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個星空下

2024-09-29 17:32:41 作者: 雷池果

  「Those nuclear missiles, they sit in their silos. Your AK-47, that is the real weapon of mass destruction.」(核飛彈都放在發射架里,你賣的AK-47才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戰爭之王/Lord of War》

  現在的我叫傑克,上司常叫我吉米,此前我服務於另一個著名的聯邦執法機構,曾用過很多過後就忘記的名字,這取決於我以什麼身份出現在某些人面前。我不知道父母是誰,聽說他們都死於飛機事故,這個理由很常見,和我一起接受訓練的同事的父母多數也是這種死因。我們都是社會關係相當簡單的孤兒,這是工作需要,說不準哪天你就會從地球上消失,而此時無論你的上司還是國家,都不希望有哪個老百姓來大驚小怪報警說人口失蹤。

  然而我比其他人神秘一些,他們至今不知道我是哪個民族的後裔,我的模樣肯定屬於亞裔,從膚色和五官看,基本就在中、日、韓三個國家打轉,在集訓時這甚至成為了話題之一,為此有隊員還下了賭注,最後認為我是華裔的人占了多數,因為他們覺得我很像一位名叫傑克陳的中國武戲明星,除了鼻子比他更高之外,他們還說這個傑克陳和我一樣擅長散打。

  「他肯定打不過我。」我對他們的類比不以為然。

  這句話不幸被約克大叔聽到了,第二天這位教官便不動聲色給我多加了十公里的限時長跑,以及和他面對面的白刃格鬥。

  和約克大叔格鬥一直是讓我頭皮發麻的事情,他的經歷比我的種族更神秘,我只知道他是第一批海豹突擊隊的隊員。至於他參加過怎樣的戰役,完成過哪些任務,他從來不提,旁人也諱莫如深。然而從他胸膛那幾處再濃密的胸毛也擋不住的傷疤來看,他曾死裡逃生不止一次。他在格鬥時出手不是一般的快捷,往往在對手剛打算反應時,已經被撂翻在地上,動彈不得。

  「你對中國了解多少?」格鬥之後,約克大叔問鼻青臉腫的我。

  「他們有我們沒有的東西,比如孔夫子和中國功夫。」我抹了一把鼻血,又把脫臼的右胳膊給復位。

  約克大叔的嘴角滲出一絲微笑,他的面孔其實是很慈祥的,只是在不動聲色凝視你的時候,讓你感覺仿佛一道千鈞鐵牆緩緩且不容置疑地壓過來,讓你充分感受從順暢呼吸到窒息的全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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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知道你讀過他們一些書,也學過一些中國功夫,那麼我問你一個問題,與對手面對面,你是用什麼來殺人?」

  「用『心』殺人。……」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看約克大叔的神色,顯然對我的回答不屑一顧,好像我在故弄玄虛。

  「那麼你是用什麼來殺人?」我問。

  「用本能。」這位老海豹突擊隊員答道,「短兵相接的時候,你根本沒時間用除了四肢之外的器官去反應。」

  這句話之後很久我都沒想明白,不通過大腦中樞,運動器官該如何反應?

  等魔鬼式訓練和一切實戰演習結束,開始執行任務的時候,我才切身體會到約克大叔這句話。有一次的任務是抓捕大毒梟蒙迪戈,這個傢伙很狡猾,睡覺都有十幾名荷槍實彈的保鏢陪著,搭檔負責幹掉外圍保鏢,我直接闖進他的臥室,卻被六個彪形大漢圍住,這幾個一看就知道是俄羅斯人,眼神都透著哥薩克式的驃悍,每個人都比我高出一個頭,和他們站在一起,仿佛一群大水牛圍住一棵向日葵。

  整個過程我只來得及做三個動作:先從離自己最近的保鏢手裡奪下尖刀,讓刀柄敲碎了此人的喉骨,讓刀尖扎進離自己最遠的保鏢的喉嚨;接著跳起來旋身飛踢,讓鞋尖藏匿的刀片劃破了另外兩人的頸總動脈;然後雙手拔出腰間的匕首,同時戳進最後兩人的後腰——準確地說是戳進了腎臟,被扎在那裡的人會疼得叫不出來,在極度痛苦中死去。

  三個動作花了我六秒的時間,而我的大腦那時仿佛被催眠了,完全不知道手腳在幹什麼,直到看見躲在床下只穿著睡衣的蒙迪戈才續上先前的思路——赫赫有名的大毒梟此時狼狽不堪,過度享樂造就的鬆弛下垂的眼袋裡嵌著混濁失神的眼睛,滿臉橫七豎八的皺紋,口角的涎水一直淌到內褲上,讓我不禁懷疑這次任務是否值得我們這麼大動干戈。

  然而無論怎樣,事實證明約克大叔是對的。他用他的方式訓練了一批批的學員,在我們這群人眼裡,約克大叔簡直就是戰神的化身,他所參與的任務不管多兇險,總能保證每個人都全身而退,只有一次例外。

  那次是個營救人質的任務,被恐怖分子綁架的是某個鋼鐵大亨的兒子,在救出人質撤退的時候,恐怖分子察覺了,頑強地追了過來,帶來一陣槍林彈雨,我們一個隊員永遠留在了那裡,我記得他最後的姿勢——側臥在地上,面容完好,額頭上有個不太大的黑洞,沒有流出多少血,而後腦勺的頭蓋骨卻被掀去了一半,這是被衝鋒鎗的子彈以每秒八百五十米的速度擊中的結果。

  約克大叔的視線迅速掃過那個隊員的屍體,接著掩護我們帶著人質逃離,他用衝鋒鎗點射時從不瞄準,即使在迅速奔跑中,也能彈無虛發,每顆子彈都直接打中對方前額。最後,任務順利完成。

  越野車上,鋼鐵大亨的兒子從驚魂中漸漸恢復,意識到自己很安全後,富豪式的優越感層層浮現,表現形式就是侃侃而談,甚至談到這次被綁架經歷中的所見所聞——「他們很嚮往那些大規模殺傷性武器,沒準會打俄羅斯SS-27的主意!」

  「核飛彈都放在發射架里,你賣的AK-47才是大規模殺傷性武器。」約克大叔冷冷地打斷他。

  這句話讓我聽起來很痛快。鋼鐵大亨父子倆擁有美國最大的軍火售賣公司,他們是現任政府最有力的支持者,但這些與我沒關係,我只知道為了救眼前這個喋喋不休廢話連篇的傢伙,讓約克大叔失去了一個得意門生,我們失去了一個好隊友。

  如今離這次任務已經過去了十年,我和約克大叔也很久沒有了聯繫,忘不掉的是和他最後一次談話——語言是如此奇妙的東西,會讓你因為一段話牢牢記住一個人。

  「你是我第二滿意的學生。」他說。

  「為什麼不是讓你最滿意的?」這句話讓我很不服氣,全然不覺他是在讚揚。

  「你感情豐富了點,正義感也多了些。」

  這樣的回答讓我無法反駁,雖然我不認為約克大叔本人就做得很好。

  「最讓你滿意的學生是誰?」

  「羅伯·愛德華。」

  我知道這個傢伙,他在服役期間曾號稱「美國第一特種兵」,保持著成功執行任務次數的最高紀錄,多次被總統接見,是若干三角洲突擊隊員的偶像,現在是我的上司。當然,我也是他的崇拜者。

  今年是黑色校園年,死於校園槍擊的年輕人的數量大大超過往年,某大學一次槍擊案的死亡人數就超過了去年整整一年的,電視鏡頭裡學生們極度驚恐的眼神,仿佛看見世界末日正在降臨。愛德華取消了我們組所有人的假期,從年初第一宗開始查,但查了大半年,槍擊案繼續發生,而我們一無所獲。

  也不能說毫無收穫,畢竟每宗案子都能順利結案,因為所有殺手最後都飲彈而亡,且都留下了敘述前因後果的錄影帶,把整個謀殺畫上滴水不漏的圓滿句號,仿佛就為了讓我們結案似的。

  又是一夜無果的忙碌,我徹底泄氣了。這些兇手太可惡,自己厭世倒也罷了,還要拖著那麼多年輕的亡靈一起走。我關上電腦,打開噴頭嘩嘩開始洗澡,霧氣騰騰,硝煙一樣。

  仿佛就為了讓我們結案似的?

  我猛地關上噴頭,胡亂在腰裡裹了條毛巾就奔出盥洗室,重新打開電腦,調出今年所有校園槍擊案的資料,我不知道我突發的靈感對不對,只能試一試,就像探路一樣,有可能走得通,有可能鑽進死胡同。

  分析結果是意料之中也在意料之外,有兩起槍擊案的兇槍的編號離得很近,中間只隔一個號,而兩起槍擊案發生的地點相隔很遠,兇手難道在同一個地方買槍後分頭作案?犯得著這麼麻煩麼?自動步槍到處都能買得到。

  我正在猶豫要不要打電話向愛德華匯報的時候,門響了一聲,愛德華走了進來,來得真及時,我興奮地跳起來,突然發現自己近乎全裸,忙竄回盥洗室穿衣,等出來的時候,愛德華已經俯身在我的電腦上了。

  「你忙活一晚上,就找到了這個?」

  「對。我覺得很可疑,值得深入去查。」

  「案子已經結了,不過如果你感興趣,可以查一查。」愛德華微笑著拍拍我的肩膀,他是個風度翩翩的老頭,舉手投足讓人如沐春風。

  當天晚上我就開始查,順藤摸瓜了一個月,還真有了結果,這兩支槍來自俄亥俄州一個名叫馬丁的槍販子,而這個馬丁和國際恐怖組織阿庫達有密切聯繫。但等我趕到俄亥俄州的時候,馬丁卻已經死了,死於一場莫名其妙的火災。

  我的心涼了一半,馬丁是案子的關鍵人物,從線人搜集來的信息來看,他顯然和幕後主使是單線聯繫,他一死,等於我這一個月的工作毀於一旦。

  線索中斷,案子不得不擱置。

  兩周以後是聖誕節,新的校園槍擊案再次發生,兇手一樣飲彈自盡,留下了記錄作案動機的錄影帶,那把自動步槍的編號被磨掉了,但我確定這也是從馬丁那裡來的,因為馬丁習慣給每一把出手的槍都留下自己的標記。

  這起槍擊案像以往一樣不了了之,警察所能做的只有善後,政府所能做的只有震驚,而民眾什麼都不能做。

  我所能做的是去找愛德華。

  「請坐。」愛德華從老花鏡上方看了看我。「這邊有開水,咖啡你知道放在哪裡,自己拿。——怎麼?有新線索了?」

  「沒有,只有一些話。」我看著他。

  「說吧,孩子。」他微笑著,「我聽著呢。」

  「我想和你談一談。」我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但不是在這裡。」

  樓頂是很好的談話地方,尤其在無風的夜晚,唯一不好的是光線太暗。然而今天夜晚無須有這個擔心,因為到處都是流光溢彩,再過幾個小時就是新的一年。

  「說吧,這裡夠安靜。」

  我看著愛德華,說:「校園槍擊案所用的,都是AK-47。」

  愛德華聳了聳肩。「卡拉什尼科夫的這個傑作已經遍及全球,有什麼不尋常麼?」

  「這些AK-47可能來自同一個槍販子,而此人與國際恐怖組織阿庫達有關,阿庫達的頭目是我們的頭號通緝犯。」

  「那個槍販子呢?」

  「死了。」我垂下頭。

  愛德華也嘆了口氣。

  「我認為這些校園槍擊案是阿庫達組織製造的新一輪恐怖襲擊,這和此前他們製造的各種爆炸案和飛機撞大樓事件有極其類似的地方,就是都屬於自殺性的。」

  「他們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所有校園槍擊案的死亡人口加起來,也不及那些爆炸案的十分之一。」

  「恐怖襲擊未必要血流成河,只要能動搖人心,讓民眾被恐懼和時時刻刻的不安全感籠罩,進而對政府的信任產生動搖乃至懷疑,就可以了。」我說,「他們要看到的不是死亡殺戮,而是天下大亂。」

  愛德華驚異地看著我,好像我在說火星語。

  「阿庫達的首領非常聰明,他網羅了一批高智商高學歷的手下,我們能想到的,他們也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的,他們也能想到。」

  愛德華陷入沉思。他不說話,那我就繼續說。

  「不排除他們早已派人滲透到我們內部,否則馬丁怎會那麼快就被殺?知道這條線索的人很少。」

  「你說的沒錯。」愛德華緩緩說道,「我們的確要考慮這個可能。」

  我轉身向樓梯走去,要說的都已經都說了,愛德華也是個高智商高學歷的人,不會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一步步向樓梯口走,每一步都在焦急等待著,身後毫無動靜,莫非我判斷錯了?

  「吉米,新年快樂!」愛德華大聲說。

  我回頭一笑。「新年快樂。」

  我的判斷沒錯。

  剛才還在十米開外的那個人,此時已經變成黑影站在我面前,在絕對的安靜的環境下,也絕對的悄無聲息,雖然穿的是皮鞋。我記得這是約克大叔重點訓練我們的項目之一,在任何時候下穿任何鞋子跑步,落地時都不准發出一絲聲音,這是要求技巧更也要求耐力的行為,鞋底與路面要呈現一個恰當精確的角度,用分毫不差的力道,看似在「跑」步,其實為「抹」路,每跑一步所付出的卡路里比普普通通的一步高出幾十倍。

  「吉米,聽著,你的曾祖父母的父母親都是第一代移民美國的華人,你的曾祖母是在美國土生土長的華人,你的祖母是波蘭人,你的母親是法國人。」愛德華說,「你的父母死於執行任務,而不是飛機事故。」

  「我早猜到了。」我說。愛德華的這番話也挑明了他的意圖,類似身世揭秘這樣的話題,只有在特定時刻才會提到。

  短兵相接,用本能殺人。

  我的袖子裡通常都藏一把匕首——這是像古代中國人學的,有效且實用的方法——匕首的寒光映上了對方的眼睛,我的速度很快,非常快。如果我能成功,局勢或許能被扭轉,對付愛德華這樣的老手,絕對不能走正規的司法途徑。

  愛德華的手揣在口袋裡沒有動,那一剎那我排除了他會槍擊我的可能性,因為子彈會穿過我的身體打進背後的中央空調主機房,動靜太大。

  這裡,我卻錯了。我看見了自己匕首的尖端,卻沒看見他的,更沒想到他會從我後頸紮下,劃出一道漂亮的傷口,用力的角度恰到好處,我的重心不由自主向著他所希望的方向倒下去。

  那一刻,我不禁在心底讚嘆了一下,他不愧是約克大叔最滿意的學生,年紀近乎我的兩倍,身手之敏捷,卻比我精湛四倍不止。

  ——「最讓你滿意的學生是誰?」

  ——「羅伯·愛德華。」

  ——「為什麼是他?」

  ——「你們學的是特定環境下的生存手段,他將是你們中活得最久的一個。」

  約克大叔最後的這句話我曾淡忘了很久,唯一清晰的是他說話時的諷刺神情。昨天我給他寄了一份特殊的新年禮物,不久他會得到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對於他的這句話,或許是推翻,或許是佐證。

  四周有些零星的煙花綻放,很美麗。風聲尖嘯著從我耳邊掠過,我很想立刻聽到新年的鐘聲,那樣渾厚,那樣凝重,帶著能敲醒一切蒙昧和混沌的堅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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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的鐘聲敲響了,傑克靜靜躺在石板路面上,鮮血不緊不慢從他腦後和身下湧出,把石板的花紋清晰勾勒了出來,他的眼睛睜著,從容望著樓頂——剛才他從那裡墜落,和四周熱烈綻放的煙花一起飄蕩。煙花和天上的星星連成一片,整個北半球都在這個星空下。

  三天後,某軍事基地教官威爾·約克收到一個包裹,裡面是一張光碟和一卷錄音帶。光碟上寫著小小的一行字:

  「毀滅美國的不會是核飛彈,而是AK-47。」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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