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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9:48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生活中的現實很少向作家們提供一個已經成型的故事。現實最終會讓作家感到厭煩。不錯,生活中的各種事件能夠刺激他們的想像力,但之後這些事實就會搖身一變成為權威,不斷制約想像力的繼續發揮。關於這種論斷,最經典的例子就是司湯達的長篇小說《紅與黑》。這是一部很優秀的小說,但大家普遍認為故事結尾很難使人滿意。其中的原因也不難找到。司湯達是從一個真實事件中獲得創作小說的靈感的,當時這一事件引起了很大的轟動:一個年輕的神學院學生殺死了一位他極度怨恨的女士,隨後他被判處死刑,上了斷頭台。但是在主人公於連·索雷爾的身上,司湯達不僅加入了自己性格中的某些成分,而且還加入了很多自己憑空想像出來的一些東西,這些東西當然提升了他自己的形象,不過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原本不是這個樣子。他創造了一位非常有趣的小說主人公形象,這本書前四分之三的部分都很不錯,主人公的行為舉止具有很高的連貫性,也非常具有可信度,但是到了小說的末尾,他覺得自己必須回到那個真實存在的世界裡,因為那才是小說靈感的來源。為了尊重這樣一個事實,他只能犧牲人物性格的連貫性,為此他讓主人公做出了很多與自身性格和智力水平完全不一致的舉動,這種轉變實在是過於具有顛覆性,你很難相信這是同一位主人公所為。如果你不再相信一部小說的情節,那它怎麼還會對你具有吸引力呢?我們從這部小說的失敗中可以吸取這樣的教訓:如果現實與小說主人公的性格邏輯出現了背離,你必須有勇氣將所謂的現實拋諸腦後。關於司湯達如何結束這部小說會顯得更好一些,我也沒有具體想過,但是我基本上可以確認:他所寫出的這個結尾是可能的選擇中最差的一個。

  經常有人指責我,說我不該用真實生活中的人物作為原型來創造小說角色,從他們的一些評論中,我發現他們似乎認為以前從沒有人這樣做過。這真是缺乏常識,實際上這是很常用的寫作技巧。從文學誕生的那一天起,寫作者就會藉助原型來創造人物。司各特(Scott)一直以品性端正、道德高尚而著稱,就連他也曾在自己的一本小說中十分尖刻地描繪了一下自己的父親,在另外一本書中他又寫到過一次,不過因為歲月慢慢消磨掉了他的戾氣,這次的描寫相對比較公允。司湯達在他的一部手稿中寫下了那些為他提供了靈感的人們的名字,而這些人都是真實存在的。屠格涅夫曾說過,他在創造小說人物的一開始,必須以某位真實生活中的人物作為起點,不然就根本沒辦法繼續下去。我懷疑那些否認自己會藉助原型來塑造人物的作家,他們要麼是在欺騙自己(這並非不可能。即使你不算太聰明。也一樣可以成為不錯的小說家),要麼是在欺騙我們。如果他們說的是真話,也就是說他們在構思人物形象時腦子裡確實沒有出現任何現實生活中的人物,那麼他們很有可能是在藉助自己的記憶,而並非全然依仗自己的想像才能。難道你不覺得嗎?我們在現實生活中無數次遇到過小說中出現的人物形象,只不過他們都用著其他的名字,穿著其他的衣裳。我敢說,藉助生活中的原型去創造小說中的人物形象不僅普世通用,而且十分必要。我不明白為什麼很多作家恥於承認這一點。就像屠格涅夫所說,要是你的頭腦中沒有一個真實存在的人物形象,那你就很難為你創造的人物注入活力與個性。

  我需要再強調一下:不管你小說中的人物形象與真實的人物多麼接近,那依然是一個創造過程。就算與我們親密接觸過的人,我們依然知之甚少,我們對他們的了解遠遠不足以讓我們把他們轉化到小說中去,而且還要保證他們的形象鮮活可信。每個人都讓你琢磨不透,他的形象就像隱藏在陰影之中,我們很難將其複製,而且有時候,他的行為舉止也缺乏連貫性,甚至還會相互矛盾。作家並非在複製人物原型,他只是取其所需,將注意力完全放在那些能夠吸引他注意力的性格特徵上。這樣就可以點燃他的想像之火,以此作為起點,創建自己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是否與原型完全一致,這不是他所關心的。他真正關心的是能否取得人物個性的和諧統一,以便達到自己的目的。待小說完成之後,作品中的人物形象與原型很可能相差甚遠,如果你按照小說中的描寫給人物畫一張像,然後拿給作者看,他會說:天哪,怎麼你畫的跟我腦中的形象相差那麼遠。不要以為作者選取的小說原型一定就是他們非常熟悉的人,也許這人只是在茶館裡跟作者偶然謀面,也可能是在某艘輪船的吸菸室里一起抽過煙。他所需要的只是那一點生命力旺盛的小嫩芽,而其他的部分就要靠他自己來添加,那依靠的是作者的人生經歷、對人性的了解以及與生俱來的創作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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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原型人物對自己在小說中的形象並不反感,那一切就應該說是一帆風順。人們的自我意識極強,要是他們跟某位作家有過一面之緣,他們就會留意查看這些作家會不會在作品中描寫他們。要是他們覺得某部小說中的某個人物就是以自己為原型的,那他們的關注點就會完全聚焦在這個人物身上。要是這個人物有那麼一點點的不完美,他們就會覺得受到了不公正待遇。儘管他們也能夠發現朋友身上的某些缺點,也可以毫無顧忌地調笑戲謔一番,可是他們絕對受不了自己身上的這些缺點和毛病,他們會滿腔怒火,下決心一定要找那位作家理論理論。更糟糕的是,他們還會有那種所謂的好朋友,這些朋友聽說了這種事,會虛情假意地表示義憤填膺,然後假模假樣地寄予同情,這不但不能使當事人心裡好受,反而會讓他們更加憤憤不平。這裡面會牽涉很多子虛烏有的各種謠言。我聽很多女士說,她們曾經與我有過交集,當時她們對我非常友好,可是隨後就指責我不該忘恩負義,在自己的小說里把她們描寫成那副樣子。這可是天大的冤枉!我不僅沒有和她們交往過,而且很有可能連聽說都沒有聽說過她們。看到這裡,很多同行可能要會心一笑,因為他們也有過類似的遭遇。這些可憐的女士一定生活空虛,而且極度虛榮,她們就是要想當然地以為小說中的某個人物是以她們為原型的,這樣就可以在自己的小圈子裡贏得一點兒小名聲。

  有時候,作者會選擇一位平常人,然後借其創造一個高貴、自製而且頗有勇氣的人物形象,那他肯定是在這個人身上看到了這些閃光點,而長期與他接觸的人竟然對此視而不見。奇怪的是,這個人物原型並不會很快被人認出來,而只有當你把一個人刻畫得滿身缺點、舉止荒唐時,人們才會馬上想對號入座。我由此很不情願地得出這樣的結論:我們對朋友的了解更多的是基於缺陷,而非優點。一般來說,作者無意冒犯任何人,他會竭盡所能來保護人物原型,他會把自己創造的人物形象放在不同的地點,給他們一種不一樣的謀生手段,或者讓他們身處不一樣的階層,但最難改變的就是人物的外貌。一個人的外貌特徵會影響他的性格,反過來說,一個人的性格特徵也會或多或少地反映在他的外貌上。你不能讓一個高個子陡降二十公分,卻依然保持他原有的性格。一個人身高的變化會影響他對周圍環境的認知,從而改變他的性格傾向。與此類似,你也無法將一個嬌小的黑髮女子描寫成一位身材高挑的金髮女郎。你應該儘量客觀地對她進行描寫,不然就失去了把她作為原型的意義。但是沒有人有權利指著書中的一個人名說,這就是照著我的樣子寫的,他最多只能說,我為這個人物形象提供了些許靈感。不管書中對他是怎樣的一番描寫,他都應該產生濃厚的興趣,而不是產生沖天的怒氣,作家特有的觀察力與創造力會讓你更加了解自己,這不管怎麼說都是有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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