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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8:34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時不時會問自己:如果將整個一生全心全意用於寫作,我會不會成為一名更出色的作家?很小的時候,具體多大我已經記不清楚了,我就暗下決心:既然生命只有一次,我就一定要充分利用,努力發揮其最大效能。僅僅只是寫作還是遠遠不夠的。我想為自己的人生制定一份藍圖,其中寫作自然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但同時也要包含其他一切適合於人類的活動,在功成名就之後,我就可以坦然地面對死亡。

  我有很多身體缺陷,比如,我的個子不高;雖有耐力卻沒有多少體力;經常口吃;在別人面前很害羞;健康狀況也不好。另外,我沒有多少運動天賦,而這在英國人的日常生活中是很重要的一部分。不知是出於上面的某個原因還是出於本性,我在與他人相處時總是本能地想要迴避,很難與他們建立親密的關係。我喜歡一個一個的人,但只要有一群人聚在一起就會渾身不自在。我沒有那種第一次見面沒聊幾句就馬上跟別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本事,這麼多年來,我儘管已經學會了被迫與陌生人接觸時製造一種和諧友好的氣氛,可還是很少在第一眼看到某人時就對他產生好感。不管是在火車上還是在遊船上,很難想像我會主動與身邊的人搭話,常見的情況是我要等到別人先開口。由於身體虛弱,我會儘量避免與那些喜歡喝酒的人打交道,一旦稍微多喝一點兒,可能那些體質較好的人就會開始跟別人稱兄道弟,熱絡得不可開交,到了這種時候,我的胃早已承受不了,只能像病狗一樣癱在旁邊。不管對於一位作家還是一個普通人來說,這都是很大的缺陷。我只能努力做到最好,當然也說不上完美,在某些具體情境之下,這是我能希望的最好的結果,我天生力量有限,只能盡力而為了。

  亞里士多德一直在努力尋找人類的特殊功用,他認為,既然人類的成長與植物的生長、野獸的感知能力有類似之處,而且只有人類具有理性,那麼他的特殊功用就只能是靈魂的活動。從中,亞里士多德得出結論:雖然人類與動植物有一些共同的特徵,但實際上他應該去追求其他物種所無法擁有的一些特質。一直以來,哲學家和倫理學家都對人類的身體感到疑慮不安,他們指出,我們身體的滿足總是非常短暫,但是滿足就會帶來快樂,不能因為它不能持久就否定它的存在。我正試圖運用這種方式去體驗所有的感官愉悅。我並不害怕過度,適量的過度行為會讓人體會到興奮的感覺,它能夠消解由於一直保持適度狀態所帶來的麻木,它能夠使機體得到滋養,使神經更為放鬆。當身體沉浸於快樂之中時,精神也常常最為自由。人體所能感受到的最為極致的快樂莫過於兩性之間的交合。我認識一些人,他們認為這是他們人生中最大的成就,現在他們年事已高,但依然認為自己的人生並未虛度。知道他們的這種價值觀後,你也就不會覺得他們的行為有多奇怪了。我很不幸,由於自身在這方面過於挑剔,我很難讓自己沉浸於這種快樂之中。我一直在努力踐行中庸之道,因為我很難被他人取悅。我常常看到有些人很容易讓自己的欲望得到滿足,我並不是特別羨慕他們的成功,而是驚嘆於他們口味如此之重。很明顯,如果你對自己吃的東西完全不加選擇,那你基本上也不會挨餓。

  絕大部分人的人生像一葉小舟,在命運的波濤中飄來盪去,不知最終歸於何處。很多人都會囿於自己的出身,而隨後又必須努力謀生,所以,他們走的是一條狹窄而又筆直的小路,既沒有可能左轉,也不可能右轉。在這些人看來,這種生活方式是強加於他們的,生活的壓力讓他們無法去改變。這樣的人生當然沒有自主選擇的生活方式那麼愜意。我相信,每個人都可以理解這一點。但是藝術家卻先天具有一種常人所不具備的優勢。我在這裡使用「藝術家」這個詞,並不是要表明他們已經創造出來多少有價值的藝術作品,而只是想指那些從事與藝術相關工作的人。我很想換成另外一個詞,但至今還沒有找到。如果使用「創造者」,那就有點兒太高估他們,好像是在宣稱他們真的原創了多少東西似的。而如果使用「手藝人」,又顯得詞不達意。木匠也是手藝人,儘管從某個角度來說他也屬於藝術家,但是他不具備行動的自由。而這種自由,就算是一個無足輕重的文人,或者最蹩腳的畫師,都是具備的。藝術家在特有的局限之下依然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而其他職業——不管是醫生還是律師——雖然可以選擇自己是否想要這份職業,但是一旦選擇了就不再自由。他們要受限於這份職業所暗含的各種條條框框,一整套行為標準會強加在他們的身上。這種生活模式已經事先決定好了,只有藝術家(也許還有罪犯)才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

  也許我天生就有一種條理感,所以很小的時候我就在為自己設計生活方式,這也許是因為我在自己身上找到了某些與眾不同的東西,關於這些我在後面會稍加說明。這種習慣的缺點就是它會扼殺很多可以隨性而至的東西。在真實世界裡,人特別容易衝動。有人說,形上學就是為自己不理性的行為尋找一個可以自圓其說的解釋,也可以說,我們在行動之前就要深思熟慮,為自己可能做出的一切找到合理的藉口。屈服於衝動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我認為這其中一個致命的弱點就是你更多的時候會生活在未來之中。我早就知道這是我的一大缺點,我曾試圖改掉這個毛病,但卻並不成功。除了在當下不斷努力之外,我從來沒有奢望過現在的時光能夠延續,以期從中得到更多快樂,因為就算它會帶來我曾經極度渴望的某些東西,在這滿足的時刻,我的想像正忙於處理將來未知的快樂。我總是在皮卡迪里大街(Piccadilly)的南面閒逛時,忍不住想這條街的北面正在發生什麼,這種想法真的很蠢。只有當下是我們可以確定的,我們只有從當下獲取存在的價值;未來在某一天也會變成現在,而到了那天,我們也會把它看得和現在一樣無足輕重。這只不過是一種常識而已。但是這種常識對我卻沒有多少幫助,我並沒有發現當下有多少令我不滿意之處,這只是我們慣常的一種思維模式,它像空氣一樣存在於我們生活的每一個角落,因此,我會忍不住時刻盼望即將到來的下一時刻。

  我在寫作中曾犯過很多錯誤,比如,我經常會陷入某些固定套路,而這些套路簡直是很多寫作者的宿命。其中之一就是想在自己的生活中去完成小說人物曾經完成的任務。我曾嘗試過很多與我的個性格格不入的東西,而且非常固執地一味堅持,我的虛榮心不允許我承認自己被打敗。我曾過分關注別人對我的看法,也曾為了一些根本不值得的東西做出犧牲,因為我沒有勇氣去遭受痛苦。我曾幹過很多傻事。我這個人十分敏感,只要做過的事就難以完全忘記。我倒很希望自己是一名天主教徒,就可以在懺悔之後獲得自我懲罰,然後獲得赦免,於是把這些傻事也就完全拋之腦後了。我的常識不斷告誡我,一定要好好處理。我並不感到後悔,因為我覺得,正是由於我的這些缺陷,我才學會了對別人表示寬容,我花了很長時候才做到這一點。年輕的時候,我的容忍度極低,我還記得有一次聽到別人說:虛偽是邪惡向美德表示感謝的方式。這個說法不是那個人原創的,但我確實是第一次聽到,馬上就義憤填膺。我當時認為,一個人應該有勇氣去承認自己的罪惡行徑,我心目中的理想人格應該是誠實正直,永遠講真話。我並非對於人類的缺點沒有耐心,只是瞧不起那些膽小鬼,對於那些閃爍其詞不作正面回答、或者敷衍了事的人不予體諒,我當時就沒有想過:最需要被容忍的人反而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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