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花之聲
2024-09-29 17:32:54
作者: 雷池果
一.落花聲聲
蓋子今天遲到了一個小時。
遲到原因是堵車,蓋子有一輛車,她的單位在五十公里以外的郊區,沒有車不行。同事都說蓋子你怎麼不在單位附近買房子,蓋子嘻嘻笑著說買房子的時候還沒應聘到這個單位呢,這也是實話,不過蓋子打心底就不喜歡單位附近,那裡唯一可取之處就是有蓋子正上班的這個單位,指不定蓋子哪天就跳槽了呢,為了單位在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買房不整一個吃飽撐的麼?所以蓋子寧肯每天橫跨市區去上班。
平常蓋子上班,只要一個半小時就夠了,但今天卻花了兩個半小時,因為今天是冬至。冬至的習慣很多,有吃餃子的,有掃墓燒紙的,蓋子一次上班途中,看見前面一輛金龍客車上有人不斷向窗外撒紙錢,大概那人有親人在這條高速上死於車禍。白色的紙片如同花瓣一般在寒風中紛紛揚揚,蓋子的車被這陣花雨給籠罩著,感覺真不吉利。
「靠!等我死的時候再這樣也不遲。」蓋子豪爽地罵了一句,但並不生氣,撒紙錢的人失去親人,已經夠慘了。
今天是冬至,蓋子出門又晚,七點半才出門,離外環還有三公里的時候就開始堵得水泄不通,前前後後都是客車,大概都是去掃墓的,大伙兒都心急火燎地去寄託哀思,好像生怕第二天把醞釀好的悲痛給忘了。於是蓋子把三公里的路走了將近一個小時,哪有不遲到的道理?
蓋子出門晚的原因是因為起得晚。前天住一樓的老先生來找蓋子,說她臥室的空調外機總滴水,每天晚上嘀嗒嘀嗒,讓他們老倆口睡不好覺,蓋子趕忙跑到陽台上去看,空調外機果然在滴水,周圍已經水汪汪一片,這空調是名牌,制熱比其他牌子的都快許多,唯一不好就是出水也特別多,臥室窗下有個百葉窗格,空調外機就放裡面,接了製冷的出水管,但制熱出水管就不那麼好接,如果臥室下面不是老先生家的天井,出點水問題也不大,可偏偏那裡就是天井,而且是人家空調外機正上方,蓋子家住頂樓,空調外機每滴水都自由落體,敲到人家空調外機殼上,還不跟打鼓似的?難怪人家要提意見。蓋子聯繫空調修理工,在解決空調出水問題之前,那空調是不敢開的了。這兩天北方強冷空氣過來,不開空調也需要很大勇氣,不過蓋子不缺勇氣,缺的是時間,她每天在床上要花將近一個小時暖熱被子,然後才能睡著,睡著得晚,起床自然也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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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子遲到了,感到很不安,老闆肯定會說她,不過她不怕他說話難聽,而是怕他耽誤她的時間,她現在最缺兩樣東西,一個是錢,一個是時間。
蓋子是學生物的,她的單位是所名氣不大不小的高校,她的老闆和外面公司的老闆不同,是課題組長。蓋子在這個單位里呆了快兩年,感觸不少,以前蓋子常說自己的專業是方便麵,聞起來香,吃起來沒味道,進了高校後,蓋子愈發覺得這個比喻貼切,而且還能有補充——高校好比方便麵的包裝袋,花里胡哨的,照片永遠那麼誘人,打開一看,裡面還是一坨坨千篇一律的方便麵。
蓋子的老闆是個有趣的人,他深刻奉行「不患寡而患不均」的道理,只要他覺得不均的地方,他一定要想辦法平均平均,多數情況他總覺得自己的東西少,少啊,太少,唉。蓋子的老闆是海歸美籍華人,在美國呆了十幾年,大概在資本主義國家被壓榨久了,成天價唉聲嘆氣,五官能耷拉的全耷拉下來,連皺紋都齊刷刷從眼角耷拉到下巴頦,笑起來的時候也是一副愁眉苦臉,唉,太少太少,唉,為什麼別人那裡總那麼多呢?他×的這個世道怎麼這樣?一定要均一均。於是他義正辭嚴地推行這個政策,別的課題組有些什麼自己沒有的,總會想辦法扒拉過來,扒拉別人的東西不是那麼容易的,蓋子的老闆不是聰明人,但有一點過人之處,就是肯放下任何東西去達到目的,包括自尊。
倒也奇怪,蓋子的老闆今天沒有訓蓋子的遲到,蓋子進門的時候,他正跟另一個助手嘀咕隔壁課題組的組長,蓋子聽了沒幾句話就退出來了。蓋子的老闆口才很好,芝麻大的小事能說兩個小時,評論任何人都可以說得頭頭是道,而且很擅長編織輿論,動輒「很多人跟我說……」、「好多人都覺得……」聽起來證據確鑿的模樣。蓋子剛工作的前半年對老闆的話幾乎都深信不疑,直到某一天老闆在背後非議她的話在學生中間轉了一圈後傳到蓋子耳朵里後,震驚的蓋子才發現原來那些話十句有五對都是胡說八道。從那以後,對老闆的所有煞有介事的話,在蓋子親自調查確證以前,統統默認為子虛烏有。
蓋子一直很奇怪,老闆這個一個四十好幾的男人,幹嗎跟市井小娘們似的喜歡成天叨叨人家的壞話?後來她明白了,老闆是覺得人家人緣太好了,得到的讚譽比非議多,怎麼可以這樣呢?唉,要平均啊,平均。不患寡而患不均,平均才是王道。
自打蓋子跟著這個老闆以後,她就一直在努力找老闆的優點,每個人都有優點的,蓋子對此堅信不疑。一年半以後蓋子終於找到了,她老闆有倆優點,第一個優點是智商低,智商低的人沒本事成為大奸大惡,想害人也害不了多深;第二個優點是他不是中國人,既然不是中國人,很多事情上蓋子就不會為他覺得丟人,蓋子自以為不是個多愛國的人,但民族自尊心還是有的。
快吃午飯的時候,蓋子估摸著老闆說人壞話應該快說完了,於是進了辦公室,老闆的確剛剛說完,那同事吃飯去了,老闆意猶未盡,見到蓋子,臉上的褶子重新排布,擠出一朵菊花般的笑容:「蓋老師,你來啦?」
「嗯。」
「實驗做得怎麼樣啦?」
「還行。」
「找時間我們幾個談一談好吧?現在我吃飯去了。」老闆吃午飯特別積極,他每天中午十一點都準時到教授專用餐廳,那裡有不少領導,老闆最喜歡給領導匯報工作,給院長匯報完再給書記匯報。
「沒問題。」
蓋子答得很乾脆。老闆忘性特大,事無巨細,總能忘記,比如報銷那天,他老是忘記答應給學生報銷車費,如果實驗失敗了,他準會忘記以前的下達的計劃指示,還經常做無辜狀「我有說過嗎?你記錯了吧。」所以不管老闆怎麼說,蓋子都回答這三個字,當場混過去就行了,一轉臉誰都可以不認帳。
午飯後從食堂出來的時候,樹葉被風吹得四處飛,讓蓋子想起了今天在外環上前面那輛車撒出來的花雨。
蓋子很喜歡花,但從小她就不喜歡摘花,她覺得花還是好好長在土裡最美,摘下來放花瓶里不管怎麼伺候,還是讓人覺得少了點啥。有時候做夢,蓋子總能夢見好多花,花開了,花謝了,然後花又開了,花又謝了,一個夢裡,花開花謝有好多回。朋友跟蓋子說,夢見花開表示要來錢或者美夢成真,夢見花落表示要錢要流失或者願望不能實現,蓋子歪著頭琢磨了半天,然後跟朋友說,周公大概把我當成銀行出納了。
蓋子不信命,卻信夢,她不是信那些周公解夢之類的話,她相信做夢時的那種感覺,而非夢的情節。她記得自己夢見花開花謝時的心境,那心境有一點點惆悵和無奈,但更多是平靜和淡然。有花開就有花謝,有花謝就有花開,不怕花謝,才覺得花能常開。「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花謝也不是壞事。
朋友的解夢也不是全無道理,蓋子是個留不住錢的人,工作後的最大開銷就是車,每天一百公里,不到五天就得加一箱油,一箱油兩三百塊錢,一個月汽油費超過一千,蓋子由衷感謝雙休日制度,如果回到很久以前周六上班那陣,每個月她得多費一箱油。蓋子一個月工資不到三千,汽油費去掉一半,加上保養停車費,她的工資全拿來伺候車了。朋友們都覺得蓋子自己墊錢就為了這麼個破單位實在划不來,以蓋子的學歷到公司去做,工資少說也可以翻一番,蓋子不這麼認為,她把現在的汽油費看成長線投資,在高校這種地方是越呆越吃香。蓋子很同意,放長線才能釣大魚,只是有時候蓋子也嘀咕,如果大魚在上鉤前把長線咬斷了怎麼辦?如果長線纏住了水草怎麼辦?如果沒釣上大魚,釣了一群癩蛤蟆上來怎麼辦?如果連癩蛤蟆都釣不到,釣上一隻不知何年何月丟到水裡的爛皮靴又該怎麼辦?蓋子不再繼續想了,管它釣上來啥,先釣了再說。
從冬至到聖誕節,蓋子的活動都特別多。這個周末是高中同學小聚,一男三女,三個女同學中除了蓋子,另兩個都是孕婦。那個男同學的小孩快一歲了,他們都問蓋子,你什麼時候生啊?高中同學中就差你啦!蓋子嘿嘿笑一笑,那當然了,我年紀最小麼,不急不急。
同學在一起談的話題,除了孩子就是工作,也沒什麼話題能逃得出這倆範圍了,說到孩子生養,自然要說到花銷,說到花銷,自然要說到收入,說起收入,自然要說到工作,說到工作,蓋子數來數去,四個人只有四張嘴,可怎麼聽起來卻比七嘴八舌還多?
這裡面屬那個男同學工資最高,在一個碩大無比的著名電腦外企中,幾個月前聽說是七級半,現在升到八級了,這乍一聽還讓人以為是鉗工,這「鉗工」待遇可不低,幾個月後要出國做項目,上班的內容就是開會、匯報、聽匯報和打電話,每天都開會,一開一個上午,下午打上四五個電話,電子郵箱裡天天近百封email,只好晚上回家再挨個回。女同學甲工作倒挺清閒,但錢也少,懷孕後就請了病假,先請三個月再說。女同學乙的公司也是外企,不讓請那麼久的假,好在她家離公司只用步行五分鐘,每天坐班八小時,也不怎麼累,就是覺得無聊。蓋子在他們中只能排一個「學歷最高」,她想算算學位能值多少錢的時候,陰魂不散的汽油發票開始在她眼前飄,讓她一再咬牙,可是馬上又釋然,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錢不就是拿來花的麼?
唉,不容易,大伙兒都不容易,蓋子又想起了自己的那個夢。
以前蓋子更年輕的時候,總愛無病呻吟,人到底為什麼活著?蓋子無數次蹙眉思索這個問題,苦苦而找不到答案。工作後的蓋子成熟了點,開始思索另一個現實點的問題:人為什麼一定要工作?答案很簡單,工作是為了賺錢。
蓋子覺得社會上的工作應該分四種,第一種是賺錢多而讓人愉快的工作,第二種是賺錢多且讓人不愉快的工作,第三種是賺錢少而讓人愉快的工作,第四種是賺錢少且讓人不愉快的工作。這四種工作組成一個正三角,第一種是毫無爭議的三角頂點,占整體比例很小;第二種和第三種垛在中間,比例差不多大,等級高低也只好並列,因為有些人喜歡錢多,不愉快也無所謂,有些人注重感受,錢少點也不在乎;而第四種是毋庸置疑的墊底的底邊,比例呢?蓋子算不出來,只好先打個問號。
蓋子毫不猶豫把自己的工作劃分到第四種,一度曾想跳槽,做了些努力後決定放棄,天下烏鴉一般黑,去哪兒能找只白的出來?現在的老闆再不堪,好歹還有那倆優點。不過說到底,蓋子自己也有些心虛,跳槽也得有實力才行,你一個剛畢業沒多久嫩苗兒,憑什麼炒人家教授兼博士生導師的魷魚?蓋子不是自卑,是有自知之明。
所以,還是得忍,忍辱負重,臥薪嘗膽,蓋子覺得自己的脾氣慢慢有些磨平了,心裡的火氣能不發就不發,老闆訓得多難聽也就聽著,那段時間蓋子把老子道德經讀了一遍又一遍,看完之後又看禪宗,上善若水是個多麼美好豁達的境界啊!拈花一笑是個多麼寬容徹悟的心態啊!蓋子覺得自己找到了最好的金創藥。
可惜蓋子的老闆不懂道德經,更不懂禪宗,他只懂得屬相,他屬虎,蓋子屬龍,這就讓他很彆扭,怎麼能這樣呢?但凡蓋子略為有些不聽話的苗頭,他就開始唉聲嘆氣:唉,屬龍的,她屬龍,我屬虎,唉。他的中文很差,尤其是語法,還經常寫錯別字,他總解釋說是在國外呆久了,中文不大會說了,不過蓋子的老闆的英文口語也不怎麼樣,總帶著類似阿拉斯加或德克薩斯的方言口音,聽起來要多彆扭有多彆扭,好比一個在外面喝了十幾年洋咖啡的暴發戶,回來後一張口仍然一股沖鼻的大蒜味兒。不懂道德經並不妨礙他做老闆,蓋子最近覺得,他這個老闆做得越來越有腔調了,說話不光有義正辭嚴,還有聲色俱厲。
「蓋老師,明天你帶著學生搬回來。」蓋子剛拿起電話,老闆這一句就話筒里撞了出來。
蓋子現在帶著學生做實驗的地方不是老闆的,是學校另一個學院的裝備精良的實驗室,蓋子的課題在這裡很順利。最近學院大搬遷,每個課題組的實驗室都在調整,蓋子這個課題組也不例外,新實驗室一團糟,什麼工作都開展不了,就剩蓋子這邊的工作沒受影響。
「為啥?」
「蓋老師,你該知道我的苦衷吧,我需要搞一些平衡……你知道嗎?」
「我不知道。」
「我們這邊學生的實驗都停了,你們卻在那邊自顧自做,學生們都有意見。」
蓋子氣得想砸電話,那邊實驗室做不了工作,我這邊也得停下一起耗時間?靠!什麼邏輯!什麼狗屁平衡!
「哪個學生有意見?讓他來親自跟我說!」蓋子很清楚,根本沒哪個學生有意見,這混帳老闆又在編織輿論,蓋子說這話的時候已經顯然有怒氣,不過她想起了道德經,想起了拈花一笑,怒氣旋了幾旋,又咽回去了。
「學生們都心裡有意見……」
「誰心裡有意見?」蓋子心裡想,你丫屬蛔蟲的?人家心裡怎麼想,你咋第一個知道?
「這個不能告訴你。」
蓋子就知道老闆會這麼說。她又忍了忍,嚴肅卻又客氣地說,她還不能帶學生回去,因為實驗沒有做完,要搬也得等實驗完成之後。做了一半的實驗搬過去再做另一半,就好比一個人拉屎拉了一半再換個茅坑繼續拉一樣,既沒必要而且尷尬,這個比喻是蓋子在心裡嘀咕的,沒說出來,說出來怕老闆想半天想不明白。
老闆口氣開始強硬了,蓋老師,你們必須搬回來,因為……老闆到後面急了,不小心說出了點真話,他是覺得蓋子他們山高皇帝遠,自己不在旁邊看著不放心。
蓋子眼前懵懵的,她想起那陣花雨,想起那個夢,花開,花謝,不怕花謝,才有花開……怕什麼怕?有啥好怕?蓋子腦子裡迸出韋小寶那句令人無比痛快的台詞:「老子不幹了!老子不幹了!」
蓋子把話筒捏得咯吱咯吱響。老闆,你有兩個選擇。蓋子說,一個是讓我留在這裡繼續做,一個是換人來做,你非要當slave-driver隨便你,你這個不可理喻的決定我不會接受!
話筒那邊的老闆好像一愣,接著跟潑婦一樣嚷起來,你這人怎麼說話的你怎麼這樣怎麼這麼跟我說話……
蓋子把電話啪地掛掉,這世界頓時清靜下來。
驅車回家的路上,蓋子看到一起車禍,一輛集卡把一輛小轎車的駕駛室撞沒了,地上流淌的機油混著鮮艷的紅色。生命說長也長,說短也短,有時就在一個瞬間。
蓋子正想著前幾天看到的那陣花雨的時候,雨真的下了起來,啪噠啪噠,敲打著前檔玻璃。蓋子忽然想起了雪,雪是不是老天爺撒向人間的白紙片?
回到家後,空調已經修好,晚上可以暖暖和和睡覺,午夜的時候,蓋子的勇氣卻如潮水一般褪去了,怒歸怒,吵歸吵,第二天還是得照常上班,一切還跟以前一樣,好比落花壓根不會影響第二年的花草生長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