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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8:54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讓觀眾走進後台會帶來很多風險,他們很快就會看透你所精心設計的幻想世界是多麼的虛無縹緲,他們會對你很生氣,因為他們喜歡的就是這樣一種幻像;他們不明白的是,你所感興趣的就是自己創造幻像的方式。安東尼·特羅勞普(Anthony Trollope)的作品已經有三十年沒有人讀了,原因就是他過於坦誠,他明白無誤地告訴讀者,自己會在每天某個固定的時間段來進行寫作,而且在寫作的過程中會不斷考慮如何能從讀者手中賺取更多的錢。

  對於我來說,人生之旅已經走了一多半,過度隱瞞事實也讓我感覺不舒服,我想把真實的自己呈現給讀者,要是有哪位讀者對我十分崇拜,這會讓我感覺十分不自然。如果你喜歡我,那最好就多了解我一些,認清我的本質;如果你不喜歡我,了解我對你來說不啻是一種痛苦,那還不如趁早走開。

  我沒有多少特殊的天賦,相比較起來我還算是有頭腦,再退一步講,與其說我有頭腦不如說我更有個性。很多年前,我對一位評論家說過類似的話,這位評論家大名鼎鼎,魅力無窮,我也不知道當時我是中了什麼邪,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我傾向於避免在大眾面前過多地談論自己。那時我在孟迪迪爾(Montdidier),是一戰開始後不久,我們正在去往佩羅納(Peronne)的路上,當時我們在一起吃午餐。那幾天,我們剛剛完成了一項繁重的任務,能夠在用餐時閒聊幾句,算是很不錯的休息方式,而且當天我的胃口出奇的好,因此覺得每樣菜都特別可口。那天我喝了點兒酒,臉上已經開始泛紅,而且我還從市場上的一座雕像發現了這裡原來是帕爾芒傑(Parmentier)的出生地,就是他把土豆引入了法國,這一發現也讓我很欣喜。不管怎麼說吧,我們當時喝了酒,然後又開始喝咖啡,算是在悠閒地消磨時光,於是我突發奇想,對自己的才能做了這樣一番尖銳而坦誠的分析。幾年之後,我在一份知名報紙的訪談專欄中竟然讀到了自己說過的這些話,而且基本上一字未改。這讓我感覺很窘迫,而且也有些惱火,因為儘管他對我說的話改動不多,但畢竟是別人轉述的,這畢竟和自己寫出來是兩碼事。儘管這位評論家在文章中一再聲明這是我親口告訴他的,但我還是忍不住多少有些對他咬牙切齒。但最後思來想去,我還是責罵了自己一番,那位評論家覺得自己這件事做得很機敏,在我看來這也非常自然,而且他說的也都是事實。這位評論家在文學圈子裡很有影響力,他的這篇文章被人多次轉載,我也只能自認倒霉。

  還有一次,我忽然間打開心扉告訴讀者我認為自己的才華確實出眾,有些人會想,除非作家自己這樣說,不然的話評論家自己根本發現不了這一事實。但自此之後,這樣的形容詞就開始頻繁地用在我身上,這麼多人關心藝術,而且把才華這個詞如此濫用,在我看來還是非常奇怪的。

  有人告訴我說,所有的歌手都可以分為兩種,一種天生就善於歌唱,而一種則需要經過嚴格的訓練。對於後者來說,必須得承認,他們取得成功的大部分原因就是嚴格的訓練。如果他們具有一定的音樂品位,也有一些音樂才能,就可以用訓練彌補嗓音方面的不足,給人們帶來莫大的享受,特別是對於一些內行來說。但是,這樣的嗓音無論如何也比不上那些天生的歌唱家那樣讓你感到痴狂,那清澈如銀鈴一般的歌聲會給人帶來如痴如醉的享受。也許那些天生的歌手並沒有接受過系統的訓練,他們沒有任何演唱策略,也不具備聲樂知識,他們的演唱方式與經典的演唱方式有很大出入,但是他們的聲音中就是有一種魔力能夠牢牢地把你抓住。你會原諒他在演唱時的那種自由狀態以及一些相對粗俗的表現方式,他有時表現情感時那樣的直白,那樣的肉麻,但是,那仿佛來自天堂的聲音,就是能夠吸引住你的耳朵。

  我是一名訓練出來的作家,但是如果我認為我在寫作中所取得的成就是我刻意設計的結果,那麼這裡難免會有虛榮的成分。我去參加各種課程都是由於一些非常簡單的目標驅動,只是回過頭來看時,我才下意識地發現自己是在朝某個方向努力,這個目標就是:發展自己的寫作風格,以彌補我在天賦方面的某些不足。我頭腦清醒,邏輯性也很強,但是有時會缺乏一些敏感度。很久以前,我希望自己的頭腦可以更好一些。我曾經對自己非常生氣,因為我無法做到我所期望的那麼好。我就像是一位數學家,只會做加減乘除,儘管我也嘗試著進行一些複雜運算,而且為此下了不少功夫,但是在內心深處,我明白:我完全沒有這種才能。我花了很長時間才說服自己去充分利用自己已有的能力。我覺得,我的頭腦相當不錯,可以讓我在自己選擇的任何職業中取得成功。有些人除了自己的專業外在其他方面完全無知,簡直可以說就是個白痴。我不是那樣的人。不管是在法律、醫學還是政治上,一個清晰的頭腦以及對於人性的洞察力都是非常重要的。

  我還有一個優勢:我從來都不需要絞盡腦汁去想故事,我的腦子裡時刻都裝滿了各種類型的故事。問題是,我找不到時間去把它們一個一個寫出來。我經常聽到有些作家抱怨,他們想寫東西,但是卻找不到東西去寫。我記得有一位著名作家告訴我,他有時候會去讀一些書,這些書會把一些名著的情節統統放進去,於是,通過讀這樣的書,他就可以找到可以去發揮的主題。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落入過這樣的困境之中。我們都知道,斯威夫特(Swift)曾經聲稱,他可以就任何主題寫出好文章來。有一次,有人向他提出挑戰,讓他就一把掃帚寫出一篇文章來,他欣然迎戰,結果寫出了一篇超級贊的文章。我敢說,我有這樣的自信,我只要和任何一個人待在一起夠一個小時,我就可以以他為原型寫出一篇可讀性很強的文章。腦子裡有故事是一種非常棒的感覺,不管你的情緒如何,在一兩個小時之內,或者在一兩周之內,你都可以讓這個故事在你腦中盤旋。幻想是有創造力的想像之基石,這就是藝術家的一個優勢,他並不需要逃離現實,而是充分利用現實中的各種題材。他的幻想是有目的的,這會讓他感到非常快樂,當然是與那些幸福感較低的人相比,而且這使他有了一種自由的保障。這樣你就可以理解,為什麼他不願犧牲這種寫故事的快樂而去做那些無聊或者不需要什麼想像力的工作。

  我可以創造出各種各樣的故事,其實這也並不奇怪,因為這個世界上有著各色各樣的人等你去描繪,但我的致命弱點是缺乏想像力,我可以把真實生活中的人放到一些合適的場景中,創造出或悲或喜的故事,故事的基調完全是由他們的性格決定的,其實也可以這樣說,正是他們本身的性格決定了會有怎樣的故事發生在他們身上。我所缺乏的是那種漫無邊際遠遠超越現實的能力,有這種能力的作家會給自己插上碩大無比的想像的翅膀,飛向遙遠的天際,而我的想法從來沒有到達過這樣的高度,我總是在猶豫一件事有沒有可能這樣發生,如果沒有這種可能,我就會棄而不用。打個比方說,那些靠想像為生的作家所畫的通常是宗教或者神話題材的濕壁畫,而我只能在普通的畫板甚至黑板上畫出一座建築物的草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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