隻螞蟻,芸芸眾生,分布在五大洲、四大洋,就是一個又一個的螞蟻窟!但有些人就不是,雖然看上去平淡無奇,卻是老天爺故意放到世界上干一番事業的英雄,李鴻章無疑就是中國近代史上首屈一指的英雄。

  

  如果說,沒有貝多芬,世界會多麼枯燥,那麼沒有李鴻章,就不會有風起雲湧的洋務運動;沒有李鴻章,就沒有轟轟烈烈的大時代主旋律,中國歷史將變得黯淡無光。1840年後的中國正處於3000年未有之大變局的時代,李鴻章應運而生,被定格在這個歷史坐標位上。

  絕大多數人平庸一生,來也匆匆,去也匆匆,哪怕抱著吉他,戴著墨西哥寬沿大草帽,蹬著高筒靴,套著斑斕閃光的褂子,站在高台上,載歌載舞,反覆高唱:remember me ,remember me(《尋夢環遊記》主題曲,主播能唱上一句最好), 一曲終了,一鬨而散,也萬萬不能被人記住。而李鴻章,即便佝僂著一米八的身軀,披著骯髒的毯子,蜷縮在角落裝乞丐侏儒,也會在眾目睽睽之下原形畢露,其一生,真可謂「譽滿天下,謗滿天下」。

  李鴻章的人生三部曲,第一部是《野蜂飛舞》,清新明快、快意恩仇,整部曲子都是肆意的華彩,野蜂一會兒舞蹈於花叢,一會兒嬉戲於林間,誰敢惹我,我就蟄誰,真有用不完的氣力。 「丈夫只手把吳鉤,意氣高於百尺樓。一萬年來誰著史? 八千里外覓封侯」,這是他21歲時的詩,盡情揮灑著他的朝氣和輕狂。

  第二部是《威風凜凜進行曲》,排山倒海、波瀾壯闊,大家穿著濟公的衣服,戴著濟公的帽子,莊嚴肅穆,齊聚復旦大學相輝堂,等候方丈發證,放的就是這曲子。中年的李鴻章,執國柄、操威權,如日中天、俯仰行止、天下觀瞻,好像四萬萬五千萬同胞,唯有他才是中華巨輪的舵手,唯有他才知道何處是帝國的終極目標。

  第三部是俄羅斯民歌《三套車》,一匹踽(jú)踽獨行,濁淚婆娑的老馬,「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弔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 這是他78歲,臨終時的詩,與日本簽訂《馬關條約》時,還挨了浪人一槍,半邊面孔裹著厚厚的紗布,淒涼和絕望寫滿了臉,喪權辱國,賣國奸賊的鍋推給他背,誰叫他是舵手?

  做一天和尚,還要撞一天鐘呢。壯年時的風發意氣早就蕩然無存了,長纓在手,卻再也縛不住蒼龍,他對人世不再抱任何希望,只求速死,所有的悲天憫人、宇宙關懷,都付之於流水。同樣一個人,前後判如兩人,怎不叫人唏噓和悵然。

  梁啓超先生在其著作《李鴻章傳》中對李鴻章有批評,說他「有才氣而無學識,有閱歷而無血性」,但批評之餘仍對他寄予了高度的讚美和無限的同情,他說:李鴻章無疑是19世紀以來,能夠屹立於世界的偉人和英雄。他還說:我敬李鴻章之才,我惜李鴻章之識,我悲李鴻章之遇。正如司馬遷對項羽的評價,既指出項羽的不足,又對他充滿了惋惜和尊敬。

  唐朝羅隱有兩句詩「時來天地皆同力,運去英雄不自由」,正符合李鴻章的兩截人生。過去的成為歷史,歷史是重複的人性,研究歷史就是研究人性,優秀的史學家也是優秀的心理學家。

  《李鴻章:奮鬥者必學智慧》至此拉開序幕。

  「少荃少荃,起來起來,太陽都曬屁股了,還挺屍呢!」帘子一撩,跑進兩個人,推搡著正做春秋大夢的李鴻章。

  李鴻章, 字漸甫,號少荃,上月剛入曾國藩大營充當幕僚。幕僚就是參謀,李鴻章負責起草謄寫各類文書,比如奏章、軍令、制度、條規;收集和分析各地徵兵、訓練、作戰、稅課、錢糧等信息,整理領導會議記錄,給領導修改講話稿,作為《湘軍報》報社總編輯,他還要向各部隊長官遞送《長毛賊情彙纂(zuǎn)》半月刊,創作鼓勵士氣的快板詞,擔任大本營聯歡會的總策劃。

  李鴻章自嘲:我這個幕僚身兼多職,當秘書,當文案,管排版印刷,還兼勤雜。

  李鴻章慢慢睜開惺忪的眼睛,眼前的人影逐漸清晰起來,一個是趙烈文,一個是李元度,都是曾大帥的幕僚,彼此年齡相仿,三人都是科舉出身,有共同語言,他倆一個秀才,一個舉人,李鴻章是翰林,在湘軍中,他和曾國藩學歷最高。

  李鴻章揉了揉眼,一臉厭惡,操著安徽土話說:死開死開,天黑得跟鍋底一樣,著急起來,是充軍去,還是殺頭去?

  李元度雙手插腰,冷笑道:你個李皖(安徽簡稱),大帥昨天下令,今日起,所有將弁(biàn)僚屬,凡未外出公幹的,都必須在卯時三刻(早上5:45)集中到大營用早餐,你沒接到命令嗎?

  李鴻章說:賊娘,少給我起外號,小心我抽你。

  然後嬉皮笑臉地對趙烈文說:趙兄,請跟大帥回,說學生夜半望月,勾起思鄉濃愁,嘆息至熹微,不意為風露所欺,鼻塞身重,今天早飯就免了吧。

  趙烈文雙臂互抱,說:賴床還拽文?還傷風感冒,你飯量比誰少,騙誰啊?自己和大帥辯去。

  李元度說:原來你還是個多愁多病的身,是黛玉,還是晴雯?

  趙烈文是個直腸子,敏於行而訥於言,過來就拉被子,李鴻章見來者不善,死命拽住被角,像拔河一樣扯來扯去。

  李元度咯咯咯地笑:李皖,你還裸睡啊,跟你家堂客習慣了吧?

  李鴻章一邊抓被,一邊罵:放屁,老子是圖省事,不想每天洗褲頭。

  李元度輕蔑地說:誰稀罕看似的?以後你裸奔吧,衣裳都不用洗了,豈不省事?

  趙烈文鬆開手,嚴肅地說:不跟你廢話,人都齊了,獨缺你一個,大帥派我們來喚你,他講了,李少荃什麼時候到,什麼時候開飯,你自個看著辦。

  李鴻章大吃一驚,居然這樣,於是騰地鑽出來,光身在他們面前穿戴,熱水都沒燒,抓一小撮青鹽,就著冷水漱口,還抹了一把臉,汗巾幹得像根鐵棒,手臉都凍得紅彤彤,三人一路小跑往大營跑。

  曾大帥是個較真的人,老喜歡在細節上做文章,從細節上要求自己,也從細節上要求別人,他常說:我歷來認為,小處暴露本質,細節決定成敗。何為小處?何為細節?生活習慣即為小處和細節,凡是生活習慣不好的人,沒有一個能成事的。

  李鴻章進了大營,引來齊刷刷的目光,卻是鴉雀無聲,四面各擺幾個火盆,木炭嗶嗶剝剝作響。幾張條案拼成長桌,桌下連著長條凳,二十幾個人圍坐著,曾國藩坐在桌子盡頭。桌上擺了很多碟子,盛著各色醬菜、腐乳、辣椒,酸黃瓜,每人面前放個空碗,碗上擱一雙竹筷,廚子提著個炒勺,邊上是一個半人高的大木桶,桶里有熬的小米粥,冒著熱氣。

  顯然,所有人都在等他,他這個人不但有大志向、大學問,更有一貫的自命不凡、自由散漫,此時,這個性情疏闊,玩世不恭的人卻大感窘迫,甚至無地自容,大冬天裡,額頭沁出一層細汗。

  曾國藩到了知天命的歲數,兩鬢逐漸斑白,但眼一點不花,他有雙讓人難忘的三角眼,眼眶很小,聚光極佳,帶著肅殺和冷峻,朝李鴻章身上瞟過來,鴻章感到有兩把極快的刀子拂面而來,頓時渾身一凜,下意識地縮一縮脖子,寒光「嗖」地從鼻尖掃過。

  趙烈文和李元度回到座位上,曾國藩仍舊一言不發,只是盯著他李鴻章,他還傻傻地,尷尬地站著。趙烈文使勁咳嗽,李鴻章機械地轉向他,他就朝李努嘴,李鴻章明白了,趕緊找座,長凳上有個空缺,那是他的神位,果斷地跨進去,端正好,表現出一副嚴肅認真的樣子。於是廚子叫了聲:好勒。便叫上兩個夥計提上木桶,跟著自己,廚子抄起勺子,挨個給舀粥,一舀就是一碗,和碗齊平,沒有滴滴答答落下一粒米。曾國藩的小眼睛裡容不下浪費。

  眾人看著曾國藩,等他先端碗,曾國藩說話了:一張嘴巴36顆牙,少一顆,就留一個洞,看著彆扭,吃飯也不香,無論如何要填一顆,現在齊整了,諸公請用吧。於是氣氛活躍起來,大家有說有笑,呼呼嚕嚕喝粥。曾國藩一言不發,默默用餐,喝了第二碗,用筷子把碗底扒拉乾淨,放下碗,擱了筷,沉默了一下,就朝李鴻章看過來。李鴻章一直提心弔膽地喝粥,連小菜也不敢夾,但他很賊,不斷用餘光去看曾國藩,曾專心吃飯,讀不出任何表情。

  曾國藩叫了聲「少荃」,聲音不大,可所有人都靜下了,注視著少荃。少荃忐忑了,束手束腳地聽訓。曾國藩沒有長篇大論,只輕輕一句,但卻重重落下:少荃,你既入我營,當遵我營規。我向來一秉大公,本營絕無特殊之人。

  曾大帥說畢,起身徑直走了,大家都打著哈哈,魚貫而出,趙烈文過來輕輕拍了拍他,算是安撫,李鴻章一人枯坐,什麼都想,什麼都不想,一碗清湯寡水的粥照著他緋紅的臉。

  李鴻章,安徽合肥東鄉人,1823年生,父親李文安,和妻妾養育了六個兒子:翰章、鴻章、蘊章、鶴章、鳳章、昭慶,李鴻章是老二。

  一般家庭中的老二不大出彩,比如巴金的《家春秋》,我只記得老大覺新、老三覺慧,老大受困於封建禮教,落得個窩囊死;老三拋棄舊家庭,投身新社會,兩人性格鮮明,唯獨老二沒有特點。李鴻章作為老二,使得一三四五六在他面前黯淡無顏色,為天下所有家庭的「二」爭回了面子。

  李文安,道光年間三甲同進士出身,和曾國藩同科,曾國藩也是三甲。狀元、榜眼、探花稱為一甲,只有3人;二甲若干,三甲若干,可能100個,也可能200個,每科人數不等,人們戲稱二甲為妻,三甲為妾。如果你認為曾國藩和李鴻章的爸爸,都是小老婆生的,也沒什麼錯。

  李文安分在刑部當科級辦事員,一生最高職務是主事(司局級幹部),仕途一般般。李家家學淵源,老大老二都比爸爸有出息,李鴻章更是了得,一路而上,先是生員(秀才),還是優貢(生員中成績佼佼者),入國子監讀書,進京前,家裡給他辦了婚事,迎娶了家室很好,長得也很好看的周家小姐,「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好不快活。

  兩年後他參加順天府鄉試,中舉;來年應會試、殿試,授二甲進士;朝考,又點翰林,入翰林院為庶吉士,那年才25歲,把眾多士子一輩子都走不完的路早早走完了。當年還有個102歲的老人參加童子試,考了90年,也沒掙到半個功名,被評為百年來考場最熟悉的面孔,和他同輩的,兒子輩的,甚至孫子輩的考生都已經死絕了,他還孜孜不倦,高高興興領了准考證,和重孫子,重重孫子分在一個考場裡,很難想像,這90年來受了多少噸的譏誚和奚落,不曉得是心寬呢,還是皮厚?

  朝廷把這視為國家的福氣和祥瑞,不忍心再折騰老壽星了,皇帝頒了特旨,賜他進士出身,請他老到紫禁城保和殿,和李鴻章等一班新科進士一起,花團錦簇般地接受道光皇帝的接見,皇帝握著人瑞的手噓寒問暖,李鴻章就在旁邊攙扶著老人,綻放著燦爛的笑靨。接見完畢,老壽星直接辦離休手續,公家出費用讓他頤養天年,李鴻章進翰林院學習。因為李文安的關係,李鴻章拜在曾國藩門下。

  三年後散館,就是畢業。李鴻章28歲,留在翰林院工作,當六品的編修,翰林身份極為清貴,明清兩朝有潛規則,非翰林不得入內閣,凡是當到首輔、大學士的,沒有一個不出自翰林。所謂「學而優則仕」,成為翰林,就是這句話的最好注釋。

  本來李鴻章的道路會和所有體制內的官員一樣,當個循吏,不斷熬資歷,按順序幾年一調,數年一升,到60歲致仕(退休),好歹混個二品,或在京城六部當尚書,或外放到地方當督撫,開牙建府、起居八座,也算成功人士了。但時勢比人強,他不得不走另一條路了。

  1840年後的中國,正處於3000年未有之大變局,外有洋人逼迫,內有長毛造反,大清國像一個耄耋(mào dié)老人,油盡燈枯,坐著躺著吃著笑著,好生服侍都會隨時咽氣,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五臟六腑沒有一處調和的,稍有冷暖不合,飲食不調,就會頭暈眼花,上吐下瀉。怎麼抵得住內外兩個催命鬼折騰,一個灌藥,一個扎針,縱然一時不死,也已送了四分之三條老命。

  洪秀全、楊秀清在廣西金田起事,咸豐皇帝火速調林則徐為欽差大臣往粵桂兩省彈壓,林則徐自11年前在虎門銷煙,大振國人信心,其個人威望也達到了頂峰,但好景不長,隨著鴉片戰爭爆發,林大人一路看跌,從道光皇帝的大紅人,一夕墮落為大黑人,直到發配新疆伊犁,倒在跌停板上,帝國的禁菸事業也隨著銷煙池嗆人的濃煙,化為烏有。

  道光駕崩,咸豐繼位,正逢廣西洪楊鬧事,「拜上帝教」席捲西南諸省,沿途攻府破縣,大肆掠奪,氣焰大張,裹挾幾十萬之眾北上,朝野震動。咸豐遴(lín)選中外(指朝廷和地方)大臣,凡知兵事,善統籌的優秀幹員,全都委以重任,一個也不給躲清閒,咸豐說,爾等忠臣常言:「主憂臣辱,主辱臣死」,平時老喊著報效國家,報效君父,誓與反賊共存亡,如今狼真的來了,朕又憂又辱,就等著爾等報效了,俗話說,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統統給朕出去打仗,既解君父之憂,又能實現以死報國的理想,一死兩得,豈不快哉!

  咸豐又說:聞鼙(pí)鼓而思良將,林則徐乃先帝留給朕的一柄利器,素著威望,四海望之猶北斗,天下仰之如大旗,更無叫他偷身事外、閒置不問的道理,林雖賦閒,但有國才有家的道理他是懂的。朕記得他的兩句詩,「苟利國家身死以,豈以禍福趨避之」,深深感動了朕,朕把它謄錄下來給他送去,以資勉勵。

  咸豐先送林則徐一頂高帽子,再發上諭,任林則徐為欽差大臣,賜尚方寶劍,節制西南五省軍政,可便(biàn)宜行事(就是殺不聽招呼的人,不必請示北京),旨意還說,路途遙遙,林則徐不必來北京陛見,宜輕車簡從,即從寓所趕往兩廣督戰。

  咸豐和他爸爸一樣,也放不過林則徐,小車不倒儘管推。林則徐再次被頂到槓頭上,以老病之軀赴國難,要知道上一次為了禁鴉片,他帶著「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勁頭和情懷,行事雖不免孟浪,但其殫精竭慮、鞠躬盡瘁也是有目共睹的,臨了卻成了替罪羔羊,被無情拋棄,在外人眼裡他是民族大英雄,在皇帝眼裡只是一枚過河的小卒。按常理,他該學習陶淵明,息交絕遊,倦飛知返,但誰叫他是「林則徐」呢!

  還有林則徐的老朋友琦善,他們早年在江蘇任職,琦善是巡撫,林則徐是布政使。二人在禁菸問題上多有衝突,但私交契厚。英國人攻打廣州時,林則徐已被撤職,由琦善接任。水師提督關天培主戰,琦善也很想打贏,他的迫切心不比關天培少一丟丟,即便打平也很好,就免去了城下之盟。願望很美好,現實卻很骨感。

  英國戰船在海上來去如飛,似狂飆鐵馬,船分上下三層,每層排炮二十門,一炮一彈,依次射擊,一層轟完二層轟,二層轟完三層轟,三層轟完,一層又裝彈完畢,其射速、射程,射擊密度、殺傷力都不是大清炮隊能企及的。一個時辰後,英軍登岸,虎門炮台面目全非,水師提督關天培殉難,戰死500人,被俘1700人,繳獲各式炮107門,英軍幾乎無傷亡,這不是等量級的較量。

  琦善知道大勢已去,他不得不談判,被迫在英國人限定的框架內騰挪,戴著鐐銬跳舞。他和英國商務代表義律討價還價,將永久割讓香港變成租借99年,2000萬兩戰爭和鴉片賠款降到600萬兩,分5年還清,兩害並重取其輕,儘量把損失降到最低。雙方簽訂《南京條約》、《穿鼻草約》。倫敦內閣收到條約文本後,外交大臣巴麥尊(Lord Palmerston)把義律罵得狗血噴頭,嫌他要價太低,好像義律是英國的賣國賊,簽訂不平等條約的是英國。

  當時沒有人能比琦善做得更好,但道光不認,於是琦善也被發配,兩任欽差大臣都為了鴉片栽跟斗。道光又發動戰爭,都被教訓,終於死心,他認識到琦善的不容易,原諒了他,但到死也不肯原諒林則徐。

  多年後,琦善和林則徐同任欽差大臣,在不同的戰線上戰鬥,琦善尾隨洪秀全到天京,在揚州設立江北大營,65歲死在任上。若給琦善貼標籤,是貼主和派的,還是投降派的呢?都不貼切,說到底,他是審時度勢,有務實的眼光政治家。

  朝廷有文武百官,多的是身強力壯,能說會道的幹部,平日裡驢吼牛鳴,一旦有事,則萬馬齊喑(yīn),只把幾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頂上去了,大清無人,賢者不賢,能者無能。林則徐和琦善,本該享享清福卻倒在崗位上,他們是大清帝國的焦裕祿。

  林則徐一路心情沉重,從他本意來說,不願意再蹚政治渾水,他對道光有怨恨,可是作為一面旗幟,他又責無旁貸。不知道這一次會落得個怎樣的結局。總算老天爺眷顧,保全了他一世英名,留下完人的名聲。

  第一次鴉片戰爭,英船在廣州徘徊一陣,就離開了,林則徐以為是廣州官民嚴陣以待,嚇得英國人遠遁,其實非也。英國人是嫌廣州偏僻,非清王朝腹心重地,即便拿下也打不痛中國皇帝,於是調整戰術,把洋船開往北方,先攻浙江定海,小試牛刀,再一路到天津,炮轟大沽口,來了個敲山震虎。道光皇帝果然被震到了,垂頭喪氣,連連哀嘆:林則徐,誤朕,誤國,誤天下。隨即下旨將他撤職,交部議處。

  要知道,以當時英國的軍力,若想攻陷廣州也是摧枯拉朽。不妨做一個比較,1856年在廣州爆發第二次鴉片戰爭,此時距林則徐銷煙已過去17年。時任兩廣總督葉名琛被英國人抓去,最終死在印度。葉名琛可是林則徐的鐵桿弟子,在內政外交上無一不照搬林的思想。

  應該說有了17年的發展,廣州海防的建設應該大大進步了,但仍舊不堪一擊,看來不是時間不夠,而是思想沒變。設想,若1840年英國人攻擊廣州,林大人的英名就毀了,萬一再不幸做了俘虜,他的歷史評價絕不會比琦善、葉名琛更高,道光撤了林則徐,從某種意義上講,還算是保全了他。

  這一次,林則徐又奉旨往兩廣敉(mǐ)平洪楊匪患,對林來說,成也兩廣,敗也兩廣。朝廷前後派往西南幾省的大員,不是病死,就是戰死,還有因作戰不力,導致丟失城池,軍隊潰散而遭革職問罪的,或充軍或殺頭,前前後後,不知凡幾。

  用迷信的話說:一世為官,六世做牛。十年寒窗,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要沒兩把刷子,早掉下去淹死了。過了橋總算掙了一個功名,本指望在太平年代做個太平官,卻不料碰到了亂世,生不逢時,找誰說理去?

  林大人憂心忡忡,全國矚目,壓力山大,只怕晚節不保。以當時的形勢,林則徐斷無起死回生的能力,國家正規軍——滿洲八旗和漢族綠營腐敗透頂,毫無鬥志,只會浪費糧食、欺壓百姓,林大人靠這些個爛部隊打仗,即便孫武、白起、孔明再世,又能如何?

  林則徐到了湖南沅(yuán)江,因連日勞頓,加上體衰,終於病倒。大限將至,有一個四十歲的中年人來訪他,此人叫左宗棠,是個舉人,他的岳父陶澍(shù)生前當過兩廣總督,陶是林則徐的好朋友。林則徐和左宗棠在官船上徹夜長談,一壺清茶,一盞孤燈,一江秋月,方圓幾十里,靜得沒有一絲聲音,直到晨光熹微,左宗棠才告辭而去。林則徐望著他遠去的背影,讚嘆良久,連說後生可畏,後生可畏,並為自己無法再和年輕人共事而悵然。他們到底談了些什麼,至今不可考,這是他倆唯一一次會面,幾天後,偉大的林則徐閉上了眼睛,終年66歲。朝廷輟(chuò)朝三日,降半旗致哀,為他擬定諡(shì)號「文忠」,後世管林則徐叫林文忠公。

  生前中進士者,諡號中才能含「文」字,比如曾國藩的「文正」,李鴻章的「文忠」,左宗棠的「文襄」。左宗棠是舉人出身,當了封疆大吏後,還打報告說要複習備考,重走科舉路。朝廷體諒他的撒嬌,賜他進士出身,所以他的諡號中也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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