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平行世界
2024-09-29 12:58:54
作者: 巒
嫦娥仙子的紗帶還在周遭環繞,手裡的花束從戈樾琇手上掉落,目光一眨也不眨看著自己的腳下,那縷裙擺距離她鞋尖也不過幾公分距離,它平鋪在草地上,質地看起來比春日小草的嫩芽還要柔軟。
這裙子她是認得的,這世界上的物件,媽媽都很難得去喜歡,即使是喜歡了,也是喜歡一陣子就不再喜歡。
「奧菲娜是一個輕薄的人。」媽媽的一名藝術家朋友這麼評價媽媽,這位還說,喜歡一陣子就不喜歡了這種不叫喜歡。
戈樾琇覺著這話也對也不對,舉個例子,就拿現在穿在媽媽身上,這件款式像睡衣的裙子來說,媽媽一個禮拜起碼穿兩次,連續幾年在她的衣帽間都占有一席之地,而別的衣服一撥又一撥被送走,這不是喜歡又會是什麼。
此時此刻,媽媽穿著喜歡的裙子躺在草地上,這也是媽媽會做的事情,媽媽很喜歡躺在草地上什麼也不做,手邊放著酒,但那大多數都發生在晚上。
一時之間,戈樾琇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腦子什麼也想不出事情來,直到那聲尖叫刺穿耳膜,把她的耳膜震得嗡嗡作響,仿佛下一秒就會化身利箭,她知道尖叫聲來自於誰。
想去捂住的嘴,讓它再也發不出任何聲音來,手指觸到地是遍布於臉盤的溫熱液體。
急促的腳步聲踏著草地而來,有幾抹人影在太陽底下晃動。
有一雙手蒙住戈樾琇的眼睛,那雙手帶著淡淡青草味,是負責修建園林的工人,不久前她還和他打過招呼呢。
眼前陷入黑暗。
在黑暗的世界中,更多的聲音、更多的腳步、有人在打電話、有人跑開、也有人在低聲嘆息著。
忽然間,戈樾琇想起什麼,掰開蒙住自己眼睛的手,撿起地上的花束,開頭幾步跌跌撞撞,接著膝蓋著地,連跪帶爬,爬到媽媽的身邊,把花遞到媽媽面前。
「媽媽,這是送給你的花。」說。
也許是她聲音太小了,媽媽沒有聽到,戈樾琇提高聲音:
「媽媽,這是送給你的花,喜歡嗎?」
媽媽依然緊閉雙眼。
是她的聲音還不足夠大嗎?
「媽媽!」聲音都快穿透雲層了。
終於,媽媽眼睫毛抖動了。
抖動幾下,眼帘慢悠悠掀開,像極某個秋日午後,她踮起腳尖屏住呼吸,一門心思想去觸摸媽媽漂亮捲髮發尾,手還沒觸及,媽媽慢悠悠掀開眼帘,迅速縮回手。
這一定是那個秋日午後,戈樾琇努力讓自己的眼睛不去注意被染成深褐色的嫩葉上,努力擠出笑容,遞上野百合花。
把花遞到媽媽的眼前。
小心翼翼問:「媽媽,花漂亮嗎?」
媽媽沒有回答,只是在看著她,用一種從未曾有過的專注目光,眼角處細小的紋路在拉長著,直到讓那雙眼睛看起來在笑。
媽媽的眼睛在笑,笑起來的樣子一點,也不符合她「憂鬱美人」的稱號。
用來看人的眼睛在笑,用來笑的嘴角卻是在蠕動著。
彎腰,耳朵湊近一直在蠕動的嘴角處。
集中精神,傾聽。
比蚊子還要微弱的聲音在低聲喚著:「戈樾琇。」
「媽媽。」
「戈樾琇。」聲音似乎下一秒就會被風吹走,「媽媽……媽媽很高興你……你長得這麼大了。」
最後……最後。
風把那聲音吹散,變成一縷嘆息。
嘆息著。
「戈樾琇,對不起。」
最後。
最後,說話的人似乎累了,眼帘也不堪重負的模樣,逐漸,逐漸往下,遮擋住三分之二的眼睛,剩下的三分之一定額。
死死定額在一處所在,那處所在仿佛遠在天涯,又近在咫尺。
順著三分之一的目光定額,戈樾琇看到一抹豎著的人影,那抹人影修長挺拔,正以居高臨下之姿態俯瞰著她和媽媽。
戈樾琇的臉趴在媽媽肩膀處,從這個角度去看俯瞰她的人,怎麼看都不像是從獵場回來的人,怎麼看都更像……那句話,媽媽一位朋友有時候會說的話,以一種玩笑語氣說「特羅耶,今天早上你又是從哪個溫柔鄉醒來?」。
特羅耶是澳洲人,從事電影工作,和很多模特女明星有過一腿,每次被問到「特羅耶,今天早上你又是從哪個溫柔鄉醒來」這個問題時,澳洲男人表情一派愜意。
此時此刻,居高臨下看著她和媽媽的男人表情,怎麼看都和特羅耶一般無異。
那麼……
「戈鴻煊,今天早上你又是從哪個溫柔鄉醒來?」
自然不會是在媽媽房間醒來,管家說了,先生昨晚開著狩獵車出去了。
太陽底下又多了一抹人影,那抹人影停在戈鴻煊背後,雪白的腳趾頭踩在草地上,丹寇美甲讓戈樾琇看得眼眶發刺。
那是戈鴻煊漂亮性感的女秘書。懂了,明白了,媽媽,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寧願你是你朋友口中說的,「奧菲娜是一個輕薄的人。」
太陽底下的那抹修長身影往下彎曲,跌跌撞撞而來。
瞬間,世界開闊了起來。
草地上豎著十幾條人影,管家站在那位女秘書身後,管家身後站著臉色死白的女人,臉色死白的女人,手裡拉著個小少年。
小少年著純白色睡衣,髮絲柔軟,發末沾著金色日光,一如她在一個個無法入眠的夜裡,打開那扇門時的明亮美好模樣。
小少年手裡還拿著一個音樂盒,音樂盒住著一個冰雪世界,在雪白冰面上,拇指大的黑髮男孩一次次繞圈滑行著,看著有些孤單。
孤單且固執。
悅耳的旋律伴隨黑髮男孩在冰雪世界裡一次次滑行。
太陽底下,清脆的旋律一遍又一遍:
嗨,朱迪,別沮喪。
找一首哀傷的歌把它唱得更快樂。
記得把它唱入你的心田,世界就能開始好轉。
記得把它唱入你的心田。
世界就能好轉。
……
二零一二年一月中旬,顧瀾生在下午四點左右時間,抵達俄羅斯的摩爾曼斯克,這天正好是這座位於科拉半島東北部城市,結束極夜倒數的第三天。
摩爾曼斯克地處北極圈,一年中有四十五天處於極夜,六十天處於極晝。
十二月二日至一月十八日為摩爾曼斯克的極夜,極夜太陽一直處於地平線下,漫天北極星卻不眠不休高掛於黑瞳瞳的天色中。
這現象變成當地人口中「我在下午三點半時間一邊開車一邊看夜景。」的趣聞。
摩爾曼斯克的極夜是旅遊旺季,極夜時分游離於摩爾曼斯克上空的極光讓一批批遊客趨之若鶩。顧瀾生十八歲就把窩挪到芬蘭,被譽為「上帝煙火」的美麗景象對於每一名生活在芬蘭的人來說就像閃電打雷一般司空見慣,他之所以出現在摩爾曼斯克純屬偶然。
半個月前,顧瀾生從芬蘭一路往東南方向,沿途按照城市路標指示,最終路標把他帶到摩爾曼斯克。
傳說,摩爾曼斯克的火車只往南開,傳說,摩爾曼斯克只有一趟輕軌電車。
昨晚,顧瀾生在一個名為「沙發客」的旅行網站,留下自己聯繫電話和電子郵箱。
「沙發客」顧名思義,在城市有房子的人給來自世界各地熱愛旅行,但又囊中羞澀的旅者們,提供自己客廳的沙發,讓住不起酒店旅館的他們夜間有個睡覺的地方。
今天一早,顧瀾生就接到一通來自摩爾曼斯克的電話,一位名字叫做維克多的青年願意讓出自家客廳沙發。
抵達摩爾麥斯克的兩個鐘頭後,顧瀾生成功找到維克多,並且在他家裡吃到熱乎乎的晚餐,這是一個健談的年輕人,兩人年紀相仿,一頓晚飯的功夫便無所不談。
摩爾曼斯克是顧瀾生為時半個月旅程的最後一站,三天後,他就得趕回芬蘭,他已經連續接到學校教導的警告電話了,下個禮拜一他要是沒出現在課堂上會被學校罰分。
維多克家的沙發比平價旅館的床墊舒服多了,那一覺顧瀾生整整睡了十五個小時,醒來時牆上鐘錶指在上午十一點半時間,打開窗戶,天色和他昨天抵達摩爾曼斯克時差不多,像一天當中的清晨時分,天是霧藍色的,點點燈光遍布於大片霧藍中,整個城市就像隱藏在過濾鏡後的黎明時分。
這天是摩爾曼斯克二零一二年倒數的第二個極夜。
維多克在茶几上留下紙條,這位俄羅斯青年來自於遠東地區,目前是摩爾馬賽克一家舞蹈學院的學員,每天除了練舞還得打兩份工才能維持目前的生活。
吃完午餐,顧瀾生去看了維多克,昨晚極力推薦的「列寧號」號核動力破冰船,這是世界第一艘採用原子能反應堆能量行駛的大傢伙。
參觀完「列寧號」破冰船,顧瀾生接到維多克的電話,那傢伙語氣十分激動告訴他:他現在手裡有一張冰球門票。
摩爾曼斯克今晚有一場萬眾矚目的冰球賽,俄羅斯冰球聯盟兩支頂級隊伍,其中一支將在這場賽事中問鼎冠軍。
據說,克姆林宮早已經鎖定直播這場賽事的電視頻道,維多克就在承包這場賽事的冰球館打工,介於維多克表現良好,冰球館負責人給了他一張賽事門票。
這樣級別賽事的門票自然是一票難求,較可惜的是維多克昨晚送到超市的貨物出現了問題,他需要到貨運公司走一趟,他沒時間看球,想來想去他決定把門票交到遠道而來的客人手上。
獨特的地理條件讓北歐人熱愛冰雪項目,其中就數冰球最受歡迎,入鄉隨俗,雖然顧瀾生不像北歐人一談起冰球就兩眼發光,但他有時也會在周末掏錢,去看一場冰球聯賽,這是一項講究速度與激情的賽事。
在電話和維多利道完謝後,顧瀾生搭了一位老兄的順風車,這位也是剛剛參觀完「列寧號」破冰船。
在前往冰球館途中,這位老兄建議他在離開摩爾麥斯克前去坐一次輕軌電車。
一邊開車一邊繪聲繪色:極晝坐上這座城市唯一的輕軌電車,讓輕軌電車載著你穿過摩爾曼斯克最熱鬧的街區,沿著南方往城市至高點,在距離制高點還有兩站時,透過車窗俯瞰摩爾曼斯克港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如果在你身邊坐著陌生女孩的話更妙。」司機老兄一副深有體會的樣子。
大衛.芬奇的《班傑明巴頓奇事》中班傑明和黛西是一對互有好感的男女,但在二十幾歲年紀里光靠那點好感,還不足以促進一次刻骨銘心的愛戀,讓班傑明和黛西的相愛源於黛西的一次車禍。
關於這場車禍,班傑明在日記中提到:如果有一件事情沒有按照原來發生,那麼她和他終將擦肩而過。
這樣的說法等同於東方人口中的命中注定,西方人眼中的蝴蝶效應。
那天,黛西在歌劇院彩排時,巴黎的一個女人正在前往禮品店途中,禮品店店員因和男友分手導致於她在工作上出現錯漏,女人拿著禮品店出門時,發現包裹沒有包裝摺回店裡,從而錯過前一趟計程車而上了另外一輛計程車。
這輛計程車司機因昨晚鬧鐘早調五分鐘注意力沒有往日集中,女人打開計程車的門時,黛西和她的朋友結束彩排,在下樓梯時黛西的朋友鞋帶壞了,壞了的鞋讓黛西和朋友互換位置,變成黛西走在前面她的朋友走在後面。
打開歌劇院門,載著女人的計程車撞上走在前面的黛西,把黛西的腿撞壞了,從此以後,黛西再也跳不了舞,黛西回到家鄉,在家鄉,黛西和班傑明墜入愛河。
以上環節缺一不可,精細到快一秒或者是慢一秒都不行。
若干年後,在空曠的電影院裡,聽著班傑明的獨白,顧瀾生回想起他二十二歲這一年。
這一年,他在新西伯利亞的站台,看到一南一北的指標,在指向西南方的指標下,有一行小小的字體。
那一定是某個人或者出於有意,或者出於無意刻上去的。
在標註著摩爾曼斯克的地標下面,寫著:我,在這裡找到愛情,結婚了。
寫上這行字的人是男是女?現在幸福嗎?在寫這行字時,是否會想到這句話對於一個在陌生城市獨自生活了三年的年輕人所產生的影響力?
如果,當時沒有人在那個地標上刻下那行字,那麼一切就會按照原計劃中那樣,莫斯科是最後一站,他準時回到學校。
如果,當時沒有前往摩爾曼斯克,他就不會在前往冰球館途中,不知不覺把那位司機的話聽進去,那麼,他就不會在這座城市唯一的輕軌電車上,見到穿著婚紗描著藍色眼線的女孩。
這世界,從來就沒有憑空而來的情感,在你確認愛一個人之前,一定有那麼一個瞬間,這個人的某一個眼神,某一個舉動勾動了你的心靈。
從而,愛意滋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