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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9:54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二十歲的時候,文學批評家說我的寫作技法過於粗糙;三十歲的時候,他們說我過於輕浮;四十歲的時候,他們說我諷刺意味太強;五十歲的時候,他們開始承認我的寫作能力;現在我六十歲了,他們又說我過於膚淺。我走的是一條自己規劃的路線,一直在用作品去把自己喜歡的文學類型全部嘗試一遍。我覺得,一個作家還是應該讀一點兒文學評論,完全不去讀是非常不明智的,你要不斷地磨練自己,不會被他們捧殺,也不會被他們罵殺,這對你的寫作生涯大有好處。當然,如果有人說你是天才,把你誇得跟一朵花兒似的,你可以聳一聳肩,一笑而過,保證絕對不會抽風,這要做起來似乎不是太難;可是,如果有人罵你是個笨蛋,你要再想一笑而過,那就需要極高的修養了。

  我對文學批評史大致有所了解,整體看下來,有一點我可以確信:很多當代評論全是胡扯。如果你想做個研究,討論一下一位作家應該在多大程度上重視對於自己作品的評論,而在多大程度上應該對它置之不理,這將是一個很不錯的選題,你要是能把這些搞清楚了,那將是你研究能力的最好證明。由於各位評論家的意見大相逕庭,所以作家很難對自己在寫作中的優缺點得出一個明確的結論。在英國,評論家一般瞧不起小說,這是一種自然趨勢,如果一位不怎麼出名的政客寫了一本自傳,或者有人為名噪一時的交際花寫了一本傳記,這些都可以引起評論界的高度關注;而你就算寫了好幾本小說,也只會有少數幾位評論者會打包把你這些作品寫上幾句評語,而且還要看這些東西合不合他們的胃口,值不值得他們花費時間。事實很清楚:英國人只對能夠傳遞信息的作品感興趣,對那些所謂藝術作品的關注度就要相形見絀了。這就很難使小說家們能夠從評論中獲得啟發,以有利於自己的進一步發展。

  很遺憾,在本世紀,英國文學界沒有一位可以和聖伯夫(Sainte-Beuve)、馬修·阿諾德(Matthew Arnold)或者布呂納第耶(Brunetiere)同等水平的評論家。當然現在的評論家也確實不應該把主要精力放在當代文學上,如果我們根據剛才提到的三位來進行判斷的話,假如他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現代文學上,那麼也不會對當代的作家產生直接的影響。我們都知道聖伯夫一直渴望成功,卻從未得到過,因此心懷嫉恨,對他的同時代人評價並不公允。阿諾德在評論同時期的法國作家時判斷標準有很大的偏差,我覺得他如果來評論同時期的英國作家,情況也不會好多少。布呂納第耶對作家完全沒有寬容之心,他用一些嚴苛而又一成不變的規則來評判作家作品,他無法看到那些心中懷著遠大目標的作家身上的長處,他對此完全不予同情。他的性格異常強硬,這能夠給他一種影響力,但是他的才能卻與此不相稱。不管怎麼說,作家總是能夠從一直關注文學的評論家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就算他們憎恨評論家,他們也會出於反抗的意識為自己的寫作目的詳加闡釋。評論家會激起作家心中的興奮點,讓他們在寫東西的時候更加嚴肅地對待自己的作品。

  在柏拉圖的《對話錄》中,他似乎想要說明我們不可能做出公正的評判,但實際上他所說的只能表明蘇格拉底的批評方式有時會顯得過分。有一種批評顯而易見非常無用,這指的是,一位評論家為了補償自己在年輕時所遭受的屈辱,於是也會用類似的方式來羞辱年輕人。這樣,寫評論成了他找回自尊的一種方式。這就像是校園暴力所造成的惡性循環。剛剛入學時你會被高年級的同學欺負,忍辱負重之下,一旦你變成了高年級學生,就會迫不及待地欺負這時剛入學的新生。這類評論家也是一樣,他們在乎的不是作品的真實水平,而是批評他人給自己帶來的心理安慰。

  在現在的文藝圈裡,我們急需有一位有權威的評論家,因為現在的文藝界亂象叢生。我們會看到,作曲家在講故事,畫家在進行哲學思辨,而小說家則一味地進行說教,詩人寫出來的越來越不像詩,而散文作家卻一門心思地想著如果取得詩的韻律和節奏。這時候急需有人站出來,重新界定這幾種藝術形式,警告那些誤入歧途的藝術家們:如果他們再這樣胡亂嘗試,最終只會越來越迷茫。當然,我們不能期望過高,很難有人在這幾項藝術種類中都具有同樣的能力,只要人們有需求,就會有人來滿足他們。我堅信,在不遠的將來,會有一位評論家站出來坐上曾經聖伯夫和阿諾德占據的位置。他們可做的事情很多。

  我最近讀過幾本書,書中有人提出應該創立一門嚴謹的學科,專門用來研究文藝批評和文藝評論,他們言之鑿鑿,但卻沒能使我信服。依照我的想法,文藝評論是一種個人行為,而且文藝評論家最好能夠有高尚的人格,他不要把自己的行為看作是創造性的,因為這樣做很危險,他的主要工作是去引導,去鼓勵,去指出新的創作方向。如果他把自己的工作看作是創造性的,那麼他腦子裡所想的就會是去創作(這是人類活動中最為激盪人心的一種),從而忘記了自己原有的職責。我這樣說的意思不是不允許他們去搞創作,他們可以去寫劇本,寫小說或者寫詩歌,因為不拿起筆來寫點兒什麼,他們也不會知道創作是一個怎樣的過程。但是他絕對不要以此作為主業,那樣就會妨礙他成為偉大的評論家。現在的文藝評論就是這種情況,那些評論文章讀起來要麼言之無物,要麼過於偏激有失公允,這都是因為寫作者不是專職的評論家,而是專職作家所創造出的副產品。他們必須把進行文藝評論看成是最值得做的事。偉大的評論家,不僅要有淵博的學識還要有悲憫之心,他們不能總是超然物外,對一切要麼漠不關心,要麼嫉妒,而是應該有包容之心,看到富有創新性的作品就會欣喜若狂,忍不住要拿出來跟人分享。他不僅應該是心理學家,也應該是生理學家,他必須明了文學的各個要素如何作用於人的身心,他還必須是一個哲學家,因為從哲學中他可以學到如何保持內心寧靜,評斷公允,以及世界一切之變化無常。而且他也不能只是了解本國的文學狀況,他要對別國的文學了如指掌,對本國的古代文學也有很深的造詣,這樣他才能清楚地看到文學發展的大趨勢,從而對本國人提出有益的指導。他必須重視傳統,因為一個國家的文化傳統蘊含了這個民族的獨特個性,同時他應該盡力促進本國文學朝著一個方向自然發展。傳統的作用應該是一位導遊,而不應該是監獄長,它的作用是引導,而不是約束。作為一名優秀的評論家,他必須充滿耐心,意志堅定且富於激情。他在讀每一本書的時候都像是經歷一次新鮮刺激的冒險,他對作品進行判斷的依據是他那淵博的學識和自己的人格力量。實際上,偉大的評論家首先就應該是一位偉大之人,他從一開始就應該意識到,自己的作品雖然意義重大但卻沒有永恆的價值,只是在一時一地對具體情境產生實際影響。他的最終目的是影響當時的文藝界,新的一代人會慢慢崛起,他們會有新的需求,走出一條新的道路,這時他會感覺自己已經失去了評判能力,於是便可以心甘情願地看著自己寫過的文章被扔進垃圾箱。

  如果他真的認為文學是人類重要的精神食糧,他就會無悔自己這樣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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