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的就是痛快
2024-09-29 17:32:50
作者: 雷池果
一
巴子一走出家門,便被鋪天蓋地的熱氣包裹得嚴嚴實實,整個身體如同進了烤箱,剛灌下去的兩大缸白開水倏然從體內蒸發了出去,在每個毛孔邊緣留下了一圈白花花的鹽晶。
「靠!」巴子暗罵了一聲,迅捷地把頭盔扣在頭上,發動摩托一溜煙竄了出去。路上巴子運起丹田之氣去踩油門,把速度儘量打高,想讓風吹走部分糾纏在身上的熱氣。可不論怎麼在巷子裡繞來繞去,經過人家門前的空調機時,總有一股更猛烈的熱浪襲來,吹得他鼻頭的皮膚發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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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能在屋裡舒服,老子還得上街奔命,這世道!」巴子把摩托停在路邊,摸出一根煙塞在嘴裡,恨恨地想。
說奔命,的確不假。巴子做的是出租摩托生意,每天在大街小巷竄來竄去,跟汽車搶道,跟警察繞彎,用他母親的話說那叫「拎著腦袋當錢袋」,賺的就是那些圖方便卻心疼差頭錢的主兒們的鈔票。攬上這活兒,巴子沖的就是自在錢又多:沒人管,不用上繳,價碼自定,要多要少沒個准數。巴子常琢磨著:碰上紅燈和塞車,只要能略繞小道把主兒們迅速送到地方,價錢抬高不成問題;若遇到火燒眉毛六神無主的貨色,沒準還能獅子大開口。不過巴子至今還沒痛宰過誰,頂多是要價高上一倍半。碰上旺季,一天下來,若沒警察放血,能進帳百來塊不止。
巴子駕駛的摩托是公認的精湛和刁鑽,油門一響,方圓三百公里內竟無人能追得上。只有巴子和他的鐵哥們黑頭心裡清楚,巴子的摩托技術是有武藝含量的,打四歲起巴子誤打誤撞跟著一個遠房表叔學武,每天天不亮就爬起來扎馬步,扎馬步的地方從平地挪到木樁上;後來慢慢學招式,一直學到十四歲,學的什麼拳法套路一概不記得,只知道打起群架來他一人能單挑一群。然而和平年代哪裡容許動輒打打殺殺?於是巴子很守規矩地把一身內功變成了車技,並且和古代江湖賣藝兒女一樣走街串巷,混口飯吃。
巴子的車技是一流的,他很自信,而且自信得有理。撇去會武功這個因素,巴子從小就和車有緣,自行車無師自通,摩托車學了一天,汽車學了兩天,接下來就是自己修煉,一年後連老司機也開不過他。巴子一坐在課桌旁就打瞌睡,一摸書本練習冊鉛筆盒就昏昏沉沉;而一坐上駕駛座就渾身來勁,一摸車把手或者排檔方向盤就精神抖擻。
「巴哥,才晃出來喲?」黑頭駕著摩托突突地蹭了過來,他跟巴子是從小穿開襠褲一起長大的,里弄里打群架的時候他管偷襲,巴子管明毆,每每能配合默契,滿載而歸,局子裡常掛號串門的主兒,也是弄堂里大人們拿來嚇唬自家調皮孩子的榜樣。倆人特齊心,一起從中專畢業,一起頂了父親的位置進工廠,一起下崗,一起學會了摩托,一起跑起了摩的,一起開工一起收攤,也算出雙入對。
巴子眯著眼睛望望沒有一絲雲彩的天空,捏出一根煙連打火機一起扔給黑頭,其實點不點菸都一樣,沒點著的煙吸一口也是燙的。
「最近開始抓摩託了。」黑頭說,把煙抽得吱吱響。
「要抓多久?」
「到春節。」
「春節?」巴子蹦了起來,「現在才七月!」怨不得他蹦,一周不出車就得勒褲帶,最長不能超過一月,眼下這專項整治要持續半年多,不是要活活取他性命麼?
生意還是得做的,腦袋反正已經拎著了,和警察捉迷藏也習慣了,無非就再多長几個心眼。一根煙抽完,巴子和黑頭分道揚鑣,各自拉客去。
巴子的本名不叫巴子,巴子這名字是他老婆給他取的,說準確些是前妻。巴子前妻是上海人,當初因為歷史原因不幸流落杭州,而巴子是杭州人。前妻打一開始就不怎麼瞧得起他。也難怪,外地人在上海人眼裡一概都很「巴」,而且越遠越巴,廣巴、台巴、港巴,相比之下,巴子還不算巴得太離譜,但前妻覺得他很離譜,或者壓根不靠譜,加上巴子本名姓牛,這個姓一眼看上去也很「巴」。前妻當初看上他是衝著他老實敦厚人高馬大以及國營企業的飯碗,那國營企業據說在上海要開分廠,前妻掐指算了算,似乎能有機會回上海,於是千嬌百媚地把巴子迷得雲裡霧裡,認識半年就領了結婚證。
巴子一度以自己是杭州人自豪,杭州多美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西湖畔,斷橋邊,雷鋒塔下,南屏山上,三潭印月,柳浪聞鶯……如果此時巴子陶醉地閉上眼睛,擱在兩年前,一定會被前妻極度不屑地啐一口:「你也算杭州人?明明是臨安!」
前妻說的沒錯,巴子的戶口在臨安,不過臨安是隸屬於杭州的縣級市,巴子說的也沒錯。但前妻對戶口所在地以及市區郊縣的區分極為敏感,方圓相差一平方厘米也不行,於是可憐的巴子無情地被劃分為杭州的鄉下人,在出生在上海市區的前妻面前又矮了幾截。
戶口就是原罪,巴子決定洗心革面,婚後拼命幹家務帶孩子來將功贖罪。早上天不亮就出門買早餐,然後叫醒孩子起床穿衣洗臉,伺候母女倆吃飯,送她們出門,女兒去託兒所,前妻去上班。下班後再逐個接回來,伺候晚飯,包括飯後刷碗。雖然巴子每天勤勤懇懇,老天爺卻是近視眼加散光,巴子的單位效益不好,巴子下崗了,關於在上海開分廠的傳說和前妻回上海的夢想一起煙消雲散,巴子罪不容赦,被前妻果斷炒了魷魚。
簽離婚協議的時候巴子曾和前妻商量是否能把女兒留給他,前妻不屑地從鼻孔里出了一股氣:「留給你?你拿什麼養她?」巴子不吭聲了。那時候他還沒工作,經濟來源不穩定,前妻說的也有道理,讓女兒跟著他吃苦不如跟著前妻,前妻也就是潑辣一些功利一些,人倒是不壞的,而且畢竟是女兒的親媽。
女兒叫圓圓,離婚那年才剛四歲。此後兩年巴子常常直接去女兒的幼兒園或小學門口等她,為的就是看她一眼。女兒從小被他帶大,跟他很親,見到他總是樂顛顛的,抱著脖子不鬆手,直到前妻過來把他們拉開。每次女兒都在前妻自行車后座上哭著要爸爸,哭聲到很遠還能聽到,巴子常愣愣站在原地片刻,然後駕起摩托遠遠跟著前面那娘兒倆,直到看著她們平安到家。
前妻離婚後不久就再次結婚,很快和新老公去了上海,把女兒也帶走了。他們臨走前一天,黑頭飛車前來把這個消息告訴巴子,勸讓他去做一次最後努力。當時巴子正在修車,聽到後輕描淡寫「哦」了一聲,沒別的話,也沒別的行動,氣定神閒得跟國家元首一樣,黑頭都看傻了。
當天晚上,巴子在陽台上抽了整整一宿的煙,次日冒著暴雨去了火車站,他錯看了一張過期的時刻表,到的時候火車剛剛離開,他在雨幕里全速追著火車追了很久,一直追到摩托車沒了油,人和車都精疲力竭躺在泥濘的地上,雨還在下。
前妻和女兒都走了,巴子只好把女兒的照片揣在身上,有空就拿出來看看。
二
專項整治已經開始了兩周,巴子從未被警察瞄上過,因為巴子動了個心眼,把摩托擦得鋥亮,不像其他黑摩的那樣灰頭土臉,又買了件印有「快遞」字樣的馬甲,后座箱也像模像樣罩上了印有「××速遞」字樣的套子,待拉到客人後,將馬甲反穿,把套子去掉,依舊是像模像樣。
如果不巧還是被警察懷疑,巴子就三十六計走為上,摩托開足馬力奔逃,警察就算把油門踩得進紅線也追不上他。
常在河邊走,不得不濕鞋。巴子終於還是栽了。那是一個狂風大作的下午,巴子照常假扮成快遞員拉客,遠遠瞧見兩個男人在沖他揮手,年輕的扶著年老的,年老的幾乎完全倚靠在年輕的身上,在狂風中顫顫巍巍。巴子幾乎毫不猶豫就衝上去,車停穩後,和年輕的一起把年老的扶到后座坐穩。年輕的坐在年老的後面——兩人都很瘦,一同坐在后座沒問題。
老先生感激地看著他,問:「到醫院多少錢?」
巴子本來想說不要錢,話到嘴邊卻不好意思開口,吭哧半天說:「到醫院再說,你看著給吧。」
「你一般都收多少錢?」在路上那年輕人不住地問。
這世上畢竟還是好人多,有到這個時候也不想占便宜的。巴子想。
「一般麼……六塊錢吧。」醫院在四公里之外,巴子有意說低了一塊錢。
醫院門口,年輕人給巴子錢,巴子想了想,還是接了過來。這世上有些人不喜歡被人憐憫,憐憫在他們看來近乎施捨,只有叫花子才樂於被施捨,所以憐憫等於把他們當成叫花子,那怎麼行?巴子很理解他們,並且與他們同病相憐。
就在巴子接過鈔票的那一剎那,兩個警察神兵天降一樣出現在他面前。巴子愣愣地看看他們,又看看那一老一少,那倆人躲在一旁看熱鬧,那老先生臉上神采奕奕,毫無病容。巴子中套了。
非法營運,鐵證如山,巴子的摩托被扣,還交了一筆不小的罰金,整整一個月的菜錢。
「媽了個×!」走出路管處,巴子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這些錢就當是給那四個傢伙買藥了。巴子想。
摩托車被扣了,巴子又失業了。巴子拖著步子走進經常光顧的那個小飯館,服務員和他很熟,用不著招呼就已經把啤酒小菜端了上來。
巴子給自己倒了滿滿一杯酒,看著杯子裡翻騰的泡沫出神。人在愉快不愉快的時候一般都喜歡吃飯,吃飯的時候一般都要喝酒。酒是個好東西,詩人寫詩作賦和俠客行俠仗義都靠它,一瓶啤酒下肚,醺醺然,飄飄然,周圍一切在眼前都渺小飄忽,陡然發現自己原來如此高大,呼吸吐納不管深淺,肺泡里充滿的都是萬丈豪情,尚武的讓巴子想起了兒時看的武俠——酒真的是個好東西。
巴子即將把兩瓶啤酒灌下肚的時候,離他不遠處的角落裡爆發了一場圍毆,一群壯漢圍著一個人拳打腳踢,巴子眯著迷離的醉眼看去,那群壯漢的動作很協調,好像在跳一場陽剛粗獷的非洲舞蹈。巴子肺泡里的豪情開始膨脹,腦子裡湧現出一大堆武俠小說里的橋段,這些橋段巴子熟悉得可以信手拈來,連叫板都呼之欲出:
「呔!手下留人!何人敢在我巴爺面前撒野!快快閃開!哇呀呀呀呀——」
不對,這是俠客麼?分明是手舞兩把板斧的黑旋風李逵,俠客應該更冷靜,更鎮定,應該淡淡地說一句:
「打夠了麼?快散開罷!」
說這句話的人一定是白衣飄飄,說這句話的時候最好能是個給個側面特寫,同時手撫古琴,半閉著眼睛誰都不看,細長的手指兀自動個不停,仿佛在閱讀布萊葉盲文。巴子看著自己豬肉卷一樣粗的指頭,自知之明地嘆了口氣。人間正道是滄桑,正規的俠客應該是出身勞苦大眾才對。把金老爺子的十四天書挨個數,哪個主角不是跟他一樣的無業游民?還有一些比無業游民還糟,是叫花子或者妓院出身的小混混,只不過後來運氣好,混成了國家幹部。巴子最喜歡的是郭靖,喜歡他是因為他也很笨,老師布置的功課也一樣不及格,但不妨礙另闢蹊徑做大俠。郭靖的叫板一向是敦厚樸實的:
「哎,各位大哥,你們為什麼打他啊?別打啦!」
啊喲!
哎呀!
哇啊!
巴子還沒為自己選好叫板,卻已經從冥想中醒過來了,把他叫醒的是被毆的人的叫聲,很耳熟。巴子霍地跳起來衝過去,躺在地上鼻青臉腫的黑頭正好仰起臉,倆人的目光對了個正著。巴子手裡的啤酒瓶毫不猶豫舉了起來,朝正在惡狠狠踢著黑頭的壯漢的腦袋上拍去。
「啪!」
聲音不大不小,不輕不重,不油不澀,分寸適中,力度正好,血正好順腦門下來遮住眼睛,卻絕不流多,到醫院驗傷頂多是輕微傷二級傷殘,這是巴子練了多年才有的準頭。那群人愣了一下,操起板磚板凳涌了上來,卻立刻被巴子左右開弓踹倒一片。趁那群人躺在地上繼續愣神的功夫,巴子從地上拽起黑頭就跑。
飛奔出小飯館的巴子步履輕盈,疾步如飛,今天不但救了哥們,酒菜錢也省了,還有一個發現:原來行俠仗義之前是不需要叫板的。
三
黑頭的名字自然也不叫黑頭,黑頭這個稱呼是巴子給他起的。黑頭是和巴子從小穿開襠褲長大的朋友,打會走路起,黑頭就屁顛屁顛跟在巴子後面跑,因為巴子比他強壯,打架不吃虧。黑頭的面孔長得不錯,眉清目秀的,身架子也很秀氣,從小就被弄堂里的調皮孩子當作女孩子欺負,每到這時,黑塔似的巴子往他旁邊一站,氣勢上就足以退兵,加上貨真價實的武把式,自然所向披靡。於是黑頭和巴子成了好哥們,而且是越來越好的哥們,巴子每掛一回彩,倆人關係就好一層。
那時巴子和黑頭擠在一起看電視,看到一則去痘去黑頭的洗面奶GG,黑頭盯著電視裡那兩個臉蛋嫩得能掐出水的小姑娘,咽著唾沫,說:「我真想做她們臉上的痘痘。」
巴子嗤嗤笑了起來:「你那塊頭也能做痘痘?頂多是黑頭!」
從此黑頭這個響噹噹的名號誕生了。
後來,黑頭和巴子漸漸長大了,各自成了家,成家歸成家,好哥們是不能分開的,於是工作、下崗和再就業仍舊在一起。黑頭媳婦是個老實人,矮矮瘦瘦,其貌不揚,話也不多,按黑頭的話說是「狗肉不上桌」,在人前常常窘得手都不知道怎麼擺。巴子離婚前,黑頭常來巴子家串門,夸巴子前妻身材好長相好,言語裡常有些酸酸的味道,每次都酸得巴子心花怒放。後來遭遇婚變,巴子痛定思痛,覺得還是黑頭幸運得多;那句古話真的不假,「丑妻薄地家中寶」,娶媳婦回家是要用的,不是擺著看的,黑頭媳婦出不了台面,持家可是一把好手。丑點怕啥?日子久了就習慣了,費盡心思娶個美若天仙的,到了說不定還落個雞飛蛋打,就算雞不飛蛋不打,成天擔驚受怕惦記著,這精神損失費找誰報銷去?
巴子離婚後,黑頭也被嚇住了一樣,對自己媳婦體貼了許多,在巴子面前一度謹言慎語,絞盡腦汁講笑話,生怕觸動他哪根脆弱的弦,巴子反倒比他坦然許多,偶爾還抽著煙調侃一下。不過黑頭這小子近期有些反常,白天到外面開工,晚上也基本見不著面,偶爾見到也匆匆忙忙,推著摩托往外走,一溜煙就沒了。
「你小子是怎麼了?那幫人為啥打你?」從小飯館奔出一兩里地,越過若干條馬路,鑽進一個小弄堂,確認沒有追兵後,巴子呼哧呼哧地問黑頭。
黑頭看看周圍,喘著氣在巴子耳邊說了一句,巴子一下蹦了起來:「你不要命了?居然敢非法賽車!」最後四個字他是壓低嗓音的,因為看見黑頭急得擺手跺腳連帶豎指頭到嘴邊示意小聲。
「沒辦法啊,賽贏的話,我半個月都不用出車了。」黑頭舔舔嘴唇,一副人為財死的欠抽表情,巴子真想狠扇他兩個耳光,把他從錢眼裡拔出來。
「巴哥,不是我貪財,是真的沒法子啊,老媽要治病……」
「我那臭水平你知道的,本來想賺錢,但跑不過人家,只好欠債了。欠債還不出錢,只好挨打了……」
「巴哥,我不是吹牛,你這車技,稍微發揮一下,就能橫掃一大片,要不……」
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然而在缺錢的情形下,錢就變成萬能的了。巴子沒有把黑頭給拔出來,反倒被他拖下了水,直到與一群亡命摩托車手站在一起,巴子還沒弄明白自己在幹什麼。
這是一條普通的公路,在白天一定是守規矩的,跟良家婦女一樣,半夜三更的時候就不好說了,路燈曖昧地發出黃色的燈光,遠處一個燈泡接觸不良,眨巴眨巴的,好像在拋媚眼。巴子的胯下是黑頭的摩托車,手心裡都是汗,這摩托車的每個零件他原本都很熟悉,此時好像坐在一個連著汽油桶的炸藥包上,緊張得都半身不遂了。
「各就位——預備——」一個矮胖男人舉著一個簡易喇叭,讓巴子想起了初中時候的運動會。
「發車——!」一群摩托車炸了窩的馬蜂一樣嗡出去,有幾輛摩托車笨拙地倒地,巴子本能地左奔右突,東躲西閃,漸漸把其他車甩在身後,黑頭在一旁扯破了喉嚨助威,興奮地要罵娘。
而巴子此時的腦子卻頑固地盤旋著一個問題:黑頭究竟欠了多少錢?
巴子在思考問題的時候絲毫不影響飆車,而且他的手腳永遠比腦子更敏捷。所以當他的車衝過終點時,等了片刻,才有第二輛車氣喘吁吁跟上來。
巴子沒覺得喜悅,只用兩腿夾著摩托車立在終點呆望著清冷的路燈,之前在腦子裡頑固盤旋的那個問題化作另一句說不清是豪氣還是小家子氣的話:
「哥飆的不是車,是寂寞。」
「新來的?車技不錯。」說話的是個粗壯黝黑的中年男子,一看就像黑老大;而黑頭這樣的,再扮酷也只是像小弟,巴子這才注意到正在對黑老大點頭哈腰的黑頭的打扮,小樣居然戴了個墨鏡——黑燈瞎火的戴墨鏡,在電影上叫做黑社會,在現實里叫做神經病。
「我朋友欠你的錢,可以一筆勾銷了吧?」巴子直截了當地問。
「當然可以。你肯不肯再來一場?」黑老大問
再來一場?算了吧。黑頭自己掂量著斤兩,剛才這一場都快緊張得尿褲子了,再來一場,還活不活了?巴子盡力裝作若無其事,擠出一個微笑,說:「算了,我對賽車沒興趣,來這裡只是幫朋友的忙。」
「看不出,你還挺仗義。」黑老大嘿嘿一笑,從人群中扯出一個姑娘,推到巴子面前,「這妞兒是送來抵債的,如果能賽贏我,她就歸你了。」
抵抵抵抵……抵債?巴子傻乎乎地看著黑老大,又看了看這個姑娘,什麼時代了,竟然還有白毛女和黃世仁?那姑娘面無表情看著巴子,這神色巴子太熟悉了,每次被前妻劈頭蓋臉臭罵的時候,自己就是這樣一副模樣,典型的死豬不怕開水燙。
唉,都是苦命人。
巴子吸了口氣,醞釀著拒絕,黑老大此時掏出打火機點了煙,火光照亮了這姑娘的臉,巴子看了一眼,剛剛深吸進去的氣立刻變成了一陣劇烈的咳嗽,咳得他想把兩片肺給吐出來。
這姑娘,嚴格意義上說,他不認得,是個陌生人,但她的面孔的某個部分讓巴子覺得很親切很熟悉而且很心酸——她的嘴角很可愛,最可愛的是一粒若隱若現的酒窩,像極了女兒圓圓。
豁出去了,比就比吧!
黑老大不愧是黑老大,車技堪稱一流。前半截車程,巴子在他後面,中段之後開始加速,公路不是筆直大道,有不少拐彎,還要避讓往來的車輛。每次過彎,巴子都感覺自己要把自己連車帶人甩出去。
夜裡本來是有些微風,吹在身上挺涼爽的,此時在巴子這裡卻變成了比颶風還猛烈的東西,耳邊轟鳴著風聲,皮膚被颳得生疼,平板寸頭被吹得根根向後倒伏,只恨不得從頭皮上被揪下來;如果此時風裡夾雜幾片落葉,能把巴子的臉劃成西瓜皮。
巴子就這麼飆著,直飆得丹田發燙髮脹,太陽穴像裝了兩個馬達一樣突突亂跳,嗓子眼裡像是吞了一百條死魚,噎得透不過氣,滿是咸腥味道,兩條滾熱的細線緩緩從肚臍眼蔓延至雙手的小指尖。有若干次巴子都聞到了公路兩旁野草的氣息。一旦摔倒,除死沒有第二個歸宿。死就死吧,比活著痛快。巴子想,原來亡命之徒當起來也挺容易,牙一咬心一橫,頭可斷血可流,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
然而巴子沒想到自己居然贏了,他的贏是建立在黑老大的失誤上,最後那個過彎的時候,黑老大的摩托車明顯打滑,逼得他減速才能穩住人和車。黑頭的摩托剛換了新胎,抓地力還挺強,不錯!黑頭真夠兄弟!衝過終點的時候,巴子心裡還在為黑頭的義舉而感動著。
黑老大也夠君子,輸了比賽,爽快地兌現承諾,巴子沒下摩托車,直接讓那姑娘和黑頭一起坐在后座,乾脆利落地打了個迴旋,摩托車低吼著離開賽場。看得黑老大旁邊一個小跟班挑起大拇哥:「酷!」
巴子自己心裡清楚,沒下摩托車是因為不敢下,從他的褲襠到褲腿內側再到襪底,一徑的濕漉漉。
四
巴子自從幫黑頭還債後,黑頭仿佛成功接受了教育,一下子變成了個老實人,老實得巴子都有些不習慣。黑頭把摩托車賣了,托關係進了計程車公司,每天穿著制服上下班。沒過多久,和他搭班的司機跳槽,黑頭藉機把巴子也勸進了計程車公司,兩個好兄弟搭班,你開半天,我開半天。巴子也很高興,他本來就喜歡開車,只是沒機會摸方向盤,現在既能延續興趣,還能養家餬口,何樂不為?更重要的是工作穩定而且合法。
你要去哪裡?
你帶我去哪裡我就去哪裡,我歸你了。
巴子每次殷勤地問客人目的地的時候,腦子裡總抽風似的蹦出這兩句對話。
那天晚上,當那女孩子說這句話的時候,懶洋洋的眼神令他不敢逼視,仿佛天塌下來都不關她的事,巴子愛怎麼著她都行,她什麼都無所謂,對她自己也無所謂。
「你家住哪裡?」
「我沒家。」女孩答得很乾脆。
巴子在公路上兜了好幾圈,在作決定以前先把黑頭送回了家,黑頭慷慨地把摩托車借給他,臨別前詭譎地沖巴子笑,又用眼睛瞟瞟那個女孩,巴子知道這小子啥意思,狠狠給了他兩個栗鑿。
巴子沒帶那女孩到別處,就在附近一個還算正規的旅館要了個單間,這裡還比較安全,適合單身女孩子暫住,他沒空去多琢磨服務員那會心一笑和見多不怪的眼神,那女孩也沒給他時間去琢磨,一進房間就開始脫衣服,動作協調且麻利,讓巴子目瞪口呆。
「你……」
「我什麼我?要來就快點,這可是鐘點房!」女孩斜睨他一眼,忽然笑道:「怎麼?看你年紀也不小了,不會還沒和女人上過床吧?」
客觀地說,女孩的面孔很美麗,身材也很勻稱,然而那酷似女兒圓圓的酒窩讓巴子覺得很刺眼。巴子的臉憋得通紅,突然給了她重重一記耳光。他的手是勞動人民的手,又經過中華武術的操練,粗糙有力,骨節膨大,女孩的半邊臉頃刻腫了起來。
女孩愣了。巴子也僵了。
巴子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出的門,只知道出門前把身上所有錢都留在了桌子上,還留下了平生第一句刻薄話:
「會上床有什麼可炫耀的?做婊子很光榮是不是?」
巴子憋著一口氣駕著摩托往家裡沖,在半路被另外幾輛摩托夾擊,一看架勢就知道是黑老大的人。巴子索性停下車,瞪著那幾個不速之客。
「這麼快就完事啦?看你人高馬大的,原來也不怎麼行嘛!」一個操著帶點東北口音的京片子話的壯漢下了摩托,抱著肩膀站在巴子面前,目測比他足足高出半頭多。
「你想做啥?」巴子問。
「沒啥別的。就是問一下你把那妞給藏哪兒了,老大要找她。」壯漢答。
「不是說好賽贏了就歸我的麼?」巴子的後腦勺豎起了幾根頭髮。
「沒錯,是歸你一晚上啊。怎麼?嫌時間短?」
巴子氣得說不出話了。事實證明從古到今,跟地痞流氓都沒什麼道理可講;或者說那些道理不能用嘴巴來講,而是用拳頭。
接下來是一通混戰,巴子用上了渾身解數,扯開如百花般綻放的拳腳,揍得那壯漢哇哇亂叫;另外幾個跟班也吃了巴子不少窩心老拳——十年武功不是白練的。如果不是夜間巡邏警察恰好路過,武林高手巴子肯定大獲全勝凱旋而歸了。
在派出所里,巴子和其他幾個人清一色蹲在牆角耷拉著腦袋,雙手被手銬鎖在背後。
「老實說吧,為什麼聚眾鬥毆?」民警厲聲詢問道。
巴子還沒開口,壯漢搶著回答道:「誤會!誤會!哥幾個今兒晚上有點喝多了,鬧著玩兒呢!民警同志,純屬誤會!」說完沖巴子擠擠眼。巴子頓時明白了,人家這是暗示他別把非法賽車的事給抖出去哪。
誤會歸誤會,鬥毆的事實擺在面前,於是巴子和那幾個人被關在派出所里整整一晚。壯漢一反常態對巴子不斷示好,大有拉其入伙的意味。巴子懶得搭理。最後那壯漢終於明白,拉巴子入伙的難度比介紹麻雀和蝙蝠相親更大。
成為計程車司機三個月後,巴子受到了第一個處分。
巴子喜歡開車,熱愛這份工作,本來是皆大歡喜,然而深入下去之後,才發現箇中滋味並不怎麼好。開車是很美妙的事情,餓著肚子開車可就不那麼令人愉快,餓著肚子並且憋著內急開車更讓人苦不堪言。一天開車十二個小時,中間兩頓飯基本只能在車上啃乾糧,這倒還能忍受,不能忍的是如廁的時間地點人物事件。最怕的是到人口密集的市中心,那裡不能隨便停車,車都要停到停車場,上公廁還要掏錢,這麼一趟下來,等於白拉了一個客人;如果不停到停車場,路邊隨便停停,運氣好的話能省掉停車費,運氣不好就得吃一張罰單。一張罰單等於巴子平均一天的營業額,為了不損失一天的營業額,巴子寧肯白拉一個客人。巴子也怕去鳥不拉屎的的地方,那裡基本找不到公廁,很多司機到這裡都下車直接方便,就站在車旁邊,背對著大路,其它一切照舊。而巴子做不到,他不清楚為什麼做不到,總之就是做不到,他寧肯憋著然後四處轉悠去找到一間茅廁,哪怕是最簡陋的那種。黑頭知道之後瞪著巴子上下打量,足足三分鐘說不出話,仿佛看到一個從臭水溝里蹦出的樟腦球。而巴子依然我行我素,終於有一天沒摒牢。
這天很熱,巴子不知不覺消耗了滿滿一大缸白開水,車又開了空調,沒出多少汗,等客人到達目的地後,返回途中,巴子實在憋不住了,這條路前不著村後不著店,人跡罕至,自然也沒有人造的公廁。活人難道能讓尿憋死?巴子心一橫,決定就地解決,當即把車一鎖,捧著肚子跑到路基下的一處斷牆後面,瞻前顧後地解決了要害問題,然而等回到車旁,巴子了傻眼:鎖車的時候他忘記把窗戶搖起來,靠近窗口的零錢盒被掃蕩一空,步話機的話筒也被拔走了。零錢沒了頂多自認倒霉,話筒可是公家的設備,於是巴子的第一個處分就這麼來了,除了記過,還扣了二十塊錢。
巴子看得很開,處分就處分吧,只要錢不扣光人不開除,隨便怎麼都行,反正檔案本來也不怎麼好看,無非是更不好看而已。黑頭見巴子看得這麼開,也比較放鬆,兄弟倆在路邊酒館狠狠吃喝了一頓,酒菜把肚子撐大了,肚量也相應大了很多,這次的處分,也顯得無足輕重了。
巴子喜歡開車的潛在心理因素是覺得只要開車上路,就基本人人平等,在路上活躍,拼的完全是車技,管你開寶馬還是奔馳,就算開的是保時捷和阿斯頓馬丁,倘若車技不靈,照樣被旁車欺負。在路上,巴子最討厭突然變道的車子,變道不是不可以,你好歹給後車一點準備的時間啊?不由分說插將進來,不是欺負人是什麼?每碰到這樣的車子,巴子的正義感就急劇膨脹,加足馬力衝上去壓住對方前進的方向,非迫得對方不得不減速避讓為止,然後巴子會得意半晌,大有懲惡揚善之感。
除此之外,巴子還見不得在路上橫衝直闖的,那些車的行進路線跟桌面撞球一樣,眨眼連變從左到右三根道,接著再從右到左變回來,見空就鑽,見隊就插,如出入無車之境,那怎麼行?呀呔!有巴爺在此,豈容爾等胡來?巴子於是義不容辭去教訓這些愣頭青,驅車緊跟,然後超車,或擋住他們的路,或藉助其他車的走勢擺圍棋,把這些車包餃子一樣給困住,總之就是不要他們那麼隨心所欲。巴子覺得除了交通執法,在馬路上還有必要有一批像他們這樣的民間俠士,江湖無處不在,道路也是江湖,江湖秩序維持,僅靠官府怎麼能行?
民間俠士巴子的這個想法不久便打消了,那時他正載一位客人上高架路,這條高架路巴子以前沒走過,全速衝上上匝道後,發現自己走的這條道在入口處忽然並向相鄰的那根道,如果直開,就只好撞向護欄。巴子車速不低,急剎車的話一定會被乘客罵,於是不得不向相鄰那根道變道,可那根道上也有一輛車,因為巴子的緊急變道而不得不減速,變道後巴子偷偷擦了把汗,心裡暗暗感激那輛車的駕駛員。那輛車倒也不客氣,接下來的數公里,無論巴子在哪根道上開,那輛車總在前方,而且速度壓慢,起初巴子以為是巧合,後來才覺得不對,哪裡有一公里內四五次巧合的?那輛車不但壓巴子的車頭,最後竟也把他包了餃子!
打了一輩子雁,今天反倒被雁啄了眼,饒是巴子車技精湛,也不可能變圍棋為跳棋,生生被憋了三公里路,那輛車才心滿意足放掉他,一溜煙從下匝道下去了,留下巴子揣著一肚子窩囊氣,一直窩囊到目的地,還差點給客人找錯了錢。事後巴子反省自己,發覺每個人都是按自己的尺度去懲惡揚善,好比堅信自己的內衣褲穿在別人身上也一定會合體和舒適一樣,於是民間俠士這條路漫漫且修遠兮,所以還是繼續計程車司機這樣一個有前途的職業吧。
五
在巴子的第一個處分漸漸被人們淡忘時,巴子作出了平生第一個壯舉。巴子這天剛送完一個客人去杭州蕭山國際機場,返程的時候又載了一個老外,送至目的地後,巴子把車停在路邊,心花怒放地數著收進來的若干張百元大鈔。巴子數錢的時候和很多人一樣有個習慣,就是邊數邊用眼睛往四周溜眉溜眼地看,由於坐在車內,就改成溜眉溜眼看三個後視鏡,錢剛剛數完,他的眼睛也正好聚焦在車內後視鏡上,從裡面看到驚心動魄的一幕:在他身後那個路口,一輛寶馬闖紅燈,車尾帶倒了一位不闖紅燈的騎車人,寶馬速度很快,騎車人被彈開好幾米,倒下後就沒再爬起來,寶馬卻沒停車,風馳電掣從巴子身邊擦過,巴子的車雖然關著窗,也能感到一陣勁風撞來。
肇事逃逸?
巴子打了個激靈,下意識發動了車子追了上去,一直追到繞城高速上。此時前後沒什麼車,兩車純粹是拼速度,自己這輛小普桑壓根不是寶馬的對手,只能眼看著對方漸漸遠離,消失在視野里,此時他的時速已經超過一百四,不能再高了,只好垂頭喪氣停止追蹤。回到剛才的車禍現場,那裡已有交警在那裡處理事故,受傷的騎車人已經抬走,地上留下一片血痕,巴子擠到交警身邊,殷勤地要提供線索。
「警察同志,撞人的是輛白色寶馬。」
「這個目擊者已經說了,記得車牌號麼?」
「好像是浙A……末尾是個8。」巴子更沮喪,剛才只顧著追,竟然忘記仔細看車牌。
警察有些失望,杭州市的白色寶馬末尾數帶8的太多了,巴子這個線索不算太有價值。
「能不能仔細想想,看清司機模樣了嗎?」
「沒有……」
「車牌號的其它數字能想起來嗎?可以不按順序。」
「想不起來……」
「他往哪個方向去了?」
「我追著他很久,他上了繞城高速,往下沙收費站去了……」
警察更加失望。繞城高速是個環,沿途有將近二十個互通樞紐,可通南京、上海、安徽、寧波和富陽,一樣是大海撈針,只能去調取收費站的監控錄像來看,這說著容易操作著難,就算知道時間段,看錄像帶也是個繁重活,又不是大案要案,哪有那麼多警力去看監控錄像?更主要的,只要出了杭州市,就不屬於他們管轄範圍內了,只能聯合抓捕,於是時間一分一秒在聯繫協調中度過,案子很快會變成懸案。
巴子不知道警察的失望,只記住了警察微笑著的道謝,頓覺自己與眾不同了許多,連走路的步子都輕得快要飛起來,黑頭得知後幾乎要對巴子頂禮膜拜:「巴哥,你真是英雄!」
「哪裡哪裡!」巴子謙虛地擺擺手。第二天他開始去留意報紙和電視,看是否有報導無名英雄協助警方破獲交通肇事案的新聞,一直留意了一個星期,一天下午,公司領導忽然通知巴子去辦公室,巴子先是一驚,接著又一喜,猜想一定是領導收到了交警大隊的感謝信,要表揚他了。假如領導表揚他,他該怎麼反應呢?
最標準的回答:「謝謝領導,這是我應該做的。」
或者更謙虛一些:「啥時候的事情?我咋不記得了?」
或者更實在一些:「別表揚了,我會驕傲的,不如發點獎金吧!」
古人云三思而後行,巴子思了好幾句還是不知道怎麼說,人已然站在領導辦公桌前,領導抬頭看著他,微笑著,顯得非常友好。
「牛師傅,坐吧——這是給你的一封信,交警大隊寄來的。」
巴子按捺住激烈的心跳,裝作滿不在乎的樣子打開信封,做人要有氣度,要見得了世面,區區一封感謝信,怎麼能讓自己在領導失態呢?要沉穩,要大氣,要經風雨,要見彩虹,要——
這是一張罰單,繞城高速上超速近50%,罰款兩千元。
接下來,從辦公室傳出的巴子的高音響徹雲霄,與領導的低音形成並不怎麼和諧的二重唱。
「我沒故意超速!」
「超速就是超速,不管故意不故意。」
「我超速是為了追一輛肇事逃逸的車!」
「有誰能證明?」
「交警能證明!我和他說過話的!」
「哪個交警?那個支隊?警號多少?」
「我沒問!也沒看清!」
「那還是等於沒有人證明嘛。」
巴子說不出話了,他氣得面紅脖子粗,胸脯劇烈起伏,呼哧呼哧喘息著,好像在拉風箱。領導很善解人意地拍拍巴子肩膀:「牛師傅,我們不是不相信你,只是有罰單在這裡,明明白白啊。另外公司也有規定,超速50%的司機一律開除,我們不想這麼做,可也不好辦哪!這次交警大隊還不錯,沒有吊銷你的執照,你現在去財務處結算一下工資,明天就不必來啦。」
無名英雄巴子就這樣被炒了魷魚,重新回歸無業游民生活。黑頭得知後找領導去吵架,當然碰了幾個硬釘子。兄弟倆又湊到一起喝酒,巴子趁著酒勁把窩囊氣都發出來,罵肇事司機,罵交警大隊,罵領導,罵自己……主要是罵自己,如果當時能多留個心眼記住車牌,說不定真的能收到感謝信;如果當時能多留個心眼記住警察的姓名警號,說不定能不被公司開除;如果當時能多留個心眼記住車牌後見好就收,說不定既能被表揚還不用吃罰單……原來做英雄也是需要技術含量的。
六
又是一個艷陽天,巴子出門去找工作,忙碌一整天回到家,在弄堂口發現有些不對,鄰居都對他擠眉弄眼的,背著他竊竊私語。若在平時巴子會和他們打幾句哈哈,現在心情比較糟,也顧不上這些,徑直往自己家去了。
進了家門後巴子才發現真正的不對,桌子上放了一大兜水果,滿頭白髮的老娘在裡屋和人說話,那人好像是個年輕姑娘。哪個遠方親戚來了?裡屋的人聽到巴子開門的聲音,出來和他正正打了個照面,對方臉上那酷似女兒圓圓的酒窩綻開得如同一個小花蕾,巴子心頭一沉,她怎麼找上門的?
「大哥,還記得我嗎?」女孩笑得嫣然。
「你……和我媽說什麼了?」巴子抹了把汗,看看裡屋,倘若讓老娘知道自己非法賽車,今晚耳根就別想清靜了。
「放心啦,我只說你幫過我的忙,我來謝謝你。順便來還上次你借我的錢。」女孩在挎包里掏摸著,拿出一疊整整齊齊的紙——卻不是錢——遞給巴子。
「這是什麼?」
「保單啊,人身意外傷害保險。」女孩笑得很燦爛,「上次你借給我二百七十六塊八,幫你買了兩份五年期保單,總共二百八十元,零頭不用你找啦。受益人是大娘,最高總額二十萬,五年後你要自己續費的哦!」
巴子很想背過氣去:「我給你的是錢,你給我的是保單?還是人身意外傷害保險……這不是咒我麼?」
「不是啊,大哥。」女孩睜著眼睛很無辜的樣子,「你成天開車跑來跑去,有份保險就有份保障嘛。跟你說實話吧,保單是我親手辦的,你是我的第一個客戶,這是我第一份工作。」
巴子嘆了口氣,什麼都不說了。原本他就沒打算這女孩能還錢,這保單就當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吧,順便支持這姑娘的第一份工作,讓這世間少一個無業游民,多一個正當職業者,功德無量啊。這麼一想,巴子心裡就很平衡了,心裡一平衡,精神就愉快了,精神一愉快,工作問題似乎也不是問題了。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巴子是臨安人,當仁不讓要吃旅遊,於是功德無量的巴子借用以往的人脈,投靠個體營運老闆,成了一名旅遊專線司機。巴子專門跑西天目山這一條線,旅客花六十元包下他的車,可以沿後山盤山公路往上至西坑,在西坑買票上山。這條山路的急轉彎很多,很多自駕車本領不高的,不肯冒這個險,寧願雇巴子把他們送到半山腰的停車場。
巴子從小在臨安長大,西天目山去了不下數十次,每處景點都爛熟於心,所以除了司機,他還可以客串導遊,賺點小外快。他常常帶著乘客從半山腰停車場,經寶劍石、半月池、四面峰、倒觀蓮花、沖天樹、五世同堂,在開山老殿略休息一下,再登頂去看看羅盤松——從羅盤松至頂峰為整座山中最難走的路,幾乎是七十度左右斜坡,而且是用一些零碎的石塊隨便搭起來的路,有些遊客不高興去,那就可以走另一條路下山去看藏天塔和已經死去多年的大樹王,還可看看獅子岩和伏虎瀑,這麼一圈下來,比正規導遊帶著看的差不了多少,導遊費還便宜,所以巴子的生意不錯。
西天目山的盤山公路彎彎曲曲,車速一般不宜超過六十,巴子卻開八十以上,把驚險當作享受,每次過彎,巴子能保證自己像拍別人板磚一樣掌握好力度角度和準頭,讓車在那一霎有變成飛車的狀態,但四個輪子還是挨著地面,乘客也在那一霎體會失重的感覺,驚駭的叫聲還沒出嗓子眼,車已經安穩恢復常態。這就是巴子的車。
安逸的生活總是過得特別快,轉眼三年過去,巴子的老闆手下司機走馬燈一樣的換,就是巴子還在,因為老闆比較看重巴子,覺得他人老實車技好,巴子也樂意在這裡做,這裡有事做有錢拿,夫復何求?顛沛的生活過幾次就夠了,還能當飯吃?真把自己當俠客了?
唉,俠客。巴子承認自己這輩子都脫不了俠客情結,想想自己當年可笑的行俠仗義,大有曾經滄海難為水的感慨。他忽然想起了黑頭,黑頭的老婆給他生了個兒子,黑頭樂得找不到北,每天在尿片奶粉堆里摸爬滾打,兄弟倆來往頻率驟降。等這周末一定去看看黑頭和他的大胖兒子,巴子想。一定要去。
這天還是一個艷陽天,回程的時候巴子沒有載客,送上去的客人臨時改變主意,打算搭載朋友的車,把車錢付給巴子後,就打發他走了。巴子很久沒有一個人在盤山公路上兜風了,難得這麼輕鬆自在。不過這份輕鬆自在很快就被身後一陣奇怪的轟鳴給打斷,從後視鏡看去,一輛大客車飛速馳來,且沒有減速的架勢,巴子慌忙向一旁讓道,他可不想在山路上玩追尾。
大客車從巴子的車旁很近擦過,險些碰到巴子的反光鏡,同時巴子聽到車下盤發出奇怪的刮擦聲響,還有仿佛耗子被老鼠夾夾住的吱吱聲,後車輪處隱約還有青煙冒出。
巴子愣了一秒,下一秒就開足馬力沖了上去,以他的經驗,前面的大客車是剎車失靈了,司機拉了手剎,可惜拉得太死,制動盤已經抱死。他不知道自己跟上去能幹什麼,只覺得應該跟上去。大客車搖搖晃晃在前面,司機勉力把著方向盤,右側就是山崖。巴子把窗戶打開,用導遊用的高音喇叭對著大客車聲嘶力竭地喊:「向左靠!蹭山壁!向左靠啊!」
走山路時應付剎車失靈最直接的辦法就是巴子說的這招,可惜那司機可能沒聽見,也可能太緊張了充耳不聞,任巴子扯破喉嚨,大客車還是在前面搖搖晃晃,速度也越來越快,再過一個彎,很可能就栽下山崖。
巴子急得眼裡要冒火,他的嗓子已經喊破了,喊出的什麼自己都聽不懂,和呼呼山風混在一起,聽起來很怪異。他絕望地望著大客車蹣跚的背影,後車窗上忽然映出一個小女孩的臉,那小女孩可能聽到他的喊聲,把臉緊緊貼著玻璃窗。小女孩的模樣很可愛,看上去和女兒圓圓差不多大,旁邊坐著的那個婦女應該是她的母親。
巴子忽然想到自己的這輛車。這輛車是老闆特意給他新配的依維柯,無論個頭和硬度都比以前開出租時的小普桑要強得多。可那輛大客車是普通的金龍客車,塊頭很大,速度很快。「那又怎樣呢?」巴子問自己,之後竟然笑了。他輕輕踩下油門,依維柯歡叫著超過大客車,出現在客車正前方。
看著後視鏡里那越來越近的龐然大物,巴子想起了女兒圓圓,過了下個月她就十歲了。
砰!
山風爽利地把巴子的頭髮吹亂,他調整好速度,在聽到第一聲碰撞時,果斷踩下了剎車。
吱——!
方向盤漸漸壓近巴子的胸前,巴子奮力攢足一口氣,用力撐著方向盤,試圖維持自己周圍的空間免受擠壓。然而血肉之軀再灌足內勁,也架不住金屬材質的力道。方向盤上的塑料開始碎裂,金屬支架深深嵌進巴子的胳膊,並繼續向他胸前擠壓。
砰!砰!
吱——!
砰!砰!砰!砰!
吱——!吱——!
臂骨碎裂的痛楚讓巴子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女兒圓圓的模樣出現在眼前,分外清晰,梳著羊角辮和白裡透紅的小臉蛋,照片上固定的影像成為巴子心頭永遠的記憶。
砰!砰——!
吱——!吱——!吱——!
吱——!吱——!
吱——!
巴子聽到了自己肋骨碎裂的聲音。最後在他腦海里盤旋的問題是,那二十萬夠不夠黑頭把他母親養老送終?
尾聲
第二天的報紙和電視上都報導了在西天目山盤山公路上發生的重大交通事故:一輛載有38人的大客車因剎車失靈與前方行使的麵包車追尾,將麵包車擠向山壁,麵包車司機當場死亡,大客車司機與3名乘客不同程度受了輕傷。唯一讓交警百思不得其解的,是麵包車後拖著一條長長的剎車痕跡。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