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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52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回到法國南部的家中,期待著幾周內事情可以安頓下來,然後我就可以返回巴黎工作。里韋艾拉一片寂靜,天氣很好。我們得到許可,將莎拉號帶回了位於自由城(Villefranche)的停泊地點。有關部門不允許我們乘船外出,但我們可以經常去船上享用午餐,然後在防波堤的盡頭洗澡。我有一長條的花園地帶,當時一直荒廢著,我覺得在這個地方種一些球莖植物挺不錯的,正好我的那些園丁無事可做,就把這項工作派給了他們。我熱切期待著五彩繽紛的鮮花開滿整個花園的那一刻,所以對他們的工作進度很關心。在昂提波,有一個專門販賣球莖植物的商人,他趕過來與我一起商討我的計劃。當然,現在已經不可能去荷蘭找鬱金香了,但是他卻可以給我提供了數量眾多的水仙花、黃水仙、鳶尾花等等。我在各處都有一些海芋,我打算把它們也移植過來。我預定了將近兩萬株球莖類植物,它們到九月份就可以如期而至。
戰況不容樂觀,但我卻並不害怕,我親眼見過法國軍隊的實力,也接觸過那些聰明、勇敢且一心為國的軍官。色當(Sedan)很快被攻陷,很讓人感到困惑,也同樣讓人失望,但是很快甘末林(Gamelin)就被撤職了,魏剛取代了他的位置。我覺得一切都會好轉起來。我在巴黎的朋友們給我寫信說,局勢很嚴峻,但卻不用恐慌,我們註定可以勝利。郵件的送達也開始不規律起來,英國報紙要麼會遲到很多天,要麼根本來不了。比利時軍隊投降了,當然,投降是有條件的,而英國遠征軍在敦刻爾克撤退時損失慘重,各種軍備物資都丟在了海岸上,這對我們這些住在法國南部的人來說震動很大,但卻沒有擊潰我們的信心。我們對魏剛信心滿滿,相信他一定可以扭轉局勢。不久,我接到英國大使館發來的一封信,裡面裝著很多早該到我手裡的報紙。這時我第一次意識到,巴黎可能保不住了。緊接著傳來消息,政府流亡到了圖爾(Tours),德國軍隊開進了巴黎,此後從英國到法國北部就再也沒有什麼新的消息,而收音機里卻在反覆強調,魏剛正在進行戰略撤退,一旦時機成熟,他們會馬上反擊,把侵略者趕出去。我們對此深信不疑,我們相信他會在恩納河(the Aisne)、索姆河(the Somme)以及盧瓦河(the Loire)附近集結軍隊。後來政府逃到了波爾多(Bordeaux)。就算到了這個時候,人們還是沒有慌亂,他們依然相信法國軍隊不可戰勝。直到我聽收音機里講政府正在頻繁召開內閣會議,我才意識到形勢不妙,我跟朋友們說我覺得法國人會馬上請求停戰,他們卻都笑我太悲觀。
最終結果一出來,著實令人猝不及防,目瞪口呆。雷諾下台了,貝當成為了政府首腦。那天早晨,空氣清新,陽光明媚,我們卻聽著收音機里沉痛而又讓人肝腸寸斷的聲音。老將軍在對法國民眾發表的演講中指出,我們現在只能請求媾和。空空蕩蕩的藍色大海異常安靜,淚水湧出了我們的眼眶,從臉頰上滾落下來。我下樓走到園丁的住處,把這個驚人的消息告訴了他。他和妻子正圍坐在小圓桌旁吃早餐,桌子上鋪著有方格圖案的油布,每個人手裡端著一碗牛奶咖啡,還有一大塊麵包。在一個盤子裡放著一塊黃油,另一個盤子裡是一些水果。聽到我的話,園丁放下了手裡的咖啡,雙手捂住臉痛哭起來,他的妻子是一位45歲的肥胖女人,一聽到這消息就大聲哭喊起來,淚水從臉頰上流了下來。
「丟死個人了!」園丁嘟囔著說,「丟死個人了!」
園丁抬起臉來,他的臉因為悲傷已經扭曲變形。
「丟死個人了!」他抽泣著,然後握緊拳頭,高聲大喊,「他們背叛了我們,我們被出賣了!」
約瑟芬哭得很傷心。
「可憐的法國。」她用法語低聲說道。
等他們平靜下來後,我說出了不得不說的話,儘管知道他們會非常不情願。我們都知道,義大利人隨時可能殺到這裡。就像里韋艾拉的所有法國人一樣,弗朗索瓦(Francois)對義大利人懷有深深的敵意,由於他對在我這裡工作的義大利人(其中包括僕人和園丁)的恐嚇言行,我曾經不止一次的警告過他。可他這個人就是屢教不改。他曾經對這裡的園丁說過,如果他有槍的話,他會打死這裡所有的義大利人。那些園丁臉色鐵青,一語不發。要是馬上有一支義大利軍隊開進來,真不知道他會受到什麼對待。他在這裡的山區有一處小房子,我建議他趕緊帶上妻子開車去那裡躲一躲,看看事態會怎麼發展。
現在,我該考慮考慮自己下一步該怎麼辦了。一旦義大利人占領里韋艾拉,他們很可能囚禁這裡所有的英國公民。戈貝爾(Goebbels)在廣播中提到了我寫的《一個英國間諜》(Ashenden)這本書,這是根據我在一戰中的經歷寫成的。我把一些事實巧妙地做了戲劇性安排,以使其更具備小說的特點,但是德國的媒體宣傳人員把這些當了真,並據此猛烈攻擊英國對待間諜活動的方式,同時含沙射影指向我,所以我覺得,我在義大利人手裡會比在戈貝爾的同胞手裡日子會好過一些。不管怎麼說,就算我被投進了義大利人修建的拘留營,也不會有什麼好下場。我開車來到位於尼斯的英國領事館,發現那裡有一群神色慌張的人們正在向領事諮詢最新的戰況。總領事身材高大、四肢柔軟靈活,看起來平易近人,但精力卻不是特別旺盛,儘管人們圍著他就最新消息糾纏不休,他依然顯得漫不經心。他用慵懶無力的聲音慢吞吞地告訴我們:現在的英國大使館已經隨法國政府搬到了波爾多,他也在熱切地等待英國大使館的消息,以便採取措施使英國公民安全地離開法國。
我驅車回到了費拉海角,整個下午都在等著從領事館傳來的消息,可惜啥也沒有,每次打電話都占線。到了下午五點半,我實在等得不耐煩了,便回到了尼斯(Nice)。剛回到尼斯,就接到了領事打來的電話,告訴我說,他剛剛接到大使館下達的命令,所有的英國公民都要離開,會有兩艘運煤船把我們帶走。這兩艘船剛剛在馬賽把貨物卸了下來,她們本來是要去阿爾及利亞的伯恩(Bone),現在被臨時徵用。兩艘船現在正停靠在坎城,明早八點我們要在碼頭集合,等待上船。我們不能帶太多的隨身物品,但可以帶一個手提箱、一條毛毯和可供三天的飲食。我知道地中海里有義大利的潛艇,便問領事會不會有護衛艦,他說希望會有,但現在還不確定。不管怎麼說,這是最後的離開機會,如果不抓住機會的話,政府就撒手不管了。這兩艘運煤船都不足四千噸,有人希望不管是在奧蘭(Oran)還是在直布羅陀(Gibraltar),海軍部能夠給我們派一艘班輪,領事要求我去勸說我家附近的英國公民趕快抓住機會坐船離開,並給他們提供必要的幫助和建議,於是我就出發了。
一路走來,我才發現,有些人還真是勸不動,他們不想離開自己現在的家。有兩位英國人已經在里韋艾拉長期定居,他們在英國沒有親戚朋友,不知道自己回到英國後該住在哪裡。還有些人一想到長途跋涉就心生畏懼,有人直截了當地問我:我們安全到達英國的機率有多大。實話實說,我覺得只有一半的可能,但我隨即指出,如果繼續待在這裡,很可能被關押起來,那樣的話不但搞不到錢,連吃的都不一定夠。我讓他們自己考慮,要不要冒險回國,然後我就回家了。
儘管我在與他們交談時儘量地做到客觀公正,但是我依然能夠意識到,自己還是摻雜了一些個人意見,力勸他們回國。我下定決心,一定不能被敵人關押起來。我歲數太大了,經受不了這樣的折磨,我寧可自殺,也不願死在戰俘營中。另一方面,義大利人有可能會讓我待在別墅里,但我肯定不能使用電話,也不能與朋友們來往,也就是說,我被軟禁了起來。戰爭很可能持續很長時間(我當時還不知道外面已經在猜測,英國在幾周內就會淪陷,對我來說,這是根本不可能的),假如三四年我都這樣被軟禁著,生活空虛無聊,自己的存在也毫無意義,對此我實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我寧願逃離這個世界,因為它已經不能帶給我任何樂趣。白天的活動把我搞得很累,於是我去花園裡散散步,也許是平生最後一次,假如我走了,這裡的景色我就再也看不到了。我再次捫心自問,是否有必要冒這個險,踏上一段未知的旅程。有一次我在婆羅洲(Borneo)[1]差點溺水,從此以後,我就對溺水而死懷有一種莫名的恐懼。之所以說是莫名,是因為當時我用盡全身的力氣好讓自己能漂在水面上,這當然是本能的反應。可真正做起來也很累人,於是當時不知怎地有一個想法,還不如死了算了。我現在已經不再害怕死亡,因為,我的年歲也不小了,在我想做的各種事情中,我做得也都不錯,以後的日子裡,我只能無奈地面對自己體力和智力的衰退,感受越來越深的就是想要享受生活但卻力不從心。我當時正在猶豫有沒有必要努力抗爭一下,還是更為理智點兒,就到此為止。樓上的臥室里有一小罐安眠藥,我知道它將給我帶來必要的解脫,但是從另一方面來講,還有一半的機會我是能夠繼續活下去的。我知道,假如我死了,會有幾個喜歡我的人感到傷心難過。我還有許多書想寫,我還想再多享受幾年。在忙碌了一整天之後,我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搖椅上,享受這看起來有些奢侈的閒暇時光,而內心不必帶有任何負罪感。我在過去的歲月中已經忍受了不少痛苦,就是被淹死,那痛苦也不過是幾分鐘的事,於是我下定決心,就算是再大的風險,我也要努力去冒一冒。
[1] 加里曼丹島(Kalimantan Island),也譯作婆羅洲(Borneo),是世界第三大島。位於東南亞馬來群島中部,西部為蘇門答臘島,南部為爪哇島,東為蘇拉威西島,南臨爪哇海,北臨南中國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