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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7:38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一開始,倫敦的社會生活並沒有發生太多變化。我曾去過一個宴會,這次的經歷一直留在我的記憶中,因為它確實與眾不同,宴會是在威斯敏斯特的一間很古老的小房子裡舉辦的。過去幾年裡,這個地區的一些老房子變得非常時髦,這一部分是因為這些老房子有鑲嵌式的牆壁和漂亮的煙囪,這使得這些房子個性十足;而另一部分的原因是這裡很安靜,也接近議會大廈。宴會上一共有十個人,用餐完畢後,我們上樓來到客廳,發現女主人真是很用心,由於當時的情況,很多樂手都非常窮困,為了給他們提供一點兒必要的錢,有些好心人,就會時不時地雇用他們。當時的客廳里有三位樂手,分別演奏鋼琴、大提琴和小提琴。我們舒舒服服地坐在扶手椅里,他們便開始演奏海頓(Haydn)的一首奏鳴曲。剛演奏了一小會兒,窗外的警報聲就劃破了夜空,幾分鐘後防空炮開火了,聽起來離我們很近,可以推測,德國飛機離我們不遠。但是這幾個樂手在繼續演奏,沒有人真正注意窗外地獄般的嘈雜聲,一曲終了,我們全都熱烈鼓掌,就好像除了美妙的音樂外其他一切都沒有發生。炮火仍在繼續,他們又開始演奏另一首曲子。那個夜晚我們玩兒得很高興。由於警報還沒有解除,我們不能無限期地待在這裡,所以我們開始各自回家。
到了晚上,在一些偏遠地區很難叫到計程車,而在街上走也有些不方便,倒不是怕炸彈從天上掉下來,而是因為街上落滿了防空炮的炮彈碎片,很多人都頂著鋼盔在街上走來走去,有一個人曾經跟我在多切斯特酒店一起用餐,回家的時候經過皮卡迪里(Piccadilly),看到離自己五十碼(約45米)的地方落下一顆炸彈,他趕緊撲倒在地,事後他跟我說:
「幸虧當天沒有下雨,要不我的衣服就全毀了。」
很多人參加完宴會後都會留下來過夜,所以多切斯特的休息廳里擠滿了人,他們一直睡到早晨警報解除,這些人中有的確實是為了用餐,有的就是到這裡來尋找避難處,因為他們住的地方周圍無處可藏,有的來這裡是因為這裡比旅館的條件要好一些。也有些人根本不向當時的情況屈服,很少有人在晚上穿禮服,但是我認識一位老夫婦,她家的老爺子非常紳士,曾經在國家機關供職,而且很有聲望,這對老夫婦每天都穿得一絲不苟,讓人根本感覺不到這是在戰爭時期,他們經常和朋友們來多切斯特用餐。到了晚上十點,不管空襲的炮聲多麼密集,他們都會叫一輛計程車,然後悄然回家。有一次,我們一起參加宴會,那位女士責怪我穿衣服不夠正式。
「我就是不明白,僅僅因為有空襲,男人就可以穿得不像紳士嗎?」她說。
有一次,我的一位老朋友和我一起用餐,她是一位非常聰明的女士,我們談到很晚,然後她對我說:
「你看起來很累了,我也該回家了。」
那天的空襲特別強烈,我告訴她不該去冒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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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說廢話,給我叫輛計程車,什麼空襲不空襲的,我才不怕呢。」
我只好按照她說的去做。第二天早晨我一醒來,就收到了她的來信。信是用鉛筆寫的,信里說,計程車司機把她送回家後,她考慮了半天,覺得在這樣的夜晚讓司機在街上亂轉實在不合適,於是便把他留在了家裡,和他聊了一個晚上。談話中發現,這位司機不僅性格開朗,而且還特有幽默感,正是這位司機把她的信交給我,當然這時空襲警報已經解除了。
一開始,窮人中有很多怨言,因為飛機經常轟炸的就是他們的住處,他們會憤憤不平地問:
「為什麼希特勒不轟炸西區?」
確實,在當時,窮人是空襲最大的受害者。有錢人住的房子非常堅固,只要躲進地下室里就可以高枕無憂。一旦炸彈落下來,他們逃跑的機率很高,頂多受點兒皮肉傷。如果炸彈落的位置離房子很近,那也只會把窗子震碎,其他的也沒太多影響。而工人階層住的那一排排的小房子就像是薄脆餅乾一樣,根本起不到保護作用。在路中央落一顆炸彈,整條街的房子就都完蛋了,所以成千上萬的人很快無家可歸。他們在銀行里沒有存款,所以也住不起旅館,買不起生活必需品,他們在農村里也沒有朋友,真是無處可去。他們承受著威脅和各種生活上的不便。但他們很有勇氣,也極富幽默感,我就認識一位住在伯茫西(Bermondsey)的女士。她住在郡議會的一所大房子裡。這個地方本來是貧民窟,後來被拆掉了,於是蓋起了這所房子,這位女士寡居多年,有兩個孩子,小兒子去了農村,大兒子已經報名參軍,所以整個房子裡就她自己,顯得空空蕩蕩。倫敦遭受空襲後她也不願意離開,因為在她看來,這是等了很多年才能住上的好房子,不幸的是,房子被炸掉了。面對這樣的不幸遭遇,她只不過說了下面的話:
「哎呀,這房子太大,我根本付不起房租,我本來就想著搬到一個小地方去住,可是要搬的話,還得把家具都搬走。現在好了,德國鬼子把它炸毀了,我也算無房一身輕了。」
有一天早晨,一位剛剛從工作地點回家的男士正在吃早餐,他一邊吃一邊對妻子說:
「寶貝兒,能不能把窗子關一下,早晨的空氣還真有點兒涼。」
他妻子咯咯地笑起來。
「親愛的,哪還有什麼窗子,我忘記告訴你了,窗戶昨天就被炸飛了。」
那個人笑得前仰後合,震耳欲聾。
很快,西區也開始受到轟炸,邦德大街(Bond Street)兩旁的人行道以及鄰近的街道上滿是散落的碎玻璃。我有位朋友住在奧伯尼(Albany)的一座古老而又浪漫的房子裡,詩人拜倫(Byron)就曾經在這裡住過。有一天,從天上飛下來的炸彈把他直接從床上掀了起來,然後重重地摔在地上。三十年前,追求時尚的年輕人都來伯靈頓拱廊(the Burlington Arcade)買襯衫和領帶,現在這個地方也已經成了一片廢墟。走在十八世紀梅菲爾住宅區(Mayfair)的古老街道上,看著在原來漂亮的老房子中間裂開了一道寬寬的縫隙,真是讓人唏噓不已。而且,還時常可以看到在破碎的地板上掛著一個菸斗,或者在一個小釘子上孤零零的掛著一件外套。雖然轟炸帶來了巨大的經濟損失,但人們卻都能夠以超然的平靜來對待這些。一天早晨,一位女士來到多切斯特酒店,她在爆炸中被直接炸出了自己的房子。她的所有家具全都報廢了,衣服也都沒有了,當然,除了身上穿的這一套。不過,她的精神狀態很好,對曾經的危險經歷不以為然。她坐下來準備吃早餐,要求在咖啡里加點兒奶油,但旁邊的人告訴她,奶油已經吃光了,她立刻大發雷霆。沒辦法,奶油是她的最後一根稻草。
「我從我那該死的房子裡被炸了出來,什麼都沒有了,現在你們竟然告訴我已經沒有奶油了!沒有奶油,這個國家就該進地獄!」她大喊大叫起來。
人們儘量像往常一樣工作和生活。有些人的房子在晚上遭到了轟炸,他們被炸出了房間,可到了早上,他們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去工作。有一天,我去英國銀行,正趕上它剛剛被敵機轟炸。基本上所有的窗戶全都震碎了,有些辦公室亂得出奇,可銀行照舊營業。有些人的辦公室被完全毀掉了,他們只好搬去其他地方辦公,而找這些新辦公地點稍微帶來了一些不便。我有個朋友住在梅達谷(Maida Vale)(位於倫敦西部的一處富人居住區),每天早上十點都會有一位雜貨商準時來給他送貨。這家小雜貨店裡有一對夫妻,他們的兒子和兒媳,以及一位還沒有出嫁的女兒。他們都住在雜貨店的樓上。他們的女兒很聰明,有一天,她把一家人召集在一起,對他們說:
「我們不該都住在一起。要是哪天遇上炸彈襲擊,我們都得死掉,那樣的話買賣就沒人打理了,這會讓很多老主顧失望的。我們應該分開住。」
這個想法聽起來很不錯,於是兒子兒媳搬到了鄰近的街上住,女兒也搬走了,就剩下老兩口繼續住在雜貨店上面。沒過幾天,商店果然遭到了轟炸,老兩口被從廢墟里扒了出來,幸好傷得不重,並很快被送進了醫院。他們的一對兒女聚在一起商量下一步該怎麼辦。他們想的第一件事情就是不能讓老主顧們失望,於是他們來到兩三條街外的另一家雜貨店裡,問店主能不能讓他們借用一下這家店來繼續做生意。這位店主很爽快就答應了。於是,就在當天的早上十點,準時準點,年輕人出現在我朋友的門前,就好像壓根兒沒有飛機轟炸這回事兒一樣。
很多人都離開了倫敦,可也有一些人就是不願離開。其實,他們也不是在這裡有多少產業,他們就是喜歡待在人多的地方,或者說,他們覺得冒著飛機轟炸的危險待在倫敦是一件挺刺激的事。空襲確實可怕,但與一戰時的情況相比,似乎也不算什麼。而且,人們心頭蓄積的更多的是憤怒。我聽說,在東區有一個人,在空襲最猛烈的時候走在街上,突然踩到了一具屍體,他便怒不可遏地大喊大叫,朝頭上的飛機揮舞著拳頭。人們的心理變化很微妙,有時我們都很難猜透。大家都有點兒認命,我發現,有這樣一種很普遍的心理,如果炸彈註定要落在你身上,那你就別想跑,跑也跑不掉。但也有人存在僥倖心理,認為炸彈一定會落在別人身上,而他自己一定會安然無恙。不管男女,大家的情況都差不多。我就認識這樣一位男士,他身材高大,平時說話也底氣十足,可這種氣勢被空襲完全給壓住了。他晚上睡不著覺,白天也沒辦法正常工作,空襲一來,他就嚇得四肢癱瘓,在防空洞裡一躲就是幾個小時,別的什麼也不干,只是窩在那兒看偵探小說。不久,他就搬離了倫敦。一戰的時候,他在法國,當時炸彈落在了他所在的建築物上,繃扎所里除他之外所有人都被炸死了。我還了解到,有些女士已經被空襲嚇得魂飛魄散,但她們卻死也不肯離開倫敦,因為他們的丈夫或者兒子還待在這裡。她們對親人的愛遠遠超過了對空襲的怕。不過,總體來說,神經緊張的人還只是少數,絕大多數人都變得越來越有活力,他們都有點兒享受動盪所帶來的刺激感,彼此還經常開開玩笑。我離開英國後,有一位老婦人寫信對我說:「不知道是空襲不像以前那麼猛烈了,還是我已經習慣了,反正現在我睡得很踏實。實話實說,比起空襲來,我的那些女婿們更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