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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55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們匆匆吃過了晚餐,席間我們討論了一下將來的計劃,最後決定由那位美國公民傑拉德留下來照看我別墅里比較值錢的東西。儘管我也沒什麼價值連城的寶貝,但確實有些東西因為年深日久在一起的時間長了,也就慢慢培養出了感情,看著別墅里這些東西,幾乎每一件都可以喚起我在某個遙遠的國家幸福快樂的回憶,那裡有我的青春時光。隨著時間的流逝,它們都抹上了浪漫的色彩。當然,這裡面也會有故事,因為每一件寶物的得來都是機緣巧合。房間裡的一些家具和藝術品也讓我覺得難捨難分,但是它們實在不便於搬運,而且,儘管與它們感情很深,但在我心目中它們也並非不可替代。
我還搜集了很多畫作,它們本來分散在世界各地,把它們搜集在一起也確實花費了我不少時間與財力。在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初,英國有一種時尚,那就是為喜歡的演員畫肖像,而且背景就是他們曾經出演過的作品。很多畫家都畫過此類作品,其中有名的是出生在威尼斯的佐法尼(Zoffany)以及荷蘭人德維爾德(DeWilde)。我買第一幅此類作品是在三十年前了,因為我是一位劇作家,那張畫兒也確實漂亮,此後我就開始有意識地收集這種作品。當時,沒有多少人在意這類作品,所以我買的時候價錢很便宜,一英鎊或者三十先令就能買一張。我還花十九英鎊買了一張佐法尼最好的劇場畫作,它原本屬於亨利·歐文(Henry Irving),很多年來一直掛在蘭心劇院(the Lyceum Theatre)的演員休息室里。後來這種畫的價格逐漸上漲,但只要在市場上看到了,我還是會忍不住買下來,現在我大約有40張油畫,水彩畫的數量也大概差不多。在倫敦的加里克俱樂部(the Garrick Club)有很多此類劇場畫的精品,但我所收集的是私人手中最棒的,現在我們不可能把所有的畫都藏起來,所以我選擇了其中最好的十幾張,和吉拉德商量著怎樣把它們放在一個相對安全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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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前面提過,我花了很長的時間來選編一部文集,現在想到要把它們扔在這兒,就覺得很可惜,但是它實在是一個大部頭,搬運起來很不方便。不過我也不是特別在意,因為這項工作雖然無聊,但卻可以從頭再來。而我絕對不可以丟下的是我那些筆記本。我從18歲開始斷斷續續地寫日記,到現在也沒有間斷。這可是我的一筆很大的財富,沒有它們,我的很多書都無法完成。我一有相對較長的空暇時間,就會把這些筆記本上的內容精選一些列印出來,現在已經有厚厚的兩大本了,我希望有一天能夠把這些出版。我已經銷毀了原始的筆記,所以,如果列印稿再丟了,那簡直是天大的損失。傑拉德告訴我,他可以把這些筆記本都藏在船上,我們希望,船頭的美國國旗能夠起到保護作用。但我當時不知道的是,美國領事館已經接到了美國國務院的命令,告訴他們,不管美國財物被搶還是被毀,他們都不得參與。
我上樓去書房裡拿了一些報紙,看到那張書桌,我不禁心情沉重起來。很多年來,這張書桌陪我度過了不少歡樂時光。我又看了一眼牆上那幅高更的畫,這是很多年前我從大溪地(Tahiti)隱藏在蓬蒿之中的當地人的破舊小屋裡買來的。我又看了一眼靠在牆邊的書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擺滿了各類書籍,這些書不能說話,但我能感覺到它們責難的眼神,因為我就要離它們而去。我現在要選幾本在路上讀,一時之間還真有點兒猶豫不決,因為它們不能占太大的空間。最終,我選擇了柏拉圖的《蘇格拉底受審始末》(Trial and Death of Socrates)、薩克雷的《艾斯孟德》(Esmond)和夏洛特·勃朗特的《維萊特》(Villette)。後面是兩本長篇小說,讀起來頗能消磨時光,而且我確實很多年都沒有讀過它們了。
我的書房在頂層,我走出來,鎖上門,又看了一眼下面深色調的地中海海面。然後我下樓去臥室收拾行李。我只能帶一個包,所以到底該往裡面放些什麼,這讓我頗費躊躇。我想亞麻布的衣服在哪裡都可以買到,而套裝製作起來耗時比較長,所以我只拿了感覺夠用的亞麻布衣物,而套裝卻拿了不少。有一件新做的燕尾服,我沒辦法拿著,這讓我很心疼,但我想,也許以後再也用不到這種晚禮服了。關於拿不拿那件晚餐用的夾克我也猶豫了半天,但最終還是把它塞進了皮箱裡。我從床上拽下一條毯子來,還有一個枕頭,隨後我去廚房查看我這三天所要帶的飲食,廚師還有妮娜(就是那位特別善於勾人的女僕)都已經哭得不成樣子了。我是突然之間做出離開決定的,但是發現家裡並沒有多少食品可以帶到路上享用。我們發現了三四罐醃製的牛肉粒,還有半打兒沙丁魚。走之前我還要去拜望一位年老的英國醫生,他退休後就和妻子住在聖讓村(St Jean)的一所小房子裡。我去看他的時候,他對我說,只要有糖,人的生命就可以維持很長時間,於是我又在箱子裡放了三盒方糖,每盒大約兩磅重,我還放了一磅茶葉、幾袋空心粉、一罐酸果醬和一大塊麵包。傑拉德問我要不要帶一瓶杜松子酒或者白蘭地,我說不需要。到底需要什麼,上路之後才知道,我們這些人沒一個想到,路上真正需要的還有開罐器、盤子、刀叉、杯子和毛巾,這些最有用的東西反而都被忽略了。
我已經準備好了,隨後決定當晚去坎城,以防止第二天早上警察會關閉道路。不管怎麼說,我都不願在自己的房子裡過夜了。我做準備時的動靜不是很大,以至於厄爾達(Erda)——我的一隻臘腸犬,都沒有意識到有什麼反常情況。它晚上的大部分時間會待在花園裡,和野貓追來追去,我對僕人們說,要是我們被迫放棄這所房子的話,那先要把這條狗殺了。說到這裡,我的喉嚨里好像塞上了什麼東西。車開動了,沒有人說話,我的情緒特別低落。沒過幾英里就看到一隻燈籠向我揮舞,於是我們就停下來,讓巡邏隊檢查我的證件。有一次停車後,一名巡邏士兵問我們可不可以帶一位英國婦女一起走。這位女士也是明早上船回英國,但她卻沒有辦法去坎城。我們說當然沒有問題,我們很樂意,於是有一個女孩鑽進了車裡。她帶著一個帆布背包,還有一條獵犬。我遞給她一支煙,為她點菸的時候我看了一眼。她身材不高,體型粗壯,面容倒是還不錯,卻有著一頭亂蓬蓬的淺發。她神情憂鬱,一臉驚懼。她父親是英國人,現在已經過世了,母親是荷蘭人,現在住在位於卡涅(Cagnes)的一所小房子裡。一小時前,她剛剛聽說英國公民都要離開這裡。我跟她說,恐怕船上不允許帶狗。
「我不能扔下它不管!」她一臉的怒氣。
我問她為什麼要走,她說她已經和一位荷蘭小伙子訂婚,要是待在法國的話,她可能很多年都見不到她的未婚夫。但其實她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在哪兒,她現在能想到的是先去爪哇島(Java),因為那裡有她的親戚。快到坎城時,我問她要去住哪個旅館,她說她想在沙灘上過夜。我猜想她可能住不起旅館,就問她身上有沒有帶錢,她的回答很肯定。
「我的錢足夠使,到前面讓我下車就行。」
下車時,她連聲謝謝都沒有說,就緩慢吃力地走進了黑暗中。後來,我們在船上見到了她,她竟然真的把狗帶上了船,因為有一名軍官把自己的小包間讓給了她。她穿著自己那身衣服在甲板上走來走去,皺著眉頭,一副不高興的樣子。她自己沒有帶吃的,有好心人會把吃的給她。她身上也沒帶錢,別人會把錢硬塞在她手裡,接錢的時候,她經常會聳聳肩,一臉怒氣。有人告訴她,到達英國後她的狗要被隔離,她每周還需要支付十先令的隔離費用。
「一周十先令?我哪兒來那麼多錢?!」她氣急敗壞地說。
有幾位好心的女士聚在一起,幫她湊夠了這筆錢。她恨恨地把錢接了過來,連句表示感謝的話都沒有。我從沒有見過哪個女孩能夠如此善於講述自己的悲催身世,而又對別人的幫助不知感激。
一走進卡爾頓酒店(Carlton Hotel),就能感覺到這裡與眾不同。這是坎城最有人氣的酒店,現在燈火通明,人頭攢動。人們都穿著晚禮服,有些人已經喝得醉醺醺的了。這個地方給人的感覺是群魔亂舞,有一種末世狂歡的感覺。人們來自各個國家,有的想留在這裡,有的則急於逃離。謠言滿天飛,有人說德國人會在四十八小時之內打進來。第二天早晨我走到碼頭上,那兩艘運煤船已經在淺水灣等著我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