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落花無聲

2024-09-29 17:32:57 作者: 雷池果

  世界盃快開始了。學生樂呵呵地問蓋子,蓋老師,世界盃的時候我可以不可以晚上實驗加看球,白天睡覺呀?蓋子說,沒問題,只要不影響實驗,你自己的時間自己隨便安排。蓋子不喜歡限制學生太多,除非一些基本的必要的規矩。做科研需要一定的激情,激情需要一定的空間,如果學生見老師如同賈寶玉見賈政,實驗固然做不下去,還不見得能寫得出《芙蓉女兒誄》。

  在蓋子看來,做實驗好比打太極,慢悠悠地一氣呵成,過程頗為愜意,就算結果不盡如人意,離如意也不那麼太遠,學生也樂意跟著蓋子做,蓋子從來不給她們壓力,只要不影響實驗,實驗間隙看碟打遊戲逛街吃東西,蓋子一概不管,蓋子的理論很簡單,學生們都二十好幾,比自己小不了幾歲,早就成為相當具有民事行為能力的人了,做什麼自己心裡都有數,還用得著管麼?自己是老師,不是阿姨。師者,傳道授業解惑,如此而已。

  蓋子最討厭被人催著做事情,尤其是被老闆毫無道理地催。蓋子的老闆屬於催人上吊都不讓喘氣的那種,而且從來不肯受一點委屈,實驗做不出來?唉,怎麼能這樣呢?換個題目吧。於是一年下來,每個學生至少換了三個題;這幾步實驗不順?唉,怎麼能這樣呢?不做這幾步了,做後面幾步吧。於是好端端的實驗程序被腰斬,好比蓋六層樓只從第三層蓋起,蓋子氣得想拍桌子,學生們也集體暈倒了好幾回。

  老闆自己捨不得受的委屈,喜歡慷慨無私贈予課題組其他所有人,每次開會絕對不會少於三個小時,逐個訓話成為會議主要內容,訓話訓到高潮處,常常帶出很多國粹出來,老闆雖不是中國人,但在訓話時還時刻惦記著被訓人的祖先,蓋子心裡琢磨,如果當著他的面同樣問候他換國籍之前的祖先,他會不會連人家五百年前的老祖宗也惦記著?

  學生們自然顧不上想那麼多,每次開會如上刑場,會後一個個小臉煞白,還帶了不少悲壯的痕跡,蓋子想活躍一下氣氛,說瞅瞅咱實驗室就是不一般,一個個都跟耶穌似的,學生們咧嘴想笑,但眼睛裡的淚花花先冒了出來。

  課題組除了老闆外還有四個老師,老闆看蓋子最不順眼,到底為啥不順眼蓋子到現在也沒想通過,沒想通有兩個可能,一個是沒有答案,一個是答案太多。老闆倒是個勤於尋找答案的人,從蓋子第一次頂撞他開始,他就大驚小怪開始排摸理由,最後終於找到了答案:他屬虎,蓋子屬龍,龍虎必斗,屬相不合也。

  「蓋老師,你馬上帶著學生們回來。」自上次蓋子摔電話後,老闆也消停了一陣,這會兒再次發出同樣的命令,蓋子愕然。自己目前帶著學生正在大展拳腳,這個有著裝備精良的實驗室的學院主人也頗為好客,實驗正進行得如火如荼,莫說自己,連學生都不肯回去。這個實驗室的平台是自己辛苦一年終於搭建完備的,剛剛漸入佳境,而自己實驗室那裡連一半條件都不具備,回去重新搭建平台,好歹也得半年,學生明年就要畢業,還有多少個半年?

  蓋子斟酌再三,決定和老闆好好談一談,如果老闆著急讓自己實驗室的平台也建起來,沒問題,就給他建,無非自己兩頭跑累一些,自己實驗室平台建起來以前,學生還在目前的平台上做,兩不耽誤,不是挺好?

  「不行!」老闆發話了,「我現在更關心的是我對學生的親自指導,她們現在大部分是你來帶,我很worry這個untouchment。」老闆在國外呆了十幾年,雖然把中文忘了不少,但滔滔不絕口若懸河還不在話下,末了蓋子總算明白老闆的意思,說白了,老闆是覺得學生和蓋子太親近了。蓋子驚訝地發現老闆的智商開始有些許長進,居然明白龍是真命天子,而虎不過是山大王,「龍虎鬥」的夢魘原來一直纏繞老闆,這是蓋子始料不及的。

  怎麼辦?只能搬家唄。萬一讓老闆懷疑哪個學生跟蓋子呆久了有二心,這學生沒準要被打入冷宮,畢業更遙遙無期。現在早就沒有階級鬥爭了,但是宮斗處處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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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凡球類,除了那種不容易出汗的撞球,蓋子都不喜歡,世界盃的開始能讓很多人瘋狂,蓋子卻無動於衷,蓋子更喜歡看F1,大概因為自己也開車的緣故,不過說喜歡,也就是能堅持看完第一圈和最後一圈,能說出前三名車手的名字而已。F1的排位賽和正式賽一樣好看,排位基本能決定最後名次,除非犯規爆缸或者出其它事故。占個好位置真的很重要,蓋子於是遞交了職稱評定申報材料,但她不指望老闆會幫什麼忙,讓蓋子比較有信心的,是自己的實力不差。

  職稱評定的第一步是院評,院評的程序並不複雜,各課題組長介紹申報職稱的組員情況,然後大家討論,然後投票,最後蓋子被告知,她沒有通過院評,因為蓋子的老闆很巧妙地趕在組長介紹之前退場了,以行為展現了自己對蓋子申報職稱的意見,於是蓋子的材料孤零零放在那裡,媽媽不疼姥姥不愛,那些不認識蓋子的其他教授,誰會投她的票?

  實力不差的蓋子第二天便成了哀兵,不少同事看她的眼光多了很多同情勸慰的意味,而蓋子的老闆在第二天卻出乎意料神采飛揚,仿佛完成了一個重大歷史使命一般,居然還能做到和學生說說笑笑,嚇得學生個個魂不附體。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也說,蓋老師,這次不是你的問題,是你老闆沒有幫你說話,他是不對的,我會提醒他。

  蓋子好好感謝了一下這位教授,人家能說出這樣的話不錯了,自己處在這個位置,碰上一個如此不堪的老闆,活該被猛踩。蓋子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但這次,她的心真的涼了。看看這個自己花費兩年半心血的實驗室,想想這兩年半老闆的所作所為,走吧,蓋子對自己說,走吧,捨得捨得,不捨不得,重新開始,也比在這個老闆手下窩囊死要強。

  說走就走,蓋子第三天就找了院長。院長,我要換組。這是蓋子落座後第一句話。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知識分子雲集的江湖通常會被粉飾成西湖,不管新魚舊蟹,都得把這江湖當成西湖來伺候,不該冒泡的時候堅決別冒泡,該沉底的時候一定要沉底。蓋子在這個高校的這個學院裡呆了兩年,也見了不少勾心鬥角幫派火拼,明白人事調動是個很微妙的過程,哪怕是捲鋪蓋從一個辦公室搬到另一個辦公室這種內部調動。就算再娶再嫁也要面臨一個新人未必笑舊人拼命哭的問題,從一個老闆手下換到另一個老闆那裡,如果一步沒走好,弄得兩個老闆怨聲載道,自己只有死路一條。

  但有一點對蓋子非常有利,就是自己的老闆在院裡是個討嫌的人物,上上下下沒幾個看得慣他,唯一和老闆還算親近的就是書記,書記五十多歲,五官尚可,花白頭髮梳得一絲不亂,如果不是臉色被菸酒浸淫成焦黃模樣,看上去應該比實際年歲年輕許多。老闆喜歡上趕著巴結書記,這無疑就得罪了和書記分庭抗禮的院長,院長是個高大帥氣的北方漢子,聲如洪鐘,行如疾風,說話從不拖泥帶水,非常爽快的樣子,但爽快得有些過了,讓蓋子想起國際 「反人口販運」宣傳材料上的一句話:那些事情好得仿佛不像真的,很可能的確不是真的。不過院長在蓋子看來還算個明白人,比書記這種老紅衛兵要可理喻得多,再說院長比書記年輕十幾歲,想想人家德川家康是怎麼贏豐臣秀吉的,就能明白學院的江山遲早是院長的。

  不出蓋子所料,院長沒多問其他,沒幾句就開始和蓋子談論具體去向,蓋子的堅決讓他很放心,自己充其量幫忙,能落多大的怨府?蓋子自己更不擔心,老闆這種人緣,壓根不用發愁得罪不得罪的問題,就算他雷霆震怒也不會有多大殺傷力,有權無威已不足懼,何況和院長相比,他有哪門子權?如果說阻力,只有來自書記那邊,大概書記會考慮蓋子老闆是自己人,多少得幫一幫。但蓋子盤算很久,覺得書記也不會有什麼動靜,一是他根本無從阻攔,自己調動,根本不用辦任何手續,不辦手續就壓根沒處給他下嘴;二是自己一直處在中立陣營,書記雖嗜好搞運動,但還犯不著現在就對這個陣營的人下手。

  隨後的幾天,蓋子覺得自己好像在打大怪路子,對家是院長,對手是老闆和書記,每張牌都非常小心,出以前算好各種後果,出之後想好各種對策,每手牌都絕不讓對家尷尬,出牌方式也絕對以攻對手的薄弱環節為主。累,真累。蓋子想,難怪院長年紀輕輕,白髮已經快要密密麻麻了。

  一切還算順利,期間細如髮絲的心勾角斗,蓋子琢磨過一遍後就再也不肯想第二遍,人活著還是得靠實力吃飯,但心計卻好比背心短褲,不穿會覺得空落,只穿它又顯得單薄,但平時一定要穿,不但穿,還得貼身穿。

  終於到和老闆對決的時候,說是對決有些誇張,確切說是正式通知老闆關於自己換組以及工作交接的問題。老闆顯得很沮喪,說話如同擠牙膏,兩分鐘冒出一句,讓蓋子想起一句詞:大河上下,頓失滔滔。

  蓋子則顯得興致很高,整個談話其實在她的推動和控制下進行,關於工作交接,關於之前之後,蓋子有幸在最後一次談話中欣賞老闆鬱悶至死的模樣,但蓋子畢竟是蓋子,她竟對老闆生出些許憐憫出來,語氣柔和了許多,以致於讓老闆有些恢復氣力,說出一些充分顯示其水平的話:

  「蓋老師,你這次做得有些過了,唉,有些過了,中國人講究中庸之道,而你……」

  「中國還有一句古話,叫做快刀斬亂麻。」這句話其實是俗語,但蓋子偏要不厚道地欺負老闆不懂中國文化,但欺亦有道,蓋子還沒有更不厚道地說出另一句真正的古話,道不同不相與謀。

  「蓋老師,你這次離開,你自己會有很大損失。」

  「我知道,要重新開始麼,無所謂。」

  「不止這些。」老闆的口氣有些陰森森了,蓋子在心裡偷笑,嚇唬人麼?早了點。

  「您儘管放心,我既然做了這個決定,那麼對於一切後果,我自己一力承擔。」

  說完這句,蓋子看見一個剛鼓起的皮球有些泄氣的跡象。但氣球不肯承認自己泄氣,硬生生又憋出幾句話:

  「蓋老師,你以後到其他課題組後可能會明白,現在可能還體會不到,我雖然不敢說自己是最好的課題組長,但一定是最關心組員和學生也最為他們考慮的課題組長。」

  蓋子突然想起某著名導演的一句話:人不可以無恥到這個地步。

  氣球接下去又說:「蓋老師,如果以後你沒地方去了,還可以回來,我這裡為你留條後路。」

  蓋子很想笑,旋即忍住。這句話先存在您這裡吧,蓋子說,現在先不用說。

  氣球正在猶豫是不是繼續泄氣,蓋子站起來,X老師,就談到這裡吧,以後貴課題組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儘管開口,反正大家還是同事,抬頭不見低頭見。說完以後蓋子很禮貌地推門出去,關門那一刻,聽到裡面的氣球發出放屁一樣的泄氣聲。

  從前老闆的辦公室出來,蓋子的心情只輕鬆了那麼一會兒,隨後還是無邊的沉重,好像應該是塵埃落定了,但書記至今還未出過牌,打大怪路子時候沒出牌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牌太爛,出不了;一種是在等對手把牌出得差不多了沒有多少餘地的時候,再從容不迫一把把出來,讓對手剩下的牌漚死在手裡也出不去,到手的頭家眼睜睜被別人竄走,後來居上,也未嘗不可。

  這次如果功虧一簣,蓋子也決不會走回頭路,大不了就離開這個上班要橫跨整座城市的單位,天大地大,哪裡不是老子容身之所?不在這裡幹活,地球還能停轉不成?

  但,這次就算竄了頭家,又如何呢?這不是一個結束,只是一個開始,新老闆九月份回國那一天起,也就成為這場永無休止爭鬥較量的一分子,蓋子依舊面臨錯綜複雜的勾心鬥角,惟一的區別就是具有較多權重的老闆是否能和自己齊心協力而已,自己一個小角色,也只能費盡心機在縫隙里竄來游去借風順水,或許有一天,這會成為一種習慣。

  生命不息,鬥爭不止,不管身在何處,不管身處何位,如同花開花落,花落花開,雖然無聲無息,但周而復始,無窮無盡。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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