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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7:04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每一天都變得越來越長,人們的精神壓力也越來越大。一天早晨,一位矮個子司機突然開始胡言亂語,並且還想著跳到海里去。他的臉色鐵灰,眼神狂暴而迷茫。兩三個人抓住了他,把他帶進了一位軍官的小格子間,然後由志願者們輪流看管。前一天下午,我看到一位女士也流露出極度不安的跡象,我上前想去安慰她一下,她便開始渾身顫抖,抬著頭四處亂看,好像是在尋找敵人的飛機,然後尖叫了一聲摔倒在甲板上。
出現精神錯亂的一共有四個人,其中一個以前是位軍官,四十多歲的年紀,我認為他神志不清的主要原因是沒有酒喝。他倒也沒幹什麼讓人不舒服的事情,只是穿著自己隨身帶的一些很打眼的衣服在船上溜來溜去。有一天,他在胸前掛滿了很多小紙片兒,原來這都是用報紙做成的,似乎用來象徵他以前的軍銜和戰功,還拿了一個軍官用的輕便短手杖,仔細一看,才看出來那是一把摺疊起來的遮陽傘。他走到一群坐在舷牆上的人們中間,對他們說:
「你的紐扣根本就沒有擦亮,太不像話了!」
然後他轉過身去,似乎在對一個假想的下級咆哮,大致的意思是好多士兵都沒有出來,這他媽到底是怎麼回事兒。還有一次,他身上裹著一條毯子,顯然是把自己看成了一位阿拉伯酋長,然後傲然挺立在自己的堡壘上,巡視著眼前的沙漠,仿佛在等待敵方部落的襲擊。隨後,他高聲叫道:「讓他們都來吧,我們毫無畏懼!」還有一次,他又變成了一位貴族女士的隨從,當有位女士從甲板上站起來要換個座位的時候,他會忙不迭地幫人家拿著正在編織的衣物,當這位女士坐下時,他又會像古代的紳士一樣幫人家鋪好坐墊。我想,他是船上最快活的人,因為他一直生活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裡。到達直布羅陀(Gilbraltar)後,他搞到了一瓶威士忌,這對他來說不知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為喝了幾口之後,他很快就恢復了理智,像從前一樣再次融入了無聊的現實世界。
但他還不是船上最奇怪的人,最奇怪者是我在費拉海角(Cap Ferrat)的一個鄰居家裡的大管家。那個人的奇怪之處在於,如果有人跟他說他的舉止很反常,他會驚恐萬狀。當時,我可是花了很長時間才勸他跟我們一起回英國的。他個子很高,花白頭髮,瘦長臉,舉止莊重,看起來和藹可親,但又很容易讓人產生距離感。因為我是他家女主人的朋友,所以他感覺對待我就應該像我正在他們家做客一樣。破曉時分,他給我端來了一杯茶,然後就開始幫我清理沾滿了煤灰的衣服,然後呢,又開始幫我擦鞋。看到他這樣的舉動,我也儘量裝得若無其事。儘管我們都是在甲板上用餐,他卻一直在我身邊服侍著,就好像我在他主人家參加晚宴一樣。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沒有什麼能夠打擾他。在我們遇到義大利潛艇的那天下午,他的女主人正和我站在一起,她打算看一眼船上的潛望鏡。這時,他走到女主人跟前,對她說道
「夫人,您現在需要喝茶嗎?還是等事態平息下來我再給您端來?」
他的衣服和我們的一樣髒,指甲縫裡也塞滿了煤灰,但是他的舉止卻給人一種乾淨整潔的印象。我想讓他告訴我對義大利潛艇襲擊我們有什麼看法,但是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身份,所以不想對我袒露真心。
「先生,他們這群人很有意思,我們以前從沒有接觸過這樣的人。」這就是我能得到的最坦誠的回答了。
我不知道他晚上在哪兒睡覺。有一次我問他有沒有足夠的食物,他很禮貌地回答了我,仿佛是在說這不關我的事。
「先生,我沒什麼可抱怨的。」
我不知道他是否想過,每晚我們去睡覺的時候,生死的機率都是一半一半,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們就會葬身海底。在他心目中,這艘擁擠破爛的船就是他的女主人那井井有條、秩序井然的豪宅,我們看不到他對此有任何的懷疑。不管是從言詞還是表情,自始至終他都表現得從容不迫,彬彬有禮而又不顯得卑躬屈膝。他精神專注,風趣幽默,儀態端莊,偶爾又對自己看不慣的事冷嘲熱諷。
船上還有一位八十多歲的女士,她本不想離開自己的家,但在女兒女婿的勸說下不得不上了船。她確實不適合旅行,讓她登上這艘船是一件很殘忍的事情,很明顯,她的女兒和女婿把這看成了是永遠擺脫她的天賜良機。極度的驚嚇以及長途跋涉的勞累已經把她打垮,她變得十分脆弱,整天做的事情就是用顫抖的雙手梳理頭上稀疏的白髮,如果她在船上死去,那也不足為奇。船上的小診所里只有三張床位,有一張已經被一名年輕男子占據,他由於小兒麻痹症而雙腿殘疾,不可能在船艙與甲板間爬來爬去。開船前兩天,他娶了一位年輕漂亮、溫柔又能幹的女孩為妻,這位女孩兒以前就是他的護士。剛才提到的那位老太太也被送進了這個小診所,小兩口兒便開始照顧她,別忘了,這本該是兩人的蜜月期,但是沒有人的蜜月比他們的更悽慘了。他們和那位老太太同處一室,而老太太已經奄奄一息,隨後老太太就真的去世了。水手們用一件長袍為她做了壽衣,午夜時分就為她下葬了。有一位牧師為她讀了一段悼文,新結婚的小兩口是主要的送葬者,在那可憐的屍體被扔到海里的那一刻,船停了一分鐘,但是並不像你想像的那樣在向死者表示哀悼。唉,當時沒有這個時間。他們怕的是,如果馬上開船,屍體有可能會被卷進螺旋槳里。
在海上航行了五天後,我們被告知將會在阿爾及利亞(Algeria)的奧蘭著陸,等待來自直布羅陀的命令。我們希望會有一艘更合適的船過來接我們,「鹽場大門」的船長其實很不願意拉著我們。乘客們都疲憊至極,有一些老人只不過是在苟延殘喘,這樣的折磨我們已經無法再忍受了。本來在輪船醫院的床鋪上躺著的是一位年老的寡婦,但她的位置很快被一位癌症晚期的女士取代了,她躺在那裡,十分安靜,沒有呻吟,也沒有抱怨,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不要死在路上,而是能夠回到英國再去世。
船上的情況非常糟糕,食品嚴重短缺,現有的食品也難以下咽。廁所本來是給三十八名船員準備的,現在船上的五百多人卻要共用這為數不多的幾個蹲位。
一想到有可能著陸,我們的情況會得到改善,大家都情緒高漲。但是,到達港口後,我們被告知不許上岸,大家的心情又馬上跌入低谷。那天早晨,新聞里傳來法國投降的消息,當局正在等待命令,隨時有可能扣押船隻,然後把我們這些難民監禁起來,這一時刻真讓人忐忑不安。這一整天是在激烈的商談中度過的,一邊是船長和管轄我們的尼斯副領事,而另一邊是法國官員。最終,船長通過他自己的無線設備與直布羅陀取得了聯繫。他得到許可,可以上岸搞些食品,但要馬上回到船上。不幸的是,那天是星期天,大部分商店都沒有開門,船長帶著船上的一位雜貨商乘計程車買回了五百磅麵包,以及所有他可以搞到的水果、火柴和捲菸,這些都是我們所急需的,一艘法國護衛艦恰好當晚要駛向直布羅陀,我們與她同行,在周二早上到達了目的地。
這次,我們認為麻煩真的快要結束了。
我們還沒下船時就在互相談論,商量著如何利用這有限的岸上時間,到了岸上的旅館裡,我們一定要抓緊時間好好修整,先洗個熱水澡,然後享用一頓像模像樣的午餐。我們都期待著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到這艘船了。但是,當我們被告知不許上岸時,很多人都崩潰了,看著他們沮喪的樣子,我們心裡真是難過。很多女士都痛哭流涕,埋怨老天對我們太不公平。我們都已經嚴重營養不良,在船上忍受了一個星期不舒服的日子,睡眠也特別不好。我敢保證,很多人都不能安心睡覺,主要是因為擔心我們的船在夜裡會被魚雷襲擊,但是,真正讓我們精神崩潰的還不是各種的不舒服、食品短缺、睡眠不足以及魚雷的威脅,而是船上骯髒的環境。我們都感覺自己污穢不堪,這讓我們難以忍受。不能登岸所造成的失望情緒極其嚴重。有一位軍官上船來對我們發表了一次演講,他解釋說,直布羅陀已經聚集了成千上萬的難民,已經沒有地方可以讓我們待了,第五縱隊的活動也讓人心裡很不安。直布羅陀是一個堡壘,這裡的大部分平民都已經撤走,最後他重申,政府會盡一切所能來改善我們的境況,我們要學會在困境中求生存。當然最終他說出的那句話還是讓我們極度失望,那就是,我們還要坐著原來的船回英國。值得慶幸的是,船長和副領事可以上岸,他們把我們糟糕的境況告訴了政府當局,最終的結果是,孩子、病人和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上岸,等待另行安排。這樣,船上就只剩下了二百八十人,我們這些人開始盡其所能讓船上的日子好過一些。我們還算是挺幸運的,因為上面下令,我們可以五十個人一組上岸待幾個小時,這段時間,我們都去沖了一個澡(洗澡對所有人來說都是最大得享受),購買食品、各種毛毯和墊子,還有能用來洗澡的水桶,購買飲料和菸草。船上也做了一些改裝,增加了馬桶的數量,也建造了一些小木筏,增加了一些飲食補給。
我們的船在直布羅陀一共待了三天,我們是最後一批上岸的人,上岸後我發現,所有的床墊都賣光了,我便買了一床被子作為替代品。我還買了沙丁魚、餅乾、調味醬(這樣吃牛肉粒的時候就不會覺得那麼難以下咽)、水果罐頭、幾瓶威士忌和一瓶朗姆酒。現在,船上的空間比以前大了很多,我搬出了底艙,把我們的床鋪在了水手長小隔間下面的甲板上,這個地方味道不好,因為食品都儲存在這兒,我找到了幾塊厚木板把它們並排架在三個籃子上,便給自己做了一張很舒服的床。我的同伴來自澳大利亞,他特別心靈手巧,他用一個破舊的醬罐子做了一隻水桶,早上起來當臉盆,中午的時候就當盛湯盛菜的蓋碗。離開直布羅陀後,各種湯就成了我們的主食。我們還搞到了一把笤帚,然後他用一個餅乾盒子做了一個簸箕,這樣就可以讓我們狹小的空間保持乾淨。我要感謝我的這位同伴,他讓我在旅途的後半段舒服了很多。他身材不高,體形消瘦,尖尖的臉上布滿了皺紋。他在一戰中曾做過軍官,在此前和此後,都當過很長時間的兵。他當過流浪漢,站過吧檯,剪過羊毛,還做過工程師和記者。他不知從哪裡搞到了一筆錢,在尼斯後面的山上買一間小屋,想著在那裡安度晚年。他說自己五十歲,但我覺得他的實際年齡應該更大一些。他現在口袋裡只有五英鎊,他想著就用這些錢回英國開始新的生活。他確實特別善於利用身邊的各種物件兒,在他眼裡,沒有什麼東西是廢品,不管是找到一塊木頭、一塊布、一根繩子還有一根線,他都可以派上用場。他有著菩薩一般的心腸,我們的小隔間裡沒有門,所以當船往北開的時候早晨的風會特別涼,儘管他用一塊破布做了個帘子擋在風口,但依然作用不大。有時候,清晨醒來時,我發現他把自己的毯子蓋在我身上,而他自己卻躺在那兒抽菸,倒不是他不想睡,而是刺骨的冷風讓他根本睡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