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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9:51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文學界不太重視我的作品,我覺得這也很自然。在戲劇領域我已經在傳統模式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作為一位小說作家我似乎穿越回了史前時代,變成了一個擅長講故事的人,每到夜晚時,人們就會聚在山洞裡的篝火旁聽我大講特講。我肚子裡確實有很多故事可以講給大家聽,而我對於講故事這件事一直樂在其中。對我來說,這不僅是一種謀生手段,它本身就是我的人生目的之一。可有些時候讓我感到很不幸的是,故事常常會被那些所謂的高級知識分子瞧不起,我曾讀過很多關於小說藝術的書,在所有這些書里,他們都很輕視情節這一因素。(隨便提一句,我無法理解那些自認為聰明的文學理論家為什麼要在故事和情節之間做出嚴格的劃分,在我看來,這兩者之間的差別並非經緯分明,情節只不過是故事的組織方式而已。)從這些書中,你會感覺情節會阻礙有天賦的作家去盡情發揮他們的才智,同時也是在向愚蠢的大眾需求做出妥協。實際上有時候你可能會認為最好的小說家都是一些散文作家,那些真正完美的短篇故事只能出自蘭姆(Charles Lamb)和哈茲里特(Hazlitt)之手。

  對於人類來說,聽故事的快感十分自然,就像我們在看舞蹈的時候會自然而然地跟著模仿,並想像其中講了一個怎樣的故事。要說明這種情況,最合適的例子就是偵探小說的盛行,就算是那些思想最有深度的知識分子都會去讀偵探小說,儘管讀的時候還稍微帶著一點不屑,但畢竟還是讀了。儘管他們對那些注重心理描寫的小說和富有教育意義的小說推崇備至,但卻知道這些無法給他們帶來像讀偵探小說那樣的快感。有很多作家確實很聰明,他們腦子裡有很多話要說,而且都算是真知灼見,同時他們也善於創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但是思想有了,人物有了,下邊他就不知道怎麼辦了,換句話說,他們就是編不出一個像樣的故事來。情急之下(在這些作家中一定存在數量不少的騙子),他們會充分利用自己的這種缺陷,要麼他會大言不慚地對讀者說,故事你們自己去想像,我要告訴你們了,你們會印象不深;要麼會指責讀者:看我的小說,你怎麼能老想著聽故事?簡直是在貶低我!他們聲稱,在實際生活中故事根本不會結束,沒有什麼情景會出現圓滿的結局。如果故事裡面哪些地方沒講清楚,沒說明白,那正好給你們留下了懸念,給你們足夠的思考空間,這種說法並不全對,就算有可取之處,但也不能成為講不好故事的藉口。

  小說家也屬於藝術家的一種,而藝術家不會一成不變地複製生活場景,他在其中一定會做出一些巧妙的安排,來達到自己本來的目的。畫家是在用自己的畫筆和顏料進行思考,而小說家進行思考的工具就是他所講述的故事。他的人生態度和個人品質都會在一系列的人物行動中體現出來,儘管他自己完全意識不到。如果你有機會重溫過去的藝術傑作,你會輕而易舉地發現,藝術家很少特別看重現實主義,整體來說,他們會把自然當成一種正式的裝飾品,只有當他們感覺自己的想像力已經走得太遠,有必要回頭重返現實的時候,他們才會直接去複製自然狀態的生活。在繪畫和雕塑中,有人會這樣認為:如果作品過於接近現實,那他將意味著一個學派的衰落。在菲狄亞斯(Phidias)的人物雕塑作品中,你會看到《望樓的阿波羅》(the Apollo Belvedere)的無聊乏味;在拉斐爾(Raphael)為波爾塞納顯現的神跡(Miracle at Bolsano)所作的畫中,也能看到布格羅(Bouguereau)的毫無生氣。藝術只有通過在自然狀態上強加一種新的傳統,才能夠獲得新的活力。

  但我只不過是隨便說說。

  讀者在讀小說的時候,急切地想知道那些引起他們興趣的人物後來怎麼樣了,這是一種再自然不過的人類需求,而通過情節,人們就可以滿足這樣的需求。很顯然,編一個好故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你不能因為這樣做很難,就藉口故事不重要來逃避這份責任。為了小說主題的需要,故事的整體必須有連貫性和足夠的可能性,它必須能夠展現人物性格的發展,這是我們現代小說重點關注的話題。故事應該具有完整性,這樣,當小說的畫卷完全展開後,讀者應該已經對一切瞭然於胸,不會對人物產生更多的疑問。就像亞里士多德所構建的喜劇理論一樣,它應該有開始,有發展,有結尾。很多人似乎沒有意識到情節的重要作用,它就是一條主線,可以引導著讀者的興趣沿著你所期望的方向一直走下去。這很有可能是小說中最為重要的內容,因為正是通過對讀者的興趣進行引導,作者才能夠帶領讀者一頁一頁不斷向前,同時誘導出讀者心中所應該有的一些情緒。作者會經常使用一些不正當手段,但是他絕對不能讓讀者看穿,通過對情節的巧妙設計,他可以一直吸引著讀者的注意力。因此,讀者做夢也想不到作者在他們身上所施加的暴力因素。我現在正在寫的並不是一本關於小說技巧的專著,所以,在此無需列舉出小說家經常使用的各種技巧,但是如果你想知道引導讀者興趣點這種方式會多麼有效,以及如果忽略這一點會對小說造成什麼傷害,你可以去閱讀《理智與情感》和《情感教育》。簡·奧斯丁(Jane Austen)緊緊地掌控住了讀者的閱讀興趣,讓他們沿著自己設計的並不複雜的故事情節一直讀下去,這樣讀者就會不斷加深自己腦中的印象:艾麗諾(Elinor)是一個假正經,瑪麗安(Marianne)是個笨蛋,裡面的三位男士只不過是沒有生命的木偶。福樓拜的目的是要創造一種嚴格的客觀性,因此他對讀者興趣的引導少之又少,這樣讀者就不太會去關心眾多人物的命運,這就使得他的小說很難卒讀。我想不到還有哪位作家在小說寫作中有那麼多優點,卻給人留下相對模糊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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