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解之謎
2024-09-29 17:32:44
作者: 雷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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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事實的事實背後,是真相的真相本身。而人們往往只相信他們願意相信的,並稱之為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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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是陰的,鉛灰色的雲凝滯在半空中一動不動,冷冷的氣息懸停在城市的上空,道旁的樹葉似乎也和風一起被凍住了,紋絲不動。
「可能要下雪。」駕駛座上的男人說。車停著,左右兩邊是整齊的房屋,參差的燈火映著玻璃窗的霧氣,迷濛得有些誇張。
副駕駛位上的女人點了點頭,她的目光很奇特,直視前方不動,仿佛專注於某個點,其實壓根沒有聚焦,而是均勻分散在視野範圍內。
「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辦?」
「繼續活下去。」女人面無表情,「和兒子一起。」
「你會離開這裡麼?」
「當然。」
「打算去哪裡?」
「除了中國,世界各地都有可能。」
男人迅速把臉扭到一邊,掩飾一閃而過的痛心神色。「為什麼?」這句話不是疑問,因為已經猜到了答案。
「他出了這樣的意外,你認為我們母子倆回國會有出路麼?」女人夢囈般地說,「在國內,認識他的,不認識他的,都知道了他的事;孩子日後上學、工作和就業,那件事的陰影會籠罩他一輩子。這個沉重的十字架,就讓我在異國他鄉慢慢背吧,孩子是無辜的,不應該被打上父親的烙印,他應該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重新開始。」
「我知道你很堅強,但是我怕你太過堅強,……」男人趴在方向盤上,不知道怎麼把後面的話說出來。
「不用為我擔心。我很好,真的。」
女人推開車門,一股人為的冷風卷進車內,男人打了個激靈,起身向外看,只看到一個瘦削而筆直的背影在頑強往前走,她的大衣仿佛吊在衣服架子上,飄飄蕩蕩。
男人推開店門,室內的溫暖撲面而來。這家小快餐店是很多華人常來光顧的地方,嚴寒使這裡的熱咖啡和熱狗分外美味。店主魯克是個精神矍鑠的老人,很愛與食客攀談,魯克的這個習慣讓男人受益匪淺,從來美國後第一頓午飯到現在,他也從生硬的中國式英語漸漸練成了流利的美國口語。
「一杯咖啡,加一個熱狗。」男人說。
「晚上好!」魯克招呼著,手腳麻利地沖了杯咖啡放在吧檯上。「剛磨好的,趁熱喝吧!」
「謝謝你,魯克。」男人疲憊地把大衣脫掉,口袋裡一份報紙落在吧檯上,他沒有理會,而是捧起咖啡貪婪地喝了幾口,試圖迅速驅趕體內的寒氣。魯克好奇地伸著腦袋瞅了瞅報紙,馬上縮了回來。
「天哪……」老人咕噥道,轉身去切麵包。
男人瞟了一眼報紙,報紙的方向是反的,醒目的引言用了比正文大兩號的字體,在他的角度看起來像張牙舞爪的符咒,符咒的內容他幾乎能倒背如流。
——生於上海的華裔分子學家鄺宇,美國當地時間1月16日晚上9點11分在洛杉磯槍殺了曾通知解僱他的公司副總裁雷耶姆茲女士,一小時後他在寓所附近自殺。
「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魯克切好麵包後接著抹黃油,沒有轉身。
男人沒有說話,這個符咒太長,那些內容仿佛開了閘的水,在腦海里一瀉不止。
——鄺宇殺人後,開車到離家不遠的小路上,於9:50左右用手機告訴妻子丁蕾他剛剛殺了自己的前老闆,並說他將自殺。丁蕾馬上報警,警方很快在路邊的汽車裡發現了鄺宇的屍體。
——鄺宇的妻子丁蕾是他的同行,兩人當年雙雙來美國留學並定居,育有一子。
魯克已經抹好了黃油,他戴上老花鏡,打開報紙仔細地看。男人盯著魯克的眼睛,根據他視線的挪動,知道他在看哪些段落。
——受害者羅西·雷耶姆茲亦為分子學家,今年64歲。去年5月,在N&Q製藥公司已工作大約兩年的鄺宇,由於被公司認為在一家中國同行業公司有兼職工作而被開除。
——雷耶姆茲是N&Q的副總裁,是鄺的上司。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MT部門負責人兼N&Q顧問艾爾·史密斯說:鄺宇被開除一事,屬於公司經常發生的常規事情,不值一提。史密斯與雷耶姆茲相識四十多年,並曾與鄺宇共事。他說,根據他本人對雷耶姆茲和鄺宇的了解,這個謀殺案絕對屬於精神失常。
「難以置信,真的難以置信。」魯克搖頭,並且嘆息不止,「這位鄺先生看起來像個紳士。」
報紙上印著鄺宇的照片,照片很清晰,上面的鄺宇斯文體面,帶著金絲邊眼鏡,無論哪個角度看,都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學者。
「我可以喝點酒嗎?」男人指了指架子上的啤酒。
「當然可以!你已經超過了二十一歲。」魯克拿下啤酒,啟開瓶蓋,放到男人面前。
男人抓過酒瓶,仰脖喝了一大口,說:「鄺宇從來都是個紳士,他應該是無辜的。」
魯克從老花鏡上方望著男人微笑:「因為他和你來自同一個國家?」
「因為我和他師從同一個導師。」男人說,「他的太太和我是同班同學。」
「哦!」魯克驚嘆了一聲。「我想你對他的為人更有發言權。」他同情地說。
「不用問我,這個案子本身就有很多問題。」男人指著報紙的反面,那裡長篇累牘報導著這起兇殺案,他的臉因為酒精的緣故漸漸變紅。「這裡說了很多細節,其實警方並未最終確認是鄺殺害了他的前老闆然後自殺。你看——」
魯克忙把報紙翻過來仔細看。
——1月16日晚上,兇手冒充雷耶姆茲叫比薩餅外賣到她家,趁雷耶姆茲開門時從那位送比薩的男孩身後衝出,對她連開數槍。
——送比薩餅的小伙子確認兇手是一名亞裔男子,卻沒能看清他的車牌號。
——晚10點左右,鄺宇的屍體首先被一位散步者發現,位於公園的海灘小路上。他的頭上有一處致命槍傷,手上有一支0.38口徑手槍,衣袋裡裝著給妻子打過電話的手機。
——警方分析了案件的各種跡象,鄺宇被認定為兇殺案的最大嫌疑人。
「好像的確如此。不過這裡也說,警方展開大規模搜索,甚至動用了直升機,但是並未發現任何嫌疑人。這麼看來,您這位同學的嫌疑最大。」魯克翻來覆去看著新聞。
「很多案件都無法用直升機找到嫌疑人,大規模搜索也只對逃犯管用。」男人不屑地說,「不知道警方是否還在繼續調查,有些情況或許是他們不知道的。而且,手裡拿著槍,腦袋上有個槍眼,就被認為是自殺麼?荒唐!」
「你認為鄺……是被謀殺的?」魯克又從眼鏡上方看著男人,老頭兒好像有些被嚇著了,眼神擔心且害怕,話也抖抖索索。
「報紙上說,『雷耶姆茲的女兒事後證實她們沒有要比薩外賣,估計兇手預定比薩餅外賣,意圖是誘使雷耶姆茲開門,送比薩的男孩無意中成了殺人陰謀的一個工具。』」男人冷笑了幾聲,「誰知道呢?鄺宇或許也無意中成了殺人陰謀的工具!」他有些喝多了,話語帶著醉意。
「你想要喝點茶嗎?啤酒或許不適合你。」魯克提醒男人,他也瞧出他喝多了。
「我沒醉!鄺宇也沒罪!」男人用中文喊道,接下去的話變成中英文混雜,魯克聽得一臉迷惘。
「一定有人要殺雷耶姆茲!因為她離開了N&Q,要自己開公司單幹,她掌握著公司的核心技術,我知道有些人為了錢什麼都幹得出來!目擊者只知道兇手是亞裔,黑燈瞎火的,連車牌號都沒看清,在洛杉磯的亞裔太多了,唐人街上用磚頭隨便砸砸就是一打!」
男人好像清醒了一些,抬眼看著魯克,語調也平穩了很多:「魯克,你是個好人,所以我跟你說——鄺宇肯定是無辜的,他沒有殺人動機,失去N&Q的工作對他是損失但絕不是滅頂之災,沒有理由在被解職半年後喪心病狂去殺人,更沒理由在殺人後打電話告訴自己的妻子說自己殺人了並要自殺!一定是有人要殺雷耶姆茲,他們雇了厲害的殺手,用鄺宇當替罪羊,因為鄺宇在離開公司時和雷耶姆茲爭論過,公司員工都看見了。」
「可是……電話的確是鄺本人打的啊!」
「如果一個人用槍頂著你的腦袋讓你說這些,你也一定會說的,不是麼?」
「好吧,年輕人,好吧。」魯克搖了搖頭,嘆口氣,問,「你為什麼這麼肯定他是無辜的?」
「他曾跟我說過,打算2月底就逐步回國工作,年底完全回去,就在出事前不到兩個星期,他還給我打電話說,他處理完一些瑣事後就馬上回國。」男人一口氣說完,咕咚咕咚把瓶里剩下的酒灌進喉嚨,瓶子被重重放到吧檯上。「可惜這些,警察們不知道,我得告訴他們,對,一定得告訴他們。」男人自言自語。
「孩子,你喝得太多了。」魯克帶著一絲責備的口吻。
「我很清醒,魯克。謝謝你,我走了。」男人起身,搖搖晃晃走到門口,推開門走了出去,屋裡的燈光泄露了不少在黑夜裡,光亮處是無數枚雪片神秘叵測地旋轉舞動。
男人在車裡坐了一會兒,略微打了個盹,他清楚自己得醒醒酒才能開車,美國的警察很負責也很認真。
他開始反芻著自己剛才借酒說出的那些話,憂傷地發現,真相就像月亮,有時候被遮住這一半,有時候被遮住那一半,地球上的人看月亮有圓有缺,但月亮永遠是月亮,不會因為任何人的意志和期望有所改變。
——鄺宇在一年前曾患了比較嚴重的抑鬱症。
——鄺宇在被解職後曾訴諸法律途徑解決,要為自己討還公道,不久前傳來消息,他放棄了訴訟,因為法律界所有朋友都告訴他勝訴的希望不大,任何公司都有權開除觸犯其利益的員工,此舉無可指摘。鄺宇雖不承認他觸犯公司利益,但在同行業公司內兼職乃是事實。
——鄺宇訴訟的同時也在不斷找著工作,所有公司在接到鄺宇的求職申請後不久,即給他來信婉拒。因為按照程序,給如此資深的業內人士一個高級職位之前,需要打電話給他前公司去詢問情況,而前公司只能如實相告。
——在他與鄺宇的電話聊天中,發現鄺宇時常萌生徹底回國的念頭,但始終心有不甘,雖然鄺宇在國內也留著一鱗半爪,相比在美國的工作,無異芝麻與西瓜。
男人把手指深深插入頭髮,所有這些他在酒吧里沒有講出來、也不願意去相信的事實,或許可以作為鄺宇的殺人動機和殺人時間延後的答案。
男人明白,他只願意相信鄺宇是無辜的,雖然他並不能肯定鄺宇是否真的無辜。在酒館裡那些話,事實上是自己感性思維和理性思維的激烈衝突。
雪下大了,在車窗上積了起來,把車內和車外分割為兩個世界,彼此都看不見,越來越多的白色造就了越來越多的黑暗。男人扭開廣播,正在播報新聞。「……警方逮捕的嫌犯中沒有發現亞瑟·摩迪,摩迪為韓裔美國公民,是本地黑社會教父馬丁手下的金牌殺手,早在十年前就上了警方的通緝令,但他從馬丁那裡學會隱匿的本領,常從警察眼皮底下消失。……」
男人關掉廣播,他不喜歡這類新聞。
夜深了,他該回去了,他沒有家,只有一棟房子,他曾經很羨慕鄺宇的那個家,當年那美滿的一家三口,如今碎裂了,湮沒了,碎片將來不知會出現在哪一處的燈光下。
發動機轟鳴起來,車燈亮了,照著鋪有厚厚積雪的路。
第二天傍晚,大雪紛飛,快餐店吧檯里,魯克看著一份報紙,連客人招呼他都沒聽到。
客人很好奇,湊上去瞄了一眼報紙,上面登著一張照片,旁邊簡短的文字描述了一起車禍:在某公司工作的華人職員昨天深夜駕車回家,路上積雪太厚,剎車失靈,轎車栽進河裡,導致該華人溺水而亡。警方經檢測發現該名華人系酒後駕車,不排除人為操作失誤。
「天哪……」老人咕噥道,轉身去切麵包。
「魯克,這個人挺面熟,好像也常來這裡,昨天我就見過他。」客人笑眯眯從煙盒裡抽了根煙點著,把煙盒放到吧檯上,魯克轉身把菸灰缸放到他面前,說:「胳膊別伸這麼長,你的菸灰會掉進我的比薩餅里,這吧檯可不是你家的圓桌①。」
「我會很小心的,親愛的燕子老爹②。」客人彈了彈菸灰,「只是這麼冷的天,還會有人叫比薩外賣麼?」
門被推開,帶來一陣寒風。「一杯咖啡,加一個熱狗。」來人說。
①圓桌:Round Table特指亞瑟王傳奇中,亞瑟王和他的騎士們就座時免於席次之爭而命人制的大圓桌,又指亞瑟王的騎士們。
②燕子:泛稱為「swallow」,個別為「martin」(如家燕「house martin」)。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