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好久不見

2024-09-29 13:00:24 作者: 巒

  睫毛沾到了霧氣,幾個眨眼,眼前回歸清明。

  那立在文件櫃一側的人影穿著白色修身襯衫,半挽衣袖。

  

  往那個身影移動。

  更近了。

  近到可以看到他白襯衫下,平靜起伏的胸腔。

  她在看他,他也在看她,眉是微斂著的。

  戈樾琇心裡嗟嘆,她都這樣了,他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啞然失笑,不止這一刻,一直以來宋猷烈,對她都是心裡不滿意的。

  若細說從前,一百人中一定有九十九人對她說:這是你咎由自取。

  是,是,都是她的錯。

  現在,她這是服軟來了。

  停在宋猷烈面前,兩人就只隔著一個腳步的距離。

  怎麼眉頭還沒鬆開呢?

  彼時。

  她討厭他皺眉,在他皺眉時,她總是會用手指一次次撫平他皺起的眉頭,皺眉就代表一個人心裡不快活。

  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怎麼能不快活呢?即使不快活也只能放在心理。

  也有她動手都沒辦法的時候,那時她就會告訴他,以一種很親昵的語氣說阿烈,我要去告訴小姨,我昨天晚上又不小心走錯房間了。

  於是,少年斂著的眉頭逐漸鬆開,掉過頭去看窗外,一直看著一直看著,世界在他眼中似乎變成一種靜止狀態。

  這種時候,偶爾她把耳朵貼在他胸腔處,想知道這個從格陵蘭島來的孩子,會不會有心跳。

  此時。

  眼前的人高自己可不僅是一個頭,現在再去撫平他眉心處的紋路,想必要費上一些功夫,戈樾琇踮起腳尖。

  嗯,這樣好點。

  緩緩伸出手,指尖即將觸到他眉角時縮了回來。

  他正在看著她,眼神就像從前諸多時候,面對她時選擇去看窗外一樣,不管白天黑夜,不管晴天陰天雨天,沉靜緘默。

  儼然,他現在是把她當成是窗外的風景。

  縮回手,嘴角一扯,那句「宋猷烈,好久不見」輕飄飄從她嘴角處溜出。

  無任何反應。

  翅膀硬了,翅膀硬了,戈樾琇心裡嘮叨個不停,從宋猷烈滿二十歲後,類似這樣的嘮叨越來越多。

  一嘮叨下去肯定會沒完沒了,戈樾琇勒令自己閉嘴。

  現在不是鬥氣要強的時候。

  現在是服軟的時候。

  對了,卡門。

  雙手舉到頭上,交疊,半垂眼帘,臉部角度朝下呈現四十五度角,挺胸收腹,腰肢伴隨交疊的手掌波浪蛇一般搖擺,舞娘們總是以這樣的方式,向客人展現自己曼妙腰肢。

  「宋猷烈,我像不像卡門。」微啟雙唇,問到。

  「你比卡門還要好看得多!」

  你比卡門還要好看得多,咧嘴笑,要從宋猷烈口中聽到這樣的話可不容易。

  但!

  下一秒,戈樾琇就覺得不對勁,聲音並不是來自於宋猷烈。

  循著聲音源頭。

  辦公室不止宋猷烈一個人。

  手迅速垂下,轉身,把領口往上拉,再把頭髮撥回胸前,裙子太短了,扯了幾下也就只勉勉強強包住臀部。

  算了,都這樣了還裝什麼?

  戈樾琇回過身。

  宋猷烈身邊站著一個男人。

  這是一張經常出現在八卦雜誌上的面孔,看客們閒暇時間喜歡討論他的換女友速度,可見該位老兄的花心程度,但這並不妨礙女人們對其投懷送抱,這位外形談不上出色,但好在自身能力足,三十歲被冠以「科技新貴」之美名。

  科技新貴行為桀驁不馴,幹過最瘋狂的事,就是為了球場的座位買下整支球隊,是歐洲五大聯賽之一的球隊。

  紅酒杯配遊艇雜誌,顯然,這二人在戈樾琇出現之前,並不是在談公事,這二人更像是在出演一出老友記。

  她的甜莓怎麼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心裡發牢騷可肢體語言沒閒著,對於一名自由媒體人來說,這樣的人自然得巴結,SN能源以後當真被宋猷烈占為己有,她還得靠這個職業混口糧。

  這位科技新貴好像叫庫班來著。

  手往著那位面前伸,附上奉承話:「上個月周末,我到貴球館看球,那種體驗簡直可以用美不可言……」

  伸出的手還在半空中,眼前已是空無一物。

  宋猷烈攬著科技新貴的肩膀,兩人低頭細語朝辦公室門口走去,而她儼然成了空氣。

  戈樾琇只能收回手,從背後傳來開門聲和「下次在一起喝茶。」「找個周末出海。」諸如此類的場面話。

  關門聲響起。

  周遭安靜極了。

  這次,戈樾琇確信辦公室就只有她和宋猷烈兩人,但站在文件櫃一側一動也不動的人換成她,而一步步向她走來的變成是他。

  那束鎖定在他身上的視線像影像變焦鏡頭,從集中到逐漸渙散,究竟眼裡捕捉到地,是什麼連她也不清楚了。

  但,耳朵卻是無比活躍,耳朵把剛剛聽到的精準傳達給她的中樞神經。

  「下次在一起喝茶」「找個周末出海」的竊竊私語,還有更低更輕佻的「口味有點獨特」「等差不多了,把她的電話號碼給我。」科技新貴話裡頭的意思大致是:這樣的貨色偶爾可以充當調劑品,等你玩夠了就把她給我玩幾天。

  戈樾琇心裡很奇怪,在聽到些話時,為什麼沒上前給上一個巴掌。

  打完巴掌再如是告之:親愛的,我現在是你腳踩著的那塊地板的主人,如果那一巴掌還沒讓你緩過來,我就換一種說法,這是我爸爸的辦公室,現在,馬上從我眼前消失,對了,我只能給你提供樓梯。假如你因這個巴掌忿忿不平想討說法的話,你的父親大人會奉勸你,寶貝,忘了那個巴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和世界銀行是兩兄弟,欺負哥哥等於和弟弟過不去,和弟弟過不去就是得罪哥哥,那些人我們得罪不起。

  戈樾琇在想,假如她真說出這番話,那個男人會不會青著一張臉從樓梯離開。

  答案是——不會。

  不是戈鴻煊名聲不夠大,也不是外公的影響力不足。

  假如當真打了那個男人一巴掌,再說出那番話,也許會換來他哈哈大笑。

  笑完,說不定還會說出以下這番話:「比起你,從自稱某國公主的站街女口中,說出的『之所以濃妝艷抹站在夜晚的街道,只是想體驗平民生活』更加可信。」

  十八歲時她也許會那樣做,但二十六歲的她,比誰都清楚那番話導致的結果,只會是自取其辱。

  再說,那些都不是她的榮耀。

  而且,她還偷偷發過誓,要以比較像樣一點的面貌,出現在外公的生日會上。

  只是……只是……心裡有那麼一處角落,暗淡得像回歸塵土的灰。

  胸口一涼。

  下意識間,大力擱開正撥弄自己頭髮的手。

  宋猷烈近在眼前。

  四目相對。

  他的瞳孔映著自己此時的模樣,一邊頭髮已經被撥到肩膀後面,露出半邊雪白的胸脯,即使之前已經把領口扯高了,但還是露出三分之一的球體。

  伸手遮擋。

  此舉換來淡淡嗤笑聲。

  「現在,想起自己是賀成周的外孫女了?」和嗤笑聲一樣輕浮的還有聲音。

  戈樾琇低頭看著自己的鞋。

  雖不是摩納哥鞋但顏色也是紅色的,高跟淺口配同色腳腕綢帶,那系在腳腕處的綢帶,看著像火紅的雞冠花,艷、俗。

  「我記得,你曾經和我說過,作為一名特殊病患,不論從聽覺還是洞察力,都會比一般人厲害,我猜,剛剛庫班的話你聽到了?」

  繼續看自己的鞋,心裡想,還不錯,宋猷烈有記住她的話。

  「坦白說,我之前還充滿期待來著,這個狂妄的傢伙會不會挨上一巴掌,但很遺憾……」

  「宋猷烈。」快速打斷他的話,抬起頭,注視著那張臉,一秒、兩秒、三秒,抬手,說;「好久不見。」

  三秒鐘可以做什麼呢?三秒鐘足以讓一個人從前塵往事中解脫出來。

  那聲「宋猷烈,好久不見」很是誠懇。

  的確,他和她很久沒見面了。

  擋住半邊胸脯的手滑落,後移半步,以便於她這身行頭在他面前清清楚楚,說:「你應該猜到我是為什麼而來。」

  落日變成暈黃色,朝落地窗前卜後繼,從四十六層樓層上放眼望去,唯有遠山,和遠山並列於蒼穹之下地還有眼前的年輕男子。

  「諾維喬克」坊間在談及這號人物時,總是得觀望一番,再壓低嗓音。

  周遭靜寂如斯。

  不一樣了,一切不一樣了。

  這應該是戈樾琇不願意出現在他面前吧?

  遠山上是天空。

  以前,她是天空他是遠山。

  但這一刻,戈樾琇心裡清楚,一切倒過來了。

  戈鴻煊的親信曾經和她說過一番似是而非的話,「你還是SN能源繼承人,到死的那一刻這個事實都不會改變,但阿烈更適合當SN能源的管理者,SN能源是你和阿烈的,你要體會戈先生的良苦用心」。

  那聲「戈樾琇」近在咫尺。

  初初,他喚這個名字時,是帶著一絲絲怯意和討好;逐漸,她沒能從他叫她時,聽出任何端倪;少年時期他極少叫喚她的名字,偶爾不得不叫也是附帶著一丁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而現在……

  現在則是肆無忌憚。

  真是沒禮貌的傢伙,戈樾琇心裡嘆氣。

  拿眼睛看他,表示自己聽到了。

  「戈樾琇,我之前在想事情。」他和她說。

  「這話什麼意思?」

  「你進來時我在想事情,導致於錯過你的表演,」他捏著眉骨,「這次,我會好好評估你的表現力。」

  這不是翅膀硬了是什麼?

  宋猷烈和她表明「翅膀硬了」還不止於此。

  「戈樾琇,在這之前……」他毫不掩飾落在她大片雪白上的目光,緩緩伸出手。

  眼看他的指尖即將落在她的鎖骨上。

  後退一步,笑著說我自己來。

  把遮擋在胸前的頭髮清理得乾乾淨淨,裙子更短,領口比起之前無不及,看看,胸衣的蕾絲邊都露了出來。

  迎著他的目光,像對大廳看她的男人一樣眨眼,她最擅長的就是即興表演了,用戈鴻煊的話來說,她和媽媽一樣在藝術方面極具天賦。

  所謂的極具天賦,在戈鴻煊眼裡其實就是瘋勁。

  在即興表演前,她需要醞釀情緒。

  要怎麼醞釀情緒才好呢?她現在可是著著名舞娘的行頭,那麼就從那位叫做「卡門」的舞娘開始吧。

  關於「卡門」追究起來時間線還是挺遠的。

  彼時間……

  一朵朵描著金線的玉蘭花落在質地極好的綢布上,心靈手巧的裁縫師傅給綢布打上一圈圈荷葉邊,微風穿過半邊打開的窗,半邊窗窗外是葡萄園,白天綠得都要滴出水來,但一到夜晚像是海面上的波紋,女孩坐在白色高背椅上,少年站在女孩面前,女孩一邊看著窗外一邊傾聽,少年也在看著窗外,一邊看著窗外一邊朗誦。

  少年的聲線像融雪掉落在青石板上,又清又亮。

  可是在念安徒生的《海的女兒》?還是大仲馬的《三個火槍手》?又或者是《阿里巴巴與四十大盜》?

  都不是。

  若此時有豆蔻少女經過窗前聽到朗誦內容,肯定會紅著雙頰低聲說一句「羞死人了」。

  少年正朗誦著,身段妖嬈的吉普賽女郎如何以身作則,引導剛剛拋棄未婚妻的年輕軍官,如何在女人身上獲取感官上的極樂。

  聽啊:不離左右的槍掉落在地上,像極發酵的白饅頭取代了槍,被小心翼翼捧在手掌上,只需他低下頭,便可以盡情攝取那粒紅莓果兒的芳香。

  天空變成暈黃色,有微風吹過,窗簾被掀開一角,女孩從高背椅上站了起來。

  就像那名吉普賽女郎,腰肢扭動,沿途是集市,每人看到她那副模樣,都要說上幾句輕佻語,她來一句答一句,眉來眼去大送秋波,拳頭往腰一插,一派大膽風流作風。

  最後,她把目光瞄準遠方而來,手裡牽著馬的清俊青年。

  談不上一見鍾情,但她很是樂意把他沉靜如水的目光攪得翻天覆地,最後,不得不追隨她不停扭動的腰肢。

  她沉浸於熱鬧的集市里,沉浸於集市里女人妒恨,男人狂熱的目光里,只是,她的妖嬈模樣看在遠方而來的青年眼中,甚至於連那匹馬也比不上。

  她心裡不樂意了。

  手擱在他肩膀上,眼睛牢牢糾纏著他的眼睛,一刻也不容許他逃離,讓自己的身體更緊貼上,扭動的腰側就像一個老舊的鐘擺擦著他緊緻的小腹左右擺動。

  那聲「夠了」打斷了緩慢搖晃的鐘擺。

  喧鬧的集市遠去,女人男人的目光化為空氣,周遭剩下趨近於暖茶色的暈黃日光,他和她站在大片的昏黃色下。

  此時間……

  坐在高背椅上的女孩長成那個模樣看上去,有些陌生的女人;站在高背椅前朗誦的少年,變成了寬肩窄腰的年輕男子。

  此時此刻,女人的手正搭在男人肩膀上,兩具軀體緊貼豎著站,一番賣弄使得細細的汗漬從女人鬢角匯聚,沿著鬢角,滴落時悄無聲息。

  也就剛剛落地而已,覆蓋在上面的汗滴更大更急。

  緩緩,戈樾琇抬起頭。

  她的即興表演可是起到了效果?是否把遠方的清俊青年沉靜如水的眼眸攪得天翻地覆,馬韁是否從遠方而來的青年手中脫落。

  搭在他臂膀上的手摸索著,順著他的右手,戈樾琇觸到了自己的腰。

  眉開眼笑。

  宋猷烈的手正搭在她腰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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