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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7:49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到現在為止,我的各種手續都已經辦理齊全了,我在等有哪架飛機可以帶我去里斯本(Lisbon)。一天下午,我離開了倫敦,坐火車來到了布里司托爾(Bristol)。第二天早上,很早我就開車來到了機場。坐上飛機後,我問飛行員,我們有沒有可能被迫著陸。

  「那我們也太倒霉了。」他回答說。

  我們飛到了海面上,窗子都關上了,其中有一段路由「噴火」戰鬥機護航,六個小時後到達了里斯本。這架飛機上有很多郵件,乘客卻很少。我很幸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的一生都很幸運,因為不管走到哪裡,我都能夠遇到勾起我好奇心的人。飛機上的乘客中有一位美國人,我們很快成了朋友,這是一位舉止粗魯的年輕人,身高體壯,看起來笨手笨腳,大胖臉,一臉的天真無邪,大眼睛裡面滿是友好之意,頭髮亂七八糟的,就像一個墩布。他穿的衣服肥肥大大的,戴的帽子也有些驚世駭俗。他對我說,他和一群其他美國人(我記得他說有四十人)曾在格拉斯哥大學(the University of Glasgow)。戰爭開始時。他正準備參加期末考試,現在呢,他已經滯留在英國很長時間了,正想著如何逃離。我問他為什麼來格拉斯哥(Glasgow)學習,美國的好大學也不少哇。他說,在美國,要想進一個好的醫學院很不容易,除非你有錢有勢。我聽起這說法來覺得很奇怪。在我看來,美國經濟發達,又標榜民主,不應該出現這種情況,但是我沒有理由懷疑他說的話。我發現他從未去過歐洲大陸,所以只會說英語,身上只帶著有數的幾塊美元。我知道里斯本是難民的天堂,經常人滿為患,所以提前打電報預定了賓館的房間。他對於今後完全沒有計劃,不知道以後要去哪裡,也不知道靠什麼生活,我從未見過如此無助之人。

  本章節來源於𝑏𝑎𝑛𝑥𝑖𝑎𝑏𝑎.𝑐𝑜𝑚

  我覺得我不能把他一個人扔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所以等我們著陸後,我建議他可以先去我預定的旅館,在那兒,就算他找不到房間,也可以在我預定的房間裡先待上一陣兒,要麼睡在沙發上,要麼用椅子搭個床睡。但是等我到了旅館,我才失望地發現,連我自己都沒有房間。我們回到計程車上,恰好司機會說西班牙語,我的西班牙語也算是不錯,於是就請求他帶我去城中各大主要旅館碰碰運氣。所有的地方都人潮洶湧,滿坑滿谷。我們在各處遊蕩了兩個小時,終於在一個膳宿公寓找到了一個有兩張床的房間。房間裡髒得要命,床單之類的讓我心存恐懼,生怕一躺上去就會染上什麼致命的傳染病。吃的東西也是一塌糊塗。但是唯一的好處就是價格便宜,這正符合我們的要求。那個美國小伙子當然沒什麼錢,而我離開英國時也只允許帶十個英鎊。里斯本難民那麼多,幾乎個個都想坐飛機或者乘船去美國,所以我實在想不到自己會在里斯本滯留多長時間。與一個完全的陌生人朝夕相處,這幾乎是我人生的第一次,讓我充滿了好奇。那個美國小伙子待人還算和善,也羞怯地表達了對我照顧他的感激之情。我們幾乎時刻形影不離,我們需要在警察局門前排很長的隊,讓他們檢查我們的護照。排隊的人來自歐洲各國,有波蘭人,比利時人、捷克人、法國人、德國人。所有這些外國人在里斯本的日子差不多少,那就是沒完沒了地排隊,在里斯本的一周內,我至少排了十二個小時的隊,去接受各種檢查,申請各種許可。我一直沒有問美國小夥伴的名字,他的無知總會讓我目瞪口呆,他可是大學畢業生啊!除了他的專業知識,他對其他一切都一竅不通,這樣一個人怎麼能夠適應美國高度競爭的生活呢。更為嚴重的是,他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談來談去,我的火氣再也壓不下去了,便厲聲對他說:

  「寶貝兒,我懷疑你的腦子完全是空的。」

  他羞澀地笑了一下,這笑容悠遠綿長,竟然透露出一種很奇特的吸引力。

  「我確實孤陋寡聞,我十二歲的時候就開始給人跑腿兒掙錢,所以沒有時間學東西。」

  他的回答讓我感覺很糟,我真希望自己當時能忍住不生氣。他後來給我講了他所從事過的各種職業,這些職業都非常無聊,而且使他這個人染上了一層悲劇色彩,但是為了上學,他又不得不去做。我很奇怪,美國社會怎麼會是這樣子,一個有理想又很努力的苦命男孩,為了自己的理想職業,竟然要如此長時間地從事單調乏味的工作,以至於幾乎耗損了他的全部精力。當然,我們不能說他完全無知,他至少懂得一些醫學知識,就憑這他拿到了大學畢業文憑。他曾經很驕傲的拿出來給我看過,但除此之外,我真的可以說他一無所知。他不像是受過大學教育的樣子,真正受過教育的人不會像他那樣,這些年來,他在忍受著雙重的勞役,其中一重是獲取專業知識,而另一重就是掙錢養活自己。在這一過程中,青春時光連帶著激情與夢想悄然從手邊滑過,現在,他已年近三十,卻仍然像十六歲的孩子一樣懵懂無知。我曾問他,既然對這個世界如此缺乏了解,有沒有可能只會成為一個混飯吃的醫生。在我看來,他的人生註定是一個經典的失敗者案例,這就不僅讓人產生疑問:他們為什麼還要來到這個世界?也有一些資質平平的人,他們能力雖差,但卻信心滿滿,可以理直氣壯地向別人炫耀自己的平庸。而他卻相反,他有一種出自骨子裡的謙遜,他註定會是一個悲劇人物,不過我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整整兩天後,他找到了一艘駛向紐約的輪船,於是他拖著自己慣常的極其笨拙而又無精打采的腳步一步一步挪出了我的生活。我想,如果第二天我們在街上相遇,也許壓根就互相不認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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