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2024-09-29 12:06:29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當天下午我直奔南希(Nancy)。有人已經為我在車站附近預定了一家旅館的房間。那家位於斯坦尼斯拉廣場(Place Stanislas)的著名旅館已經關閉了。這個大廣場是歐洲最漂亮的廣場之一,那家酒店是由斯坦尼斯拉·萊瑟金斯基(Stanislas Leszezynski)修建的,他曾經是波蘭國王,被剝奪王位之後洛林(Lorraine)就歸他管轄了,這也算是一種安慰。他的女兒嫁給了風流成性的路易十五(Louis XV)。在這位女士去世後,路易十五這樣評價她:「她從來沒有讓我感覺到任何不快,只有這次例外。」(話是好話,但是感覺他說的有點諷刺)。廣場的一邊是巨大的宮殿,宮殿裡有鍍金的大門,還有優雅的雕像,這些都是洛可可風格的典型代表,但是現在這裡堆滿了沙袋,建築之美已完全被掩蓋。我走進那家樸素的小旅館,一位穿著整潔的年輕軍官迎了上來,他自報家門,告訴我他是被委派來照顧我的。我們走進了旁邊的一家咖啡館,坐在大理石面的桌子旁邊點了兩杯喝的。這位軍官來自法國布列吞地區(Breton),以前是建築師,英語說得很流利,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才被派來接待我。其實,這有點兒沒必要,因為他們似乎忘了,我的法語說得也還不錯。這位年輕人聰明伶俐,舉止優雅,性格溫和。我把我的工作向他解釋了一下,然後聽取了他的一些建議,具體的安排商議妥當之後,我們開始閒聊。我並不是很急切地想知道前線的狀況,戰地記者隨後會發來報導,我更想知道的是軍隊的一些動態,法國農民如何看待這場戰爭,還有德國的宣傳對軍隊的情緒有什麼影響。我想請這位軍官吃飯,於是一起來到一家飯店。那裡多數都是軍官,有的聚在一起,有的和妻子或者情人單獨待著。吃飯過程中,他給我講了一個感人的故事:
一架深入德國內陸的英國偵察機被德國的炮火擊中,幸好飛機在一片無人區墜毀,法國士兵設法接近了飛機,發現飛行員已經昏迷,而另外兩名機組成員已經犧牲。飛行員傷勢很重,很快被送進了南希(Nancy)的醫院。恢復神智後,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其他機組人員怎麼樣了?醫生告訴他,兩人都已犧牲,他馬上從床上坐了起來,把手放到纏滿繃帶的頭部旁邊行了一個軍禮,說:「沒關係,都是為了大英帝國。」
第二天,我便踏上了旅程,首先來到德拉特爾將軍(General de Lattre)的辦公室。他相貌不凡,舉止優雅,制服筆挺。我與他閒談了一陣兒,他邀我共同進餐,這樣我們就可以多聊一會兒。然後我們起身去斯特拉斯堡(Strasbourg),在那裡我們將與市長共進午餐。與我們同行的還有一名軍官,他將負責我在斯特拉斯堡的行程。這位軍官的年紀在三十五歲上下,曾經是小有名氣的小說家,他能得到現在這份工作是因為他與總理達拉第(Daladier,the Premier)私交很深。後來有人跟我說,他曾為總理寫過演講稿,我不知道這種說法是否屬實。在路上,我們談起了讀書和寫作,作家聚在一起一般都會聊這些事兒。敵人的飛機飛得很低,不斷從我們頭上掠過,我感覺他帶著恨意狠狠地盯著它們。斯特拉斯堡現在基本是一座空城,街道空無一人,商店大門緊閉,曾經繁華喧鬧的都市,現在死一般的寂靜,偶爾傳來流浪貓悽厲的叫聲,就像裂帛一樣打破了四周的寂靜。我們正在街上走著,四周忽然響起了空襲警報,一抬頭,德軍的飛機正從頭上飛過。在這座讓人感傷的城市,警報聲仿佛預示了世界末日。我的同伴快速地看了我一眼,眼神中充滿了慌亂,他對我說:「我們快點兒跑吧!」我根本就不想跑,但我想如果拒絕的話,他會覺得我擺架子,於是我們半跑半走地來到一個防空洞裡,現在想來當時我們的動作完全不成體統。我們到達的時候微微有些氣喘,我想我的同伴一定會認為我是一個傻帽兒,因為幾分鐘後,一位風姿綽約的年輕女士儀態萬方地款步走了進來,顯然,即使在這樣的危急時刻她也一點兒都不慌亂。
我和同伴在一起待了三天,短短的三天時間我就與他熟識了。他跟我說,憑他的影響力,他很容易在巴黎找到一份閒差,既安全又舒適,但是他堅持要來前線。他還說,看到死人是多麼可怕,而他的同事告訴他,習慣了就好了。這些同事還說,在戰爭中,死人的事兒稀鬆平常,如果你的朋友死掉了,別害怕,就當他已經被調到了其他部門。死亡是戰爭遊戲的一部分,你要學會接受它,就像接受打橋牌時某人的臭手一樣。他問我是否見過死人,我說在一戰剛開始的時候在法國見過一次,我給他講述了那獨一無二的經歷。已經不太記得是在什麼地方了,反正是一場小的戰役,大約有一千人戰死沙場。他們就停放在一所醫院的外面,一個摞著一個地放著,堆成了一座小山,看到他們的感覺就像是一群死羊,似乎從來就沒有活過,仿佛就是應該擺在那兒的一堆東西。接下來的景象深深地觸動了我:他們都是一些普通士兵,但他們的手卻和常人有些不同,也許下面這種說法不太準確,但我還是要說,他們的手都很小,有著貴族般的優雅。過了一陣兒,我突然想到,我之所以有這樣的印象,是因為他們手裡面的血全都流幹了。我問同伴有沒有觀察過這些,他說他根本沒有勇氣直視那些死去的士兵,一看到他們他就沮喪的難以自拔。
三天過後,我們分開了,我想當時他肯定謝天謝地終於擺脫了我。敵機從頭上飛過時,他總是忍不住的頻頻往上看,而且他一直無法適應周圍傳來的槍炮聲。儘管他按照行程安排按部就班的帶我前往每一個目的地,但很顯然,他一直神情焦慮,精神緊張。我不是想假裝我有多勇敢,實際情況是本來就沒什麼危險,真正的危險都藏在他的幻想中。後來我讀過幾本他的小說,這些小說情感細膩,頗有吸引力,對他生於斯長於斯的鄉村風光有著詩意的描寫。書中還有著精巧的幽默感以及對於他再熟悉不過的家鄉人的愛憐。這些小說描寫細緻,卻有失陽剛之氣,我對他的興趣很足,也很懷念跟他在一起的時光。據我推想,他把自己送上前線,一半出於愛國主義,另一半則出於英雄主義的衝動。作家經常是這樣,他們總是意識不到現實與幻想之間的鴻溝寬廣無比,深不見底。我想,他非常怕死,正是這種恐懼把一個男人變成了自己都感到羞恥的長舌婦。他害怕空襲的飛機,害怕槍炮,害怕一切他想像中呈現出來的東西;但同時,他又怕朋友或者同事因此而嘲笑他,更怕自己因此看輕了自己,於是他堅決不肯運用自己的影響力讓自己去往安全地帶。
接下來的幾天裡,我四處奔忙;我參觀了馬奇諾防線,也登上一個隱蔽的炮台去調查了一番。執勤的軍官告訴我,如果炮台被包圍,這裡的給養足夠讓他們支撐六個月;幾個月後,我在報紙上看到,這些據點被包圍後四天就被敵軍占領了,這對我不啻為一種震撼。在一個總指揮部(G.H.Q.)里,我當天在那裡過夜,晚飯後幾個軍官拿著一瓶李子酒來到我的房間,我們一起討論時局。我被他們的機敏和睿智驚呆了。他們都期待著和德軍短兵相接的那一天,他們信心滿滿,覺得一定能夠幹掉德軍。一天晚上,我與普列特拉將軍(General Pretelat)共進晚餐,他當時負責指揮本地的所有軍隊,他被認為是軍隊中最有才幹的將軍之一。他這個人個性十足,鋒芒畢露,住在南希郊外的一處很醜陋的別墅里,當然這處別墅是被徵用的。晚餐的情境並不讓人感到愉快,他的很多手下也都在座,我記得大約有十二個人,但是幾乎沒有人張嘴,張嘴也是為了吃東西,所有的談話都是在將軍和我之間展開的。他一說話就特別的興高采烈,而且快言快語。他信心十足,頻繁調動守衛前哨的軍隊,這樣在等待德軍入侵的這段時間裡,所有的士兵都能夠親臨第一戰場。在幾次小規模戰鬥中,他滿意地發現,如果一對一作戰,他們要比德國人強。他現在面臨的主要問題是,軍隊急切要求進攻,而他要勸說這些士兵更耐心一些,等到春天來臨迫使德軍首先發動進攻,這樣他們就可以把德軍徹底擊潰。當然,他們還要面對這樣的現實:德國人一共有八千萬,而法國人只有四千萬;德國人有一百二十個師,而法國只有九十個,英國要做好準備向法國投放三十個師,我相信那大約需要四十五萬人,而這就是法國淪陷時在法國的英軍數量。
將軍繼續說,法國在一戰中損失了太多士兵,現在已經承受不起更多的損失了,對於戰爭,法國必須格外小心。這個理論在我聽起來很奇怪,如果不損失軍隊,怎麼可能贏得戰爭?他還提到,假如法國打敗了德國,法國會提出怎樣的和平條款,這是本世紀法國第三次抵禦德國的入侵,每個法國人都下定決心這將是最後一次,當然最合理的計劃就是殺死兩千萬德國人,但是這看起來不太可能,那麼就得想其他辦法來保證法國的安全。將軍說,一戰勝利的果實都被威爾遜(Wilson)和勞埃德·喬治(Lloyd George)騙走了,這一次同樣的事情絕對不能再發生。德國必須被再次劃分成一個一個的小國,萊茵河要成為法國的前沿陣地。我指出,這樣的話法國統治下就會有幾百萬德國人,他們從本性上就心懷不滿,想著叛逆鬧事,法蘭西共和國收復這些省份後,在阿爾薩斯-洛林(Alsace-Lorraine)將會有數不清的事變。我腦中在想,要想同化外邦人將會多麼困難。將軍聳了聳肩,說道,當然如果法國人足夠多,在那些國家的德國人會全部被趕出去,但問題是法國人的數量連填滿本國都很困難,所以只能在萊茵河的橋頭堡上設置重兵防守。
晚餐後,我問將軍能否私下裡聊幾句,他於是帶我去了書房。在與法國軍隊待在一起的忙碌日子裡,我了解到,現在最困擾法國人的是他們從來都沒有接觸過英國士兵,他們聽說英軍已經集結在了法國北部的一個小地方,但他們從來都沒有見到過,他們覺得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還聽說法國的防空炮數量不足,射程也不夠,於是出了一個主意,想讓英國的一部分防空部隊與法軍共同駐守陣地,這樣兩國的官兵就可以互相了解,而德國飛機在空襲時也會有所忌憚。我覺得這對於提振士氣會大有幫助,但是在把這些建議寫進正式的報告之前,我想知道法國人怎麼看待這個想法。將軍聽完後很高興,他問我是否介意告訴他的手下,我當然不介意,於是他喊他們進來,把我的想法重複了一遍,他們聽完也覺得很棒,但問題是這個提議從未被執行過,據說,上面要求我理解:這個計劃是不可能的,因為英國士兵有他們自己已經習慣了的食品和捲菸,而運送這些東西將會十分困難。
還有一件事給我留下的印象特別深,我在各地穿梭,總感覺很多官兵整日閒逛,無事可做,他們憂心忡忡,因為家裡給他們來信上說,農場或者商店由於他們不在已經顯得十分落寞。他們不會玩別的遊戲,只會打貝洛特紙牌(belotte),這是一種紙牌遊戲,兩到四個人都可以玩,具體細節不好描述,讀者只要想想打升級之類的就可以了。這是勞工階層和小資產階級最喜歡的遊戲,他們一玩兒就是幾個小時。他們吃得飽飽的,而且每天的兩頓主食中都有定量的酒,在沒事幹的時候他們有大量的時間去討論德國人的輿論攻勢。佛當耐(Ferdonnet),斯圖加特(Stuttgart)的反叛者,每天都會跟他們說,他們拼著命去打仗,保護的只是資本家的財產;還有,他們在前線玩命,而在後方的英國士兵正在與他們的妻子鬼混。時常會有這麼幾個法國士兵會相信這是事實,確實,人們特別喜歡從一兩個偶然的事件中來推測這種謠言的真實性。
就在我跟阿爾薩斯(Alsace)的守軍待在一起的時候,德國人開始在法國前線散發傳單,名字叫作《浴血》(the Bath of Blood)。傳單上一共有四幅漫畫。第一幅里,一個法國士兵和一個英國士兵站在一個池塘旁邊,池塘里不是水而是鮮血;第二幅,兩個人同時準備跳進去;第三幅,法國士兵已經快跳進去了,而英國士兵還待在岸上;第四幅,法國士兵把頭露在水面上,而英國士兵卻臉上帶著壞笑走遠了。這組漫畫很有效果。法國人對於這些的回應就是在很多大教堂上樹立了一些紀念牌匾,以紀念在一戰後長眠於法國土地上的百萬陣亡士兵,他們來自英國和多米尼加(the Dominions)。
儘管德國人的輿論攻勢很奏效,而整日的無所事事也會降低軍人的士氣,但我離開時依然相信,等到士兵們該打仗的時候,有這麼優秀的軍官帶領他們,他們一定可以勇敢地履行自己的職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