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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38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的下一項任務是去採訪法國西南的阿爾薩斯-洛林地區(Alsace-Lorraine),一些位於危險地區的居民都已經被轉移到了這裡。採訪結束後,我返回了巴黎,我來到情報局,告訴他們說,要是讓我寫的是關於德國宣傳攻勢的文章,那我現在手裡的材料已經足夠了。但是這並不是我此行的目的,所以我現在不知道自己該寫什麼了。他們有些漫不經心,對我說,是啊,他們也知道那個地方的情況一團糟,確實他們辦的事兒一點也不光彩。那些可憐的人們被告知,要在兩個小時內火速離開自己的住處,只需拿一些隨身物品,然後他們被塞進了牛車裡,花了三天的時間,有些人不止三天,不管白天多熱,晚上多冷,晝夜兼程。到了普瓦捷(Poitiers)和昂古萊姆(Angouleme)之後,他們就被隨意安置在了當地的農村,有些人由於一路顛簸,病得很重,死在路上的人也不在少數。

  在離開自己的房屋之前,他們被告知,只要鎖上大門就好,隨後會有部隊來保護他們的財產安全,絕對不用擔心,一切都會安然無恙。但是,幾個星期後,他們驚愕地發現,自己房中的財產早已經被那些士兵洗劫一空了。其中有一個小鎮的鎮長必須回自己的辦公室去辦事,他告訴我說,辦公室里什麼都沒有了。他本來有一個很大的圖書館,現在裡面早已空空蕩蕩,這些書數量不少,要想都運走,沒有車輛是不可能辦到的,所以只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軍官們也參與了搶劫。他家裡的所有銀器、亞麻布做的各種衣服和其他用品全都不見了,連牆上的畫都被人拿刀從畫框裡割下來帶走了。知道這些後,所有的難民都憤怒了,很多人都想回去保衛自己家裡僅存的東西,但是法國當局不想讓這些人看到自己家裡的慘狀,所以不許他們回家。

  

  他們的住宿情況很差,富有的地主和資本家拒絕為他們提供住宿,而剛剛來到這裡的各個城鎮的鎮長或者市長們也不願意徵用這些吝嗇鬼的房屋,因為怕在下一次選舉中會失去他們的選票。卡米耶·肖當(Camille Chautemps)全權負責難民的生活,他看起來很忙,實際上也是太膽小,或者說就是太冷漠,所以他沒有採取強硬措施來保證難民們的基本權利。他們被安置在破破爛爛的茅草屋裡。我敢說,你們家的豬圈都比這個強。有些屋子房頂漏水,有些人被安排在馬棚、牛棚或者羊圈裡,還有的被安排在廢棄多年的工廠或農場中。難民們被迫整天擠在一起,有時候兩三家同住一間屋子,沒有基本的衛生設施,也沒有水,離這裡最近的水井在三百碼(大約270米)之外。另外,也沒有地方做飯,除非你知道怎麼用土方製作一個最原始的爐灶。他們還必須忍受嚴寒,因為他們從家裡出來的時候都非常慌亂,只穿著夏天的衣服。他們的鞋子也早已穿爛了,只能穿用毛氈製作的拖鞋,在泥濘的道路上艱難行走。還有,他們買不到木頭,所以沒辦法去修補漏雨的房子,當然也不能做床,於是只能睡在冰涼梆硬的地板上。為什麼買不到木頭呢?原來,黑心的木材商人預料到戰爭爆發會讓木材價格暴漲,於是各個囤積居奇,哪管他們這些難民的死活。所以,他們只要有一個墊子就謝天謝地了,我看到很多人只能睡在雜草上。

  所有這些都充分證明了法國當局的愚蠢無能,無視民眾疾苦,極端自私。這些政府部門完全缺乏基本的政治常識,阿爾薩斯-洛林的民眾對政府失望至極,他們的利益被完全忽視,他們遭受的苦難並非完全不能避免。我聽到不止一個人這樣說:「要是法國人一直這樣對待我們,我們情願去投靠德國。」在寫作本書的過程中,我一再告誡自己,一切都要實事求是,不能虛構任何情節,但是我所看到的一切事實很有可能會引發一些不必要的謠言,我本應只寫這些難民本身的勇氣與善良,其他的一概不提。對於他們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我儘量輕描淡寫,而把重點放在他們如何在這樣惡劣的生活條件下發揮自己的聰明才智,讓自己的臨時住所儘量整潔、舒適、有序。他們在臨時搭建的爐灶上也可以做出可口的飯菜。而且,這裡的人們對待彼此都十分友好,在難以忍受的生活境遇下創造出了難得的溫情。在參觀訪問的過程中,我經常被這些人的頑強、勤勞、誠實和幽默所打動。

  在我去參觀難民的過程中,有兩件小事一直留在我的記憶里。有一天,我開了一天的車到處跑來跑去,到了晚上,有人帶我去森林深處的一座大莊園裡用餐。這座莊園以及周圍的森林都屬於一位法國男爵。這位男爵有一個聽起來很響亮的加斯科涅地區(Gascon)非常典型的名字。他的妻子是美國人,他們有兩個孩子,這兩個孩子都不太愛說話,他們為孩子們找了一位英國家庭教師,這位教師同樣少言寡語。餐廳的牆上掛著這位男爵祖先的畫像。這個地方遠離城鎮,他們也很少去巴黎。男爵整天忙著照管這片森林,而他妻子整天忙於參加一些慈善活動。這裡的場景——茂密樹林中的一處古老莊園,還有四條通往各處的寬闊馬路——正好與巴爾扎克某些小說中的場景吻合。夫妻兩人很少與外界接觸,平常只能見到附近的農民和林場工人,雖然日子看起來也算生機勃勃,但不管怎麼說,總顯得有些與世隔絕。男爵四十多歲的年紀,看起來和藹友善,誠實正直,他曾在一戰中負過傷,現在還沒有應徵入伍,但他認為這是早晚的事。於是我問他,要是他走了,這片樹林由誰來照料。

  「噢,我可以很放心地交給妻子,她對森林的了解不比我少。」

  他妻子個子不高,體態豐滿,五官精緻,頂多四十歲。她來自美國中西部的某個州,但是現在她的衣著打扮和言談舉止與法國人已經幾乎沒有任何區別。我不禁驚嘆:一位美國女士竟然能夠如此入鄉隨俗,在異國他鄉生活得這樣如魚得水。在客廳的桌子上有幾張《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 Monthly),很顯然是這位女士的日常讀物,而且周圍還有不少各類圖書。從談吐來看,倆人都受過良好的教育,但我總覺得那幾張報紙並沒有引起她的思鄉之情。夫妻二人過得很愜意,對孩子也十分滿意,他們的生活中充滿了田園風光,就像一個童話故事,既有活潑有趣的一面,又有一種略帶憂傷的優雅。

  我不知道這一家人現在怎麼樣了。也許德軍入侵對他們並沒有多少影響,他們依然舒適愜意地住在那座莊園裡,周圍被無限延伸的森林環抱;也許,這座莊園已經被野蠻的德軍士兵占據,他們肆無忌憚地砍伐周圍的樹木,而這些樹木是夫妻二人費了很大心血才一點一點積累起來的,其中傾注了他們太多的感情。當我們開車離開時,滿滿的月光傾瀉下來,在月光照耀下,穿過樹林的大路變成了雪白色,被車燈嚇到的小動物倉皇地跑到陰影中去。恍惚間,我仿佛剛剛從睡美人的城堡中走出來。

  第二段經歷則顯得有些古怪離奇。這次,有一位女士開車帶我在法國四處遊走。她當時正在這裡從事慈善活動,幫助改善那些難民的生活狀況。在那段時間,有不少來自英美的女士在從事類似的活動。有一天傍晚時分,我跟她說我得找個旅館住下來。

  「不用著急,這附近我有一位遠房兄弟,他們會很高興為您提供住宿。他們都是特別樸實的鄉下人,待人特別熱情,做的飯菜您也肯定愛吃。」

  「那太好了。」

  她沒有提那位親戚的名字,我也沒有問,從她的談話里我大約聽出,他們的生活過得很一般。夜幕降臨時,我們來到了一個小鎮上,停在一所房子前,在夜幕下,這所房子看起來倒是富麗堂皇,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接待我們的是一位男士,他又矮又胖,黑紅臉膛,長相一般。他穿著頗不合體的黑色服裝,一看就是一個典型的法國個體老闆。他帶我走進了一個房間,裡面很溫暖,裝潢也讓人感覺頗為舒適。我還看到裡面竟然有一個浴室,便有些喜出望外。他對我說,晚餐在七點半開始。我沖了一個澡,之後便躺在床上睡著了。到了七點半,我走下樓梯,摸索著來到客廳。那裡用木頭生了一堆火,主人已經坐在那兒等我了。他遞給我一杯雪利酒,我舒舒服服地坐進一張大扶手椅裡面。

  「你有沒有在房間裡發現一瓶白蘭地?」他忽然問我。

  「抱歉,我沒注意。」我回答說。

  「我在家裡的每個臥室里都放了一瓶白蘭地,就連孩子的房間裡也有,他們從來不會碰這酒,我就是想問問還有沒有。」

  我覺得他的話很奇怪,但也沒多說什麼。隨後,白天為我開車的女士走了進來,身後跟著一位皮膚有些黝黑的瘦高個子女士,她跟我介紹說,這是主人的妹妹,但是很遺憾,我沒有記住人家的名字。然後他們開始閒談,從談話中我了解到:這家的主人還是單身,而他妹妹帶著兩個女兒和他在一起生活,因為她丈夫已經應徵入伍了。然後我們開始吃飯,發現已經有兩個小女孩兒在等我們了,有一位家庭教師一臉嚴肅地陪著她們。負責斟酒布菜的是一位老管家和一位女僕。這家的主人說:

  「今天,我已經為您打開了最後一瓶紅酒,金玫瑰莊園(Chateau Larose)1874。」

  我從來沒見過這種紅酒,所以很是期待。酒的味道確實不錯,我想,作為那位女士的窮親戚,這家主人過得也還算不錯。食品也一樣可口,純正的法國鄉村風味,菜量很大,風味濃郁,鮮美多汁,只是稍微有點兒口重。有一道菜味道實在太好了,我忍不住誇了幾句。

  主人回應說:「我很高興您能喜歡這裡的飯菜,這裡的所有食品中都添加了一些白蘭地。」

  又提到了白蘭地,這讓我又一次感覺到奇怪。用餐完畢,我們開始喝咖啡。管家拿來幾個大杯子,還有一大瓶白蘭地。剛才我已經喝了不少紅酒,於是心裡想:在別人家做客,真是不該喝這麼多。於是,當他們問我要不要來點兒白蘭地時,我婉言謝絕了。

  「怎麼回事?」這家主人高聲叫起來,身子往後一仰,「來瑪迭利(Martell)家做客竟然不嘗嘗我們的白蘭地!」

  我恍然大悟,原來這家就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白蘭地生產商瑪迭利家族。

  他接著說:「您不用介意,這種白蘭地在市面上根本買不到,這是我們留給自己享用的。」

  知道真相後,我就沒必要再假裝拘束了。下半夜過得很快,他給我講述了瑪迭利誕生的浪漫故事以及酒廠兩個世紀以來的歷史。第二天我走的時候,他還邀請我一定要在戰爭結束後來做客。

  這種奇異的故事,我想每一位讀者大概都想經歷一次吧。生活總會給我們一些驚喜,就像某天我們在大街上走著,忽然看到一群人在翹首期盼的樣子,你走過去一問,原來是某位明星一會兒會在這裡亮相。也許你本來對這個明星並不是很感冒,遇到他或者不遇到他對你的生活並沒什麼影響,這就像是大年三十捉住一隻兔子,有它也是過年,沒它也是過年。但這時,如果你沒有什麼急事,你依然會停下來駐足觀望,等明星來的時候,你也會跟著一起激動。事後的幾天裡,你也一定感覺這是最近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最有趣的事,如果你知道身邊的某某某特別喜歡這位明星,那就最好不過了,你可以將自己的好運氣告訴他,讓他對你艷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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