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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44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在聖誕節前回到了家,馬上開始動筆寫作。在參觀考察期間,白天的奔波讓我筋疲力盡,到了晚上根本就不想寫東西,而且我也缺乏記者特有的天賦,能夠在聽到消息後馬上轉化到紙上,我覺得寫這些東西要比寫小說難。現在獲得的資料太多,反而也成了障礙,我需要反覆整理這些資料,把它們整理出一個頭緒來。我在一家英文報紙上讀到了一位記者寫的文章,他的採訪經歷與我大致相同,儘管文章中很多地方寫得很膚淺,而且有些地方也不準確,但我仍然很佩服他,因為他能夠迅速抓住一些引人關注的事件,然後迅速寫出一篇引人入勝的專欄文章。為了把這些參觀中的見聞寫好,我真是有點兒嘔心瀝血。大部分的材料都很無聊,而我卻想在其中加入一些趣味性,我也想實話實話,但是上面告訴我,有些事實不能公之於眾。出於一個寫作者的良心,我還是儘可能地把事實真相陳述出來,雖然這些東西只是出現在報紙上,很多人讀完也就拋之腦後了,但我就是受不了自己寫出的東西不負責任,虛情假意。作為記者,我還真是不夠格。
寫作過程中,有一位年輕的法國飛行員從旁邊的機場趕來看我,他顯得非常灰心喪氣。他跟我說,所有軍用飛機都要送到他所在的機場接受檢測,而生產商只需給負責檢測的人塞上幾千法郎,飛機就能輕而易舉地檢測合格。還有一個故事,連我聽完都很無語:據說,法國向一家美國公司訂購飛機,原計劃每個月有五百架送抵法國,但是飛機上有一個很重要的小部件,其專利權屬於一位法國生產商,他要求美國公司每架飛機支付一千美元的專利費,這就意味著美國生產商幾乎很難從中賺到錢,於是這筆買賣就被擱置下來。很長一段時間後,我才聽到了此事的後續報導:在巴黎淪陷的前兩天,法國生產商給美國公司打去了電報,答應專利費降為每架飛機五十美元。
文章寫完後,我迅速發了出去,同時動身前往英國,因為據說還有其他工作在等著我。當時坐火車從巴黎去倫敦簡直是一場磨難,正常情況下全程需要7個小時,但在當時,如果17個小時能夠到達,那就謝天謝地了。有時候你上船後會被迫在海上待上一夜,因為海峽內有敵軍的潛艇。我就聽說有兩三個人被滯留在布倫(Boulogne)至少三天。我以前從未坐過飛機,因為只要並非十萬火急,我就覺得沒必要冒這個險。但我現在已經下定決心,只要情況緊急,我絕對不會猶豫,這次我就打算試一下。但是,到達巴黎後,天氣非常糟糕,所有航班都取消了,而且,英國正在鬧洪水,很多機場被淹,於是我趁此機會去看望了幾位朋友。在這期間,不知是誰提出了一個有趣的提議,那就是我們現在就應該著手起草一份和平協議。他們回想到,一戰結束時法國竟然沒有一個像樣的和平條約,結果相關部門只能依靠有限的數據臨時拼湊了一份。這次,法國人不想再被抓住把柄了,於是成立了一個小型委員會,由一位出色的外交家擔任主席。這位外交家在這方面很有些才幹。當年,阿爾薩斯-洛林被歸還法國時,他就為當地政府起草了各項法令。根據提議,這個委員會中需要包含一名法國外交部的代表,還有一名法國軍隊代表,英國外交部也要派一名代表,英國軍隊也派了一名代表。我被要求加入這個委員會參與準備,這就需要研究先前的各種合約,最開始的一個就是1648年的《威斯特伐利亞和約》(the Treaty of Westphalia)[1]。同時需要對人口進行人種學方面的調查,目的是清除少數族裔所引起的糾紛,這就需要頻繁前往日內瓦去參考那裡的資料,或者向那裡的相關人士諮詢。這看起來非常有價值,但真正做起來卻讓人感覺無聊透頂。當然,沒有政府部門的同意我是不會參與的,我向情報部長提出了申請,他覺得這件事很重要,於是馬上聯繫了位於倫敦的外交部。國王的回覆直截了當:在捕獲黑熊之前,沒有必要討論用熊皮做什麼。
我發現,我的朋友們對法國軍隊的戰鬥力充滿信心,他們堅信,英勇的士兵們能夠擊潰德國的進攻,考驗實力的機會終於到了。除此之外,在各種沙龍里,我經常聽到一些支持納粹的言論,這讓我有些坐立不安。很多貴族討厭現在的共和政府,他們幾乎毫不掩飾地說,從長期來看,與其在布魯姆(Blum)領導的社會主義政府下苟且偷生,還不如接受希特勒的領導。內政部長薩羅(Sarraut)派人叫來了一位很有名望的女士,正式警告她說,她要是不閉嘴,就會被送進監獄。大資產階級宣稱,如果戰爭持續的時間過長,法國必定會滅亡,要是持續三四年的話,英國要做好準備承擔一切後果。在這段按兵不動的時期,經常有人隨意請假。我聽說,有些年輕軍官到達巴黎後公開宣稱,這場戰爭根本沒有必要,純屬浪費時間,就算希特勒占領了法國,只要能讓他們平平安安地過日子,其實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聽到這話,我十分震驚。我還聽說,總司令甘末林和參謀長喬治長期不和,而達拉第對雷諾懷有很深的敵意,因為雷諾陰謀趕他下台,自己當總理。
這裡還有一個有趣的故事,總統勒布倫先生安排好了要去參觀斯特拉斯堡,行程完全保密,只有幾位要員知道具體的安排,甚至連護送他的警察也是在最後時刻才被告知真相的。等他到達萊茵河畔時,猛然看到河對岸的德國邊界上豎著一個巨大的標語牌,上面醒目地寫著:「熱烈歡迎總統勒布倫先生!」而一支德國軍樂隊正在起勁地演奏《馬賽曲》。
天氣一直都很糟糕,但是對我來說,有必要時刻拿著大使館贈送給我的公文包,因為有緊急任務等著我,一小時後就要出發。我將要乘坐的飛機隸屬於皇家空軍(R.A.F)。我兩次來到位於布爾歇(Le Bourget)的機場,最後又返回了巴黎。有一次,我在飛機上待了半個多小時,可後來飛行員告訴我他無法起飛,第三次時他對我說:「這次呢,我倒是能起飛,就是不知道還能不能降落。」飛機很小,飛起來東倒西歪的,像要散架似的。更為不幸的是,我可是第一次坐飛機,我們飛得很低,這樣就不會被當做敵機。飛越英吉利海峽時,我們的高度從來沒有超過一百英尺(約30米),我原來以為只用一刻鐘的時間就可以飛越海峽,可是我們飛呀飛呀,飛出了好久還是看不到陸地。我們在海上飛了好久,我甚至開始懷疑飛行員是不是臨時改變了主意,打算帶我去美國。
過了一個多小時,我們才看見英國的陸地。我們在一個機場上空盤旋了很久,從飛行員的反應來看,他應該是接到了地面的消息,不允許他在那兒降落,最終,我們在蘇塞克斯的一個軍用機場著陸。這個機場上停滿了各種飛機。有人給了我一杯喝的,然後把我帶上一輛卡車,直奔附近的城鎮。那天是星期天,到達小鎮後我發現要等兩三個小時才會有火車,於是我雇了一輛汽車。由於洪水泛濫,車在路上耽誤了不少時間,到達倫敦時,我饑寒交迫,疲憊不堪,幸好還有機會在皇家咖啡館(the Cafe Royal)享用了一頓美餐。
[1] 《威斯特伐利亞和約》是一系列具有重大意義的國際關係條約。它象徵了三十年戰爭結束,奠定了國際關係的基礎和國際法則的形式,可以說是現今國際關係的啟蒙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