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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9:46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在動筆之前,我一般會讓各種素材和想法在我腦子裡面長期發酵,這次也不例外。我從南太平洋回來四年後,才開始整理自己當時的筆記,寫出了第一篇短篇小說。我已經很多年沒寫過短篇了。而我的文學生涯就是從寫短篇開始的,我的三本書中包含了六個短篇故事。我寫得並不好。完成第三本書後,我也會時常給報刊雜誌寫一些短篇故事;我的經理人敦促我一定要寫得幽默點兒,但我知道自己在這方面能力不足,我過於嚴肅,容易激動,有時還喜歡諷刺。我也曾努力討好編輯,想掙點兒小錢兒,但卻很少能夠成功。我在這一階段寫的第一個短篇名字最後定名為《雨》。它寫出來後等了很長時間才得以出版,就跟我年輕的時候一樣,因為好幾位編輯都拒絕為我出版這本書,我倒是不怎麼介意,還是堅持繼續寫。直到我一共寫出了六篇,而且它們都得以在雜誌上亮相了,我才把它們集結成書。結果書大賣,讓我驚喜萬分,又深感意外。我非常喜歡短篇小說這種形式。我會讓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在我腦中持續發酵兩到三個星期,然後拿起筆來一蹴而就。在寫長篇小說時,由於人物在你腦中盤桓的時間夠長,你有時會感到厭煩,而寫短篇就不會出現這種情況。這種短篇小說的篇幅一般在一萬兩千字左右,這已經給予了我足夠的空間來充分對某一主題進行延展,同時又不會寫得過於冗長,這種能力我早已從寫劇本中鍛鍊了出來。[1]
正當我剛剛一本正經地開始短篇小說創作時,不幸的是,當時的英美知名作家都開始對契訶夫頂禮膜拜。文學圈子其實很小,具體表現是,它有時會完全失去平衡,一股風潮吹過來時,人們不會認為這只是曇花一現,而會把這看作是天地間的第一原則,於是就會莫名其妙地產生一種觀念:只要你覺得自己有文學天賦,想進軍短篇小說領域,你就必須模仿契訶夫。很多人對契訶夫的作品進行了高仿處理,把他小說中的一切移植到了英美的環境中,其中有俄羅斯式的傷感、俄羅斯式的神秘、俄式慵懶、俄式絕望、俄式的徒勞無功以及俄式的意志薄弱。只要把小說背景改成密西根或者布魯克林,就可以為自己贏得大名。我們必須承認,模仿契訶夫並非難事,這事兒我有切身體會。我的意思不是我自己模仿過,而是我跟很多模仿契訶夫的高手接觸過,他們大多是來自俄羅斯的移民,他們用英文寫出一些短篇,然後輾轉託人交給我修改,人家讓我來修改不是欣賞我的小說作品,而只是找一個會寫作而且英文又過關的人而已,修改完成後,這些作品會很快在美國的文學雜誌上發表。想來他們對自己的作品很是滿意,因此預期很高,希望能夠藉助這些東西一炮走紅。可是,不知什麼原因,他們的預期並沒有實現,於是他們會暗暗思量:是不是毛姆沒有盡心盡力給我修改?隨後立馬兒我就看到了六月的雪花。我們說回契訶夫。我們必須得承認,契訶夫是一位很出色的短篇小說作家,但是他有著自己的局限性,而他卻巧妙地把這種局限性變成了自己小說藝術的基本特點。他不會編出一個結構緊湊、充滿戲劇性的故事,就是我們希望在餐桌上聽到的那種,比如《遺產》和《項鍊》,他確實沒有這方面的天賦。在生活中,他應該是一個樂觀開朗、講求實際的人;可是,作為一名作家,他卻總是意志消沉、愁苦不堪,似乎人生中的激情與活力完全與他無緣。他的幽默也總是讓人覺得那麼痛苦,就像是一個神經敏感的人被無意觸怒後的反應。他覺得生活無聊至極。他小說中的人物缺乏鮮明的個性。他似乎並不在意他們作為個體所應有的喜怒哀樂。這就會給讀者一種感覺:這些人物的性格特徵可以融合為一體,都像是在暗夜中遊走的幽靈一般,而那種人生中充滿了神秘感和虛無感,這些都是他小說中的重要特點,而很多模仿他的人都沒有抓住這些特點。
我不知道如果自己試著模仿一下契訶夫會寫出什麼樣的東西來。問題是,我壓根兒就不想這樣去做。我寫短篇小說時儘量會做到結構緊湊,情節不斷推進,而且從始至終有一條完整的敘事脈絡。我覺得一個短篇小說就應該講述一個完整的故事,不管是現實層面還是精神層面的,其他無關的枝節都不應該出現,以便保證故事本身有一種戲劇性的和諧統一。我並不怕有人批評我過於突出所謂的「重點」。只有在故事顯得完全不符合實際的時候,我們才有理由指責寫作者,因為他們這時想的更多的是編造故事來增強戲劇效果,而不再考慮現實生活中的可能性。總而言之,我希望自己的短篇結尾是一個句號,而不是一連串的省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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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這也是為什麼法國人能夠比英國人更為客觀公正地來看待契訶夫的短篇小說。我們英國小說的一個突出特點是結構鬆散,敘述拖沓。英國人喜歡讓自己沉浸於這種鴻篇巨製、鬆散拖沓而又描寫細緻的大部頭著作中,這種小說的敘述可稱得上漫無邊際,根本讓你看不出作者在寫之前做過任何的規劃,而且只要提到某個人物,就會把他的前世今生都講述一遍,也不管與小說的主題有沒有關係,這種寫作風格會讓英國讀者們感覺有一種現實感。可這些都會讓法國讀者感到極為不舒服。亨利·詹姆斯曾經對英國人大肆宣講小說結構的重要性,這些讓英國人很感興趣,但卻基本上沒有影響他們的寫作實踐。事實上,他們總是對於小說結構持懷疑態度。他們覺得小說結構會讓故事完全沒有真實感,這種束縛讓他們感到窒息,一旦寫作者提前安排好了小說的結構,真實的生活就會從他們的指尖溜走。而法國評論家要求一篇小說必須有開頭、發展和結尾,一個主題一定要發展出一個合乎邏輯的結局,小說中的每一個段落都應該與主題密切相關。我在寫作中就遵循著這樣的結構原則,這得益於我早年閱讀莫泊桑的經歷,也得益於我在創作劇本時的磨鍊,還可能與自己的個性有關,不管怎樣,結果都非常令法國讀者滿意。他們在我的作品中極少會感覺到矯揉造作和廢話連篇。
[1] 長篇小說中的人物是家人,而短篇小說里的是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