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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58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碼頭上已經聚集了不少人,人們還在向這裡聚攏,等到開船時,一共聚集了1300人。不同階層的人們密密麻麻地混在一起,等著從海關通過。即使在這樣的危機時刻,法國人也不會變通他們的規則,我們只得從穿著制服的粗壯女人身邊走過,他們會在我們少得可憐的行李上留下粉筆的印跡。很多人身體特別虛弱,有些人是從醫院裡被直接帶來的,所以病情還很嚴重,只能躺在擔架上。但這些可憐的人們還得被帶回去,因為不可能把他們抬上船,在船上也沒人能照顧他們。還有一些老人、退伍士兵、印度貧民和他們的妻子,這些人為國家工作了很多年,現在來到里韋艾拉定居,因為這裡氣候宜人,生活開支也比較低。還有很多人本來在這裡經商,這些人是最可憐的,因為他們要把自己半生創立的產業留在這裡,隻身一人一無所有地回到英國。其中還有年老的家庭教師、英語老師、汽車司機和管家,甚至還有幾位青年工人,他們本來是被派到這裡為法國政府做機械工作的,他們的工頭拒絕離開,因為再有幾天就可以完工了。要是把個爛尾樓丟在這裡,他實在感覺良心上過不去。

  從我來到碼頭到登上船,中間一共用了四個小時,很多人直到下午才擠上船。有一位可憐的女士由於高溫不幸去世了。我們的船叫作「鹽場大門」(the Saltersgate),上面一共有五百人,而他的姊妹船叫作「頂級灰塵」(the Ashcrest),上面有八百人。船上的工作人員花了不少時間想把船打掃乾淨,可是在鐵質的甲板上和每一條洞穴、每一條裂縫裡都有厚厚的煤灰,有人告訴我,要從第一個小門進去,門下邊的底層艙就是我們的活動區域,至少在到達直布羅陀(Gilbraltar)之前是這樣。船在傍晚開動了,第二天到了馬賽,當晚我就睡在甲板上。黎明時分,甲板上出奇的冷,於是我又回到了船艙里。鐵質的甲板異常堅硬,我把毯子鋪在大衣下面,但也用處不大。我側身躺著入睡,醒來的時候,這邊的屁股又酸又麻,於是我翻個身再次入睡,醒來時又酸又麻的變成了另一邊的屁股,於是我想平躺著睡,可是這樣的姿勢讓我根本睡不著。底倉一共有七十八個人,有一個小梯子可以通向外面,我忍不住想,要是發生點什麼意外,我們根本就跑不出去。到達馬賽後,有一艘法國護衛艦開始為我們護航。我們在水面上滯留了一整天,根本不許我們上岸,之後我們前往奧蘭(Oran)。

  對我們大部分人來說,船上的情況都是以前沒有遇到過的,所以在船上待了一整天后,我們才逐漸適應過來。有一位女士上船後告訴負責的軍官說,她必須坐頭等艙,而另一位女士叫過船上的工作人員(工作人員只有一位)來,問他娛樂室在什麼地方。

  「我親愛的女士,在這艘船上,哪兒都可以娛樂。」他的回答倒是很風趣幽默。

  還有一位女士,她猛然間發現自己喝的水來自於船上的水泵,便驚恐萬狀地大呼小叫,說她這輩子從沒有喝過自來水。不過這樣的人終究是少數,絕大部分人面對這樣極端的情況都會儘自己所能讓船上的日子好過一點。一開始確實有一些混亂,但要知道我們都是英國人,雖然沉悶無趣,但卻非常務實。很快,我們就把事情基本擺平了。每個船艙里都選了一位管理員來維持秩序,他們的工作是監督在夜間有沒有人吸菸,同時保持船艙的衛生。我們極度缺乏飲用水,於是定下了一個時間,規定只能在這段時間內來取水。喝水的問題解決了,但洗漱問題就更難了。所以,一般一盆洗臉水基本上得有五十到一百人用過,到最後上面會漂著一層肥皂沫,但這也實在沒有辦法。你的手上、臉上和衣服上都是黑黑的煤灰,不管水多髒,你還是會去洗一把的。大部分男人都能想到辦法自己刮鬍子,而女人的臉也相對乾淨,她們總能找到什麼膏、什麼露之類的抹在臉上,不管是自己的還是借用別人的。但是我們無法可想的就是這雙手,它們總是覆蓋著灰塵,你就別想穿什麼乾淨襯衫,過不了兩三個小時就跟連穿一周沒有什麼區別了,不過這也不完全是壞事,因為接下來你就可以心平氣和地連著穿上一周了。對於這種骯髒的環境,我們除了忍受就只有自嘲了。

  船上有些人一貧如洗,根本買不起吃的,而有些人上船前根本不知道要帶吃的,於是船方告訴我們這些有東西吃的人,儘量不要去動船上的食品供給,但是我們所有人帶的食品也只能維持三天,實踐證明,這次旅程要比我們預想的長得多。三天之後,我們只能排著隊去領配額食品了。所以,三天後,我們大家的日子過得比較統一,因為我們的大部分時間都要花在排隊上。在炎炎烈日下排隊的滋味我想你能懂得,而且甲板是鐵質的,這更是火上澆油,溫度讓人難以忍受。船上的食品供給也開始供不應求了,於是每天我們的配額都在減少,一般是一小塊兒咸牛肉加四塊兒甜餅乾,或者一小塊兒薑汁麵包,這就是中餐和晚餐的供給。但是單單排隊的時間就需要一個多小時,這段時間,我們真是嘗到了飢腸轆轆的感覺。有一次排隊時,我聽到有一位女士聲情並茂地說:「我這輩子再也不要減肥了!」

  看這些女士們排隊,這個景觀很是詭異,她們的手髒得夠嗆,拿著個盤子或者空罐子,但手指上還戴著戒指,脖子上還掛著珍珠項鍊。她們戴這些東西倒不是為了擺譜兒或者炫富,而是確實沒有其他地方可以放。為了打水,空瓶子成了搶手的好東西,要是誰有個空的醬罐子,那就跟得了寶貝似的,你可以拿它當杯子,也能用來裝吃的。在這裡,我學會了如何用桶底的一品脫水來給自己洗個澡。我只有一條毛巾,還是一位好心的女士借給我的,一周後它就黑得跟農村的鍋底一樣了。

  我前面提到過,我的一位鄰居是已經退休的醫生,他現在也在船上。我們知道,義大利人有不少艘潛艇在附近,他們只要一有機會就會向我們發射魚雷。船上有一個瞭望台,上面的巡視員日夜不休地在上面巡邏。船上還有一門大炮,當然配備了一名炮手,炮手是一個活潑開朗的小伙子,他跟我們說,只要一有機會,他們就會向敵人的潛艇打上幾炮。船上有救生艇,但也只夠裝下38名船員,其他的就什麼都沒有了,既沒有小木筏,也沒有救生帶。很明顯,要是我們的船被魚雷擊中,船上的五百多人全都會被淹死。我已經下定決心,要真出現那種情況,我絕不會拼命自救,一死了之最好。於是,我問那位醫生朋友,怎麼死能把痛苦減少到最低限度。

  

  他說:「千萬不要掙扎,張開嘴使勁喝水,水一旦衝進你的喉嚨,就會讓你在不到一分鐘之內失去意識。」

  我打算到時就聽他的,我覺得自己連一分鐘都用不了就能給自己一個了斷。開船後三天內,我們在海面上沒看到過什麼,有時偶爾會看到幾隻海豚。一旦遇到潛艇,船上就會有警報發出,護送我們的驅逐艦趕緊扔下深海炸彈。這時,乘客們都會聚到一起看熱鬧,這時候,他們更多的是感興趣,已經完全忘記了什麼叫害怕。等一切結束後,我看見有位女士拿著一小包濕衣服從我身邊走過,便問她裡面裝的是什麼。

  她掩飾不住心中的喜悅:「我趁亂搞到一點兒水,洗洗我的髒衣服。」

  驅逐艦在我們周圍轉了一個小時,但已經沒有了潛艇的跡象。我們的姊妹艦「頂級灰塵」(the Ashcrest)不像我們那麼幸運,她的引擎出了問題,只得返回法國港口修理。在港口上,她們補充了食物供給,但由於維修耽誤了一些時間,她在開船出來的時候就沒有驅逐艦的保護了。船上的巡邏人員發現了一艘近在咫尺的義大利潛艇,但由於這是在西班牙水域,船長禁止炮手採取行動,可潛艇的指揮官不管這一套,他向船隻開了火,炮手隨後還擊,沒過多久,潛艇就不見了。乘客被要求躲進底艙,當「頂級灰塵」放出煙霧彈以遮蔽人們的視線時,他們以為船著火了,因為煙已經透進了底艙,大家靜靜地等待著,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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