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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9:43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等到我從病中恢復過來以後,一戰已經結束,隨後我去了一趟中國。去之前我和大多數旅行者的感覺一樣,對那裡的藝術充滿興趣,也對那裡的人充滿好奇,而且我們也知道那是一個有著古老文化的國度。除此之外我還有一種期望,那就是我會遇到各種各樣不同類型的人們,與他們的交往過程會大大豐富我的人生經歷,事實證明我是正確的。在中國遊覽期間,我用了好幾個筆記本,寫下了那裡的景色和人物的描寫,以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故事。我逐漸意識到,我能夠從旅行中獲得很多具體的好處,在此之前,這種意識還只是一種出自本能的感覺。這些益處可以分成兩方面來說,一方面是精神上的自由,另一個方面搜集各種人物的言行舉止,有利於我的創作。此後我還去過很多國家,我越過了幾片大洋,有時坐遊輪,有時坐貨輪,還有時候乘坐縱帆船;在陸地上要麼坐火車,要麼坐汽車,還坐過那種滑竿(可以抬起來的椅子),有時步行,還有時騎馬。我一直對周圍的人保持著旺盛的好奇心,睜大眼睛仔細觀察,看他們的個性,看他們與眾不同的地方,如果一個地方能夠給我提供一些素材,我學習得很快,或者有時素材不是那麼及時,我會耐心等待,直到發現為止。然後我就會趕往下一個地方。我珍惜發生在我身上的任何一種經歷,如果有必要的話,我會在一個地方舒舒服服待很長時間,反正錢不是什麼大問題。要是到任何地方都是走馬觀花,那實在是沒什麼意義。但這並不是說我貪圖舒服,在我印象里我從來沒有因為什麼事不舒服甚至危險就會猶豫要不要做。
我覺得自己從來都不是一個觀光客,我看過的名山大川也算不少了,在觀賞的那一刻也許確實感覺非常震撼,但事後回憶起來就沒辦法做些什麼總結之類的。我更喜歡的是看起來平平常常的景致,比如,果園裡的一個小木屋,海灣拐角處的那一排椰子樹,或者路邊的竹林,我最為感興趣的是形形色色的人,以及他們的生活方式。我以前也說過,我這個人特別羞澀,很難與陌生人建立友誼。幸運的是,我在旅途中有一位同伴是一個位社交高手,他那種無所不在的親和力使他能夠在很短的時間之內就和陌生人交上朋友,不管是在輪船上,酒吧里,舞廳中,還是旅館內。有了這樣一位同伴,我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和大量的各色人士來往,不然的話我就只能遠遠地看著,無法近距離觀察。我與他們交往基本上可以做到恰到好處,既不會是點頭之交也不會過分親密。從他們的角度來看,他們與我聊天或一起參加什麼活動,完全出於緩解旅途中無聊情緒的心理需求,所以他們基本上會做到無話不談,因為他們也知道,一旦我們分道揚鑣,自然難以再相遇,所以他不用過分擔心我會給他泄密。這是大家一開始就心知肚明的事。回想起來我不得不再一次地炫耀自己的幸運,因為只要遇到任何一個人,他們都會提供給我一些我十分樂意去傾聽的故事,我自己也培養出來某種敏感,就像照相機里的感光底片一樣。到底我頭腦中所形成的印象是否真實其實並不是那麼重要,對我來說最為重要的是,我在每個人的講述中都加入了一些自己的想像力,這樣每個人的生活圖景都變得合情合理,這是我最喜歡玩的一種智力遊戲。
有人說過,沒有兩個完全一樣的人,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從某個角度來說這一說法沒有問題,但問題是人們特別喜歡去誇大這個事實,而實際上人和人之間有很多共同點。他們大致可以分為有限的幾類。如果人們生活的環境大致相同,他們就會被塑造成基本一致的類型。如果某些人具有某些特定的品性,你大致可以推斷出其他一些品性也是他們肯定會具有的。這時的你就像是一位古生物學家,你完全可以只用一塊古代化石就想像並拼接出整個生物的大致樣貌。從古至今,人們都在努力把自己歸屬於某些特定的類型之中。這就是現實主義的基礎,因為現實主義必然要去分類,而且人們也基本認同自己被分入某一類別這一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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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我旅行回來都會感覺自己身上已經發生了一些變化,年輕的時候我酷愛讀書,不是因為我想從裡邊找到顏如玉或者黃金屋,而是因為我那無窮無盡的好奇以及了解世界的欲望,我喜歡旅行也是因為旅行中的景色與人物能夠刺激我的感官,同時還能獲得創作所需的素材,旅行中的各種經歷並不會馬上對我產生影響,而是要等到很久以後我才似乎感覺到它在塑造我的性格。本來我只是一個耍筆桿子的,過著平庸無聊的生活,我就像是袋子裡的一塊石頭,早已被磨平了稜角,但在旅行過程中我遇到了那麼多奇奇怪怪的人我的稜角又一點一點恢復了起來,最終我又看到了真實的自我。後來我就不再喜歡旅行,因為我感覺我從中已經獲得了許多,再也不會有什麼更為新鮮的經歷了,我的性格品質已經相對固化,不會再有多少新的重大改變。我已經完全褪去了所謂文化人的自負,我的性情也已經可以接受一切,我不會強人所難,讓他們做一些壓根做不到的事。我學會了容忍,我樂於看到身邊人的優點,我不再為他們的缺陷而感到痛苦不堪。我的精神已經獲得了獨立,我學會了認認真真走好自己的路,不去在乎別人會怎麼想,我在為自己爭取自由,而如果別人需要自由,我也會毫不猶豫地盡力幫他。當人們對別人的態度很惡劣的時候,我們一般會聳聳肩一笑而過,可我們受不了的是別人對自己態度惡劣,但我發現這事也並不可能。在中國海面上乘船時我遇到了一個人,現在我想借他之口說出我長期揣摩人性所得出的結論,他說:「哥們兒,我一句話就能說清楚所謂的人性,人們的心都長在正確的位置,可他們的腦子卻是一個完全無用的身體器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