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者的遊戲
2024-09-29 17:32:38
作者: 雷池果
嘩啦嘩啦,衛生間的水籠頭開了整整一上午,來寶忙得滿頭大汗,先洗馬桶,接著洗浴缸,然後是盆池。
電話響了,來寶去接。
「餵?」
「您好,請問舒來寶先生在嗎?」是婚慶公司。
「此人已死,有事燒紙!」
電話啪地放下,來寶繼續在衛生間洗洗刷刷。
電話鈴又響了。
「餵?」
這次是家具城。「您好,您一個月前在我們這裡訂的……」
「請幫我賣給別人吧,謝謝,不客氣。」
電話啪地放下,來寶繼續在衛生間洗刷刷洗刷刷。
電話鈴又響了。
來寶沒有理睬。
電話鈴很有耐心地響著,終於停了下來,但馬上又固執響起。
來寶終於忍不住抓起話筒:「找舒來寶的,拜託打天堂分機9174或9146,謝謝!」
對方也不含糊:「來寶,不管你現在是人是鬼,馬上到我這裡來一趟!」
是東子。
來寶嘆了口氣,撂下刷子洗潔精,脫下手套圍裙,半小時後站在了東子面前。
「你還不錯,算不上有異性沒人性。」東子笑嘻嘻說。
來寶忍不住想抽他,自己眼下正忙著失戀,這傢伙還來添亂。
東子仍然恬著臉。「你那狗窩髒了兩年,也該徹底打掃打掃了。」他對來寶知根知底,來寶只要開始挽袖子打掃房間,一準就是失戀。
來寶一言不發,拽著東子到了他家,東子裡外看了一圈,出來的時候有些傻眼的模樣。
「來寶,你動真格的了?」東子盯著客廳櫥柜上擺著的婚紗照。
來寶苦笑一下,沒說話。
「嘖嘖嘖!瞧你這衛生間乾淨得,馬桶都能用來喝湯啦!」東子夸完又嘆,「看來度小月真的悔婚了,唉……」
來寶面無表情:「不是悔婚,是離婚。」
東子把手搭在來寶肩頭,深沉地說:「哥們,我很同情你,非常同情。」
「光嘴上同情有屁用!」來寶翻了個白眼。
東子把手縮回去,在西服口袋裡摸了半天。「喏,這個給你,大概用得著,有空去消遣消遣,保管樂呵!」
來寶瞥了一眼東子塞過來的名片,上面只有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電話號碼和六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大字:勇敢者的遊戲。
失戀中的來寶的做事效率比平常快十倍,撥通電話,簡短對話,之後一個人出門、上車、到達,電梯直上三十層,迎面是個會客室,會客室里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人。
「舒先生嗎?您好,我是勇游俱樂部的客服經理柯樂。」
這個名字真不錯,來寶想,給這位經理配個秘書叫雪碧,再配個助理叫七喜,大眾飲料就齊全了。
「請允許我為您介紹一下目前新推出的這個挑戰極限的免費活動……」
「不用,告訴我時間地點,我直接過去參加。」來寶乾脆截斷了柯樂的話。
柯樂呆看了來寶半晌。「好吧。」他說。
接下去又是撥通電話,簡短對話,之後兩個人出門、上車、到達。
車門一開,映入來寶眼帘的是一處懸崖峭壁,高高的台子,長長的繩子,以及和他一樣來參加活動的人群。
「蹦極而已,稀鬆平常。」來寶有些失望。然而,既來之,則安之。
拴好繩子,從高台上縱身一躍而下,極度鬱悶的人,原來可以在自由落體中體會自殺的快感,而不必承擔自殺的結果,來寶有些享受整個過程。
幾天之後,來寶收到柯樂的通知,徵詢他是否願意進行下一站的挑戰,原來蹦極僅僅是冒險歷程的開始。
柯樂說,他們很驚訝,來寶是眾參與者中唯一在蹦極前後心率不變的人。
因為我的心已經死了。來寶自言自語地苦笑。
大無畏的來寶在之後的幾站出奇順利,過五關斬六將,最後單刀赴會,一旦闖過最後這一關,就可以拿到一個神秘大獎。
來寶對神秘大獎不感興趣,他遺憾只有這最後一關,一想到往後再沒有這樣刺激好玩的遊戲,不免悵然。
整個俱樂部對這最後這關藏藏掖掖,開始時間也一延再延,有一天突然說要出發,來寶也懶得問,愛怎麼便怎麼吧,能打發時間就好。
俱樂部包了一架小飛機,顛簸輾轉,停在了戈壁灘上。
這一處戈壁灘很乾淨,沒有一點石塊,只有光禿禿的地面和乾裂的土壤,一個通體透明的半球形密封艙矗立在來寶面前,密封艙和他一樣高,但很寬,裡面有一把太空椅,太空椅前面是個攝像機。
「要我做什麼?」來寶很奇怪,只有這麼個密封艙,能做什麼冒險事?
柯樂笑得很詭秘:「等一下你就曉得了。」
既然要等,那麼就等。來寶百無聊賴數著地上的裂縫,風大了起來,卷著沙子颳得雙頰生疼,遠處一柱細細的黑煙裊裊婷婷,慢慢向他們移過來。
「知道那是什麼嗎?」柯樂指著黑煙。
來寶心裡一動:「颶風?」
「正解!這裡是颶風必經之路,我們看你有沒有膽量拍下颶風內的模樣。這個密封艙的強度足夠應付這次的颶風,密封艙底有根長繩與地面相連,等颶風過去後,按左扶手下面的鍵,艙頂的降落傘會打開。」
「萬一繩子不結實,你們去哪裡找我?」
「不用擔心,你的座位下面有信號發射儀。還有,座位後面有個銥星電話,為你救急而用。」
來寶不再多話,鑽進密封艙,坐上太空椅,柯樂把腦袋探進來,說:「這次不能保證你的安全,你如果想放棄還來得及。」
「既來之,則安之。」來寶笑嘻嘻扣上安全帶,密封艙外面的人七手八腳把艙門關上,那柱黑煙已膨脹了四倍不止,各位工作人員開始手忙腳亂上飛機。
飛機轟隆隆離開,颶風呼啦啦逼近。
湊近細看,來寶發現颶風丑得無以復加,一節節粗糙的黑卷纏堆上去,中間夾雜著奇形怪狀的生物或死物,黑色螺旋緩慢蠕動著,好像科教片裡面的豬大腸。
密封艙劇烈震動著,吱嘎作響,令人毛骨悚然。來寶覺得五臟六腑要被顛出來,他緊緊抱著攝像機,鏡頭對著艙外,颶風帶來的物體啪啪狠命敲打著艙壁,發出驚心動魄的聲音。
事後回憶起來,來寶覺得密封艙像一隻風中搖曳的風箏,後來,風箏線斷了。
來寶艱難地從摔碎的密封艙里爬出來,他很納悶,降落傘明明成功打開了,卻好像承受不住密封艙重量一樣,密封艙降落得比自己想像的要快得多,是柯樂他們犯了個如此低級的錯誤?還是自己重得超越了地球引力?不過還是得感謝降落傘的空氣阻力,否則連他也摔碎了。
還是活著好。來寶想。自己之前那樣勇猛,是沒有真正嘗過死亡滋味,無知者無畏。
颶風早已過去,來寶環顧四周。
接下去整整五分鐘,他都處於頭腦空白五官定格狀態。
他站在一個孤島上。
四周是汪洋大海。
碧藍的海。一望無際。
來寶懵了。
信號儀!
銥星電話!
信號儀是否安然無恙?來寶把伸手到座位下掏摸,又趴在地上努力找了半天,連零星碎片都沒看到。
來寶從變形的太空椅後面找到了銥星電話,謝天謝地,電話比他結實,至少表面看來如此。
來寶急切地撳著數字鍵,但電話毫無反應,屏幕一團漆黑。
「電話壞了?」來寶把銥星電話晃來晃去,只覺得這銥星電話掂在手裡的分量很輕,輕得反常。
喀一聲,電話成了兩半,原來只是個空殼!
來寶一屁股坐在地上,絞盡腦汁地想,但其結果是腦汁被絞成了亂麻團,直到他昏昏睡去還沒有理清晰。
第二天的陽光讓來寶感覺舒適了些,他重新整理昨日的思緒。
空殼電話不是無意擺在那裡的,這麼看來,降落傘也是被故意動了手腳,是有人要害他。
誰要害他?
為何害他?
來寶想破腦袋也想不明白,決定換個角度去想。
害死了他,誰將從中獲益?
拋開感情因素,首先的獲益人是東子,他倆是合伙人,共同主持一個公司,股份各半。按照當初合同,他和東子任何一個人出事,那麼另一個人將持有全部股份,以主持公司大局。
其次獲益人將是他的落跑新娘度小月,倆人已經領了結婚證,雖然雙方已分居,但畢竟沒有辦離婚證,所以還是合法夫妻,那麼他死後,度小月作為遺孀,可以繼承他的家產。
然而,犯得著麼?
為了害他這麼個小人物,大張旗鼓弄出這麼一通活動?最後還廢了個價格不菲的密封艙?
匪夷所思。
來寶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知道真相又如何?沒有通訊工具,沒有交通工具,他即將被困死在這個島上,誰誰欺騙,誰誰背叛,都和他沒關係了。
來寶騰地從地上站起來,脫掉上衣,一個猛子扎進海水。
反正就快死了,臨死前,不如游個暢快的海水泳,洗個淋漓的海水浴。
海水很靜,來寶把自己深深埋在裡面,睜開眼睛。他的潛水本事在朋友群中數一數二,藝高人膽大。只是不穿潛水服潛水的後果很嚴重,但他已經不在乎了
一片幽深的藍色,藍得好像整個天空,認識或不認識的魚在自己四週遊來游去,來寶興奮地向深處游去,越深處看到的奇景越多,他樂得已然忘記自己尚未擺脫困境了。
突然,他看見遠處有一個漩渦。這個海洋深處的漩渦很奇特,外形竟然很像那陣颶風,只是按比例縮小一些,速度卻是颶風的好幾倍,而且發著奇異的電光,頃刻已到面前。
在江海湖內游泳時如何對付漩渦?
高手都懂得不應徒勞逃命,而是順應漩渦漂浮,即使被吸進漩渦底部,但那裡也往往是渦旋力薄弱的部分,可以藉機從漩渦側面逃脫。
來寶就是這麼做的,只是潛水太久,肺里儲存的氧氣已經短缺,最後的知覺是漩渦強大的吸引力。
我的屍首會出現在哪兒?這是來寶昏厥前問自己的最後一個問題。
各大報紙這一天爭相刊載一個驚人的消息,一男子在海面奇蹟出現,雖然是昏迷不醒的狀態,卻被路過的客輪發現並搭救,DNA化驗結果證明該男子就是三十年前失蹤的舒來寶,令人震驚的是,他仍舊是個年輕人。
各大媒體的記者從那天起就四下追蹤這位奇人,各自使出看家本領,恨不得在浴室的馬桶上也安裝竊聽器。
據這位舒先生說,他是被一陣颶風從戈壁灘上刮到一個海洋孤島,在潛水時不慎被卷進了漩渦,因缺氧而昏厥,直到在三十年後的客輪上醒來。
令記者們欣慰的是,這位舒先生並不抗拒曝光,他有時會落落大方出現在攝像機面前,答覆各種問題。作為回報,公眾也慷慨向這位紳士提供當年的資料。
三十年前,那場颶風曾經過日本小笠原群島,之後橫掃我國中西部戈壁灘,最後消失在大西洋百慕達附近。
颶風過後,曾有一卷錄像火爆了各大電視台,提供這卷錄像的某娛樂團體聲稱,這是他們把一個先進的攝像機放飛到颶風中,然後通過無線輸送得到的圖像,這些圖像也果不負他們的高額成本,只一個月,就讓這家娛樂團體賺得盆滿缽滿。
得知這些情況的舒來寶,略有些異常神色,這些都被勤勞的記者盡數捕捉。
有記者寫道,這些資料讓舒先生回憶起當初的經歷,但他絕口不提來龍去脈,好像根本不願意提起。
還有記者寫道,據說舒先生三十年前曾是個成功的商人,但知情者不是過世就是消失,塵封往事,有待發掘。
另有記者寫道,舒先生壓根不認為自己失蹤了三十年,他堅持認為自己只失蹤了三天,難道颶風把舒先生帶進了一個暫時的時空隧道?那次颶風走向是從被稱為「魔鬼海域」的小笠原群島到被稱為「魔鬼三角」的百慕達,這條路線非常詭異,的確可能發生任何事情。
甚至有記者忠實錄下了舒來寶的話,他寫道,舒先生無法解釋自己的經歷到底怎麼回事,但他誠懇引用了亞歷克西斯·卡雷爾博士的一句名言:「科學的責任不是迴避事實,不管這些事實是明擺著的,或是無法解釋的也罷。」
一棟老舊公寓的頂樓上,東子帶著老花眼鏡看著報紙,大概上了年紀的緣故,手抖得厲害。
舒來寶出事後,作為這場婚變事件的始作俑者,他如願以償娶到了度小月,吞併了整個公司。然而僅僅風光了兩三年,厄運就接踵而至,首先是公司虧損,因為少了舒來寶這個智囊;其次家產被揮霍殆盡,因為度小月的本性難移。
之後他的生活,在這城市裡有太多雷同,無須詳述。
門鈴響了,郵差送來一份快遞。
東子顫巍巍打開信封,裡面躺著一張名片,上面只有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電話號碼和六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大字:勇敢者的遊戲。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