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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32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在南希的最後一天晚上遇到了一位以前的熟人。有幾位英國戰地記者也待在這個酒店,其中有一位與我相識已有多年。他並不是專業的戰地記者,只是被他的報社派到這裡來寫一組相關文章,我在這裡暫且稱他為喬治·波特爾(George Potter)。他很年輕的時候寫過一篇小說,我恰好讀到了。小說明顯帶有自傳性質,卻能表現出他善於觀察的天賦。小說中散發著青春的活力,還有一種掌控很得當的傷感情調,文字也很優雅,能顯示出他對遣詞造句的掌控力。在我看來,這年輕人前途無量,於是約他見了個面。他覺得自己這本書寫得很一般。我發現他很有魅力,經常情緒高漲,談吐也很風趣。從他的話中,我知道他以前非常窮,16歲離開學校後就全靠自己來維持生計。我邀請他到里韋艾拉的別墅同住,並承諾他可以全身心地投入第二本小說的寫作之中,一切吃穿用度都由我來提供。
作為客人,他很隨和。他的網球打得不錯,同時也是橋牌高手。他是那種渾身散發著活力的人。他的日常舉止不是特別的好,但我把這個看做他年輕、精力充沛的必然結果,也沒怎麼放在心上。他非常健談,不管來我這裡用餐的人多麼乏味(當然乏味的人才需要他調動氣氛),他都能輕而易舉地讓氣氛變得非常活躍。他的勤奮也深深地吸引了我。在里韋艾拉這個地方,人很容易變得懶散,特別是在夏天,泡個澡,聊聊天,打打網球,打打橋牌,搞個聚會,日程滿得讓你沒有時間工作,但是每天晚上,不管還在進行什麼活動,他都溜出去花幾個小時寫篇文章,正是靠著這些發表在女性報刊上的文章,他才能夠勉強度日。我讀過一兩篇這樣的文章,讀後有些吃驚,因為這都是一些為迎合大眾口味而扭捏作態寫出的不入流的作品,但我總覺得編輯要的就是這類東西,我太清楚一個年輕作家想要維持生計是多麼艱難,所以也沒有過分責備他。
兩三年過去了,也許時間更長一些,我已經記不太清了,我聽說波特爾正在為一份發行量很大的娛樂小報寫閒話專欄。他已經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寫的都是一些裝腔作勢的無聊內容,有的語言粗俗,有的自視清高,還有的明顯三觀不正,還有一些內容竟然公然帶有宗教色彩。可是呢,大眾就吃這一套,他已經成了英國最有名的記者,他的追隨者眾多,既有女僕,也有美甲師,還有速記員以及商店售貨員。他發回的報導萬人期待,所以報社專門安排了一個團隊來處理他發回的文章。他的文章已經大大提升了報紙的發行量,根據最新報導,大約每天八萬份。正因如此,另一家發行量更大的報紙想把他挖過去。他幾乎已經成為英國收入最高的記者,而當時他剛剛三十出頭。
自從他惡名鵲起,我就很少見他,而且很難想像他曾經在我眼皮子底下混了三年。在南希,記者們吃飯時有他們專門的房間,儘管我認識其中一些人,但我覺得最好還是別不請自到,於是我一個人在餐廳用餐。就在我提到的那個晚上,我正在用餐,忽然收到一張紙條,是波特爾寫來的,他說想要見我,這讓我多少有點吃驚。我回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他可以在半小時內到我的房間來。他進來的時候我們握了握手,他坐在屋裡唯一的一把椅子上,我則斜倚在床上。
「感謝您能夠接見我。」他開口說道。
「很高興見到你。」我禮節性地回答。
「有件事我特別想問您,我怕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什麼事?」
「我想知道為什麼您不再理我。」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神中充滿了惶恐。
「我沒有不理你呀。」我回答說,同時笑了一下。
「不,我覺得您就是不想理我了,這很明顯。我很長時間沒有見過您了,我曾給您寫過信,詢問什麼時候可以去拜訪您,您卻找各種理由來推託。我想請您共進午餐,您也拒絕了。您再也沒有邀請我去里韋艾拉同住。我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事,惹您這麼生氣。」
「你沒有做錯什麼,喬治,我也沒有生氣。」我回答說,語氣很緩和。
「我覺得這裡面一定有什麼事。」
我告訴他確實沒有什麼,但他一直不信。讓我尷尬的是,他開始向我表達謝意,因為我在他從事寫作初期確實幫助過他。他告訴我說,他從我身上學到了很多,而且他非常珍視我們之間的友誼。他的用詞極盡奉承恭維之能事,搞得我渾身不自然,在床上輾轉不安。他提醒我說,他在自己的專欄文章中多次表達了對我的仰慕。
「只要有機會幫您打GG,我都不會錯過。」他說。
這倒不用他提醒,每次我讀他這些恭維之詞的時候就會渾身起雞皮疙瘩。我無意傷害他的感情。我爭辯說,我們兩個現在分道揚鑣,這都是時局所致,並不是我有意為之。我們都很忙,而且我大部分時間待在法國,他在倫敦認識的那些人我基本上都不認識,所以我們很少見面,這也很自然。我的解釋很委婉,但他卻很固執,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最後我終於被激怒了。
「好吧,你要真想知道,我可以告訴你,但是這話會有些不中聽。」我的語氣開始有一些嚴厲。
「沒關係,您說吧。」
「你寫的那些東西讓我覺得不可思議,我覺得這些東西骯髒至極,不堪入目。」
他吃驚地看著我,我敢保證,他的吃驚不是裝出來的。
「這就是您不再理我的原因?」
「沒錯兒。」
「難道您不明白嗎?一個作家的為人和他寫的東西完全不是一回事!」
「那麼說的話,我確實不明白你所說的這個道理。如果一個人寫的東西不堪入目,我就不想和他走的太近。」
「但是大眾就需要這些東西,他們真的就吃這一套。」
「這我明白,我問你,你寫這些東西的時候是滿懷真誠的,對不對?」
「那當然,我當然是真誠的。」他加重了語氣。
「我也看出來了,我相信,要是一個人心口不一,他也不會像你一樣取得這麼巨大的成功。我相信你是真誠的,如果你的內心並不真誠,寫東西的時候只是想著這些可以吸引讀者的眼球,而自己邊寫邊竊竊地笑,仿佛讀者馬上就會進入你的圈套,那我也不會把你看作一個值得尊敬的人,而是有一種透過你的寫作方式更加看清了這個世界的感覺。我會覺得你就是個流氓,但是我會放聲大笑,就像是笑話那些用西班牙囚犯的老把戲而逃脫懲罰的騙子們一樣。但悲催的是,這些東西都來自於你的內心,所以它們也可以走進讀者的內心。在你身上,你的人品已經和你寫的這些東西融合成一個整體了。」
我不想再多說什麼,他很聰明,不會聽不明白。我看到他很沮喪,於是就想換個話題,把他的思緒引到別處去。
「不管怎麼說,你真的這麼在乎我對你的看法嗎?你現在很成功,錢掙得也不少,很多人都極其崇拜你,就算沒有我,你還是會有一大幫朋友。」
「這些我知道,現在我敢說,所有的英國女公爵都想包養我,這個國家的所有要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跟我套近乎、拉關係。有時,我會描寫他們請我去參加的宴會的情景,他們會裝得很生氣,而且就算是裝也裝得挺嚇人,但實話告訴您,我要是沒有提那個宴會,而是寫了其他東西,他們才真會暴跳如雷。」
「那你為什麼還這麼在乎我?我可沒有那些人那麼重要。」
他沉默了。我能看得出他很激動,我很抱歉惹得他這麼不高興。
「您不明白。」他有些抽泣。
我當然明白,我的心裡就跟明鏡似的。我知道他有著極強的自尊心,我的這些言行會讓他從崇拜者那裡得來的艷羨目光瞬間黯然失色,這讓他難以忍受,故而十分氣惱。
最後我對他說:「請原諒,我必須走了。我得趕緊換好衣服,七點鐘必須出門。」
他說了聲晚安,然後就離開了。另外我還得再加一句,他參觀完前線後所寫的文章被翻譯成了法文,很受法國人喜愛,這些文章在好幾家報紙上登載。後來,他為了搜集新聞素材,做了很多十分冒險的舉動。他這個人很有勇氣,也可以說這叫魯莽,他堅持要去各處冒險,而他的編輯也不想失去這麼一位能掙錢的撰稿人。我敢確信,他面對危險時絕不會猶豫不決,而是會帶著他那標誌性的尖利笑聲,嘴裡還會冒出各種俏皮話來。他的冒險經歷也被他寫進了文章里,這確實讓人感覺毛骨悚然,而且很多話讀起來也確實讓人不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