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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26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那天晚上,我心滿意足,感覺自己一天的工作非常順利,於是和那位朋友一起用餐。同時在座的還有一對記者夫婦,他們聰明伶俐,頭腦冷靜。這幾位都非常健談,我只要認真聽著就好。他們都認為,達拉第不會在任很長時間,但是一談到誰可以接替他,幾個人的意見卻很不一致。在他們看來,達拉第優柔寡斷,一旦出現了什麼緊急情況,他總會猶豫不決,竟然指望著事情自己變好,而不想著自己著手干預。我還了解到,當時的總司令甘末林[1]善於玩政治,而不善於指揮作戰,他之所以能夠保住位置,主要是因為他與達拉第私人關係不錯,兩個人共同摧毀了幾次手下軍官發動的想要逼他下台的圖謀。還有,軍隊和老百姓都對喬治將軍充滿信心,他是甘末林手下的參謀長,但兩個人經常鬧矛盾,幾乎不說話。

  在他們侃侃而談的間隙,我不失時機地提出了自己的問題:法國如何看待英國為戰爭所做的準備?法國人民和軍隊與英國遠征軍(the B.E.F.)[2]的關係怎樣?在回英國之前,我不斷重複這些問題,得到的答案基本上雷同。我會把調查結果寫進一份私人報告中。他們的回答給我留下的印象是,法國人普遍對英國軍隊的表現十分不滿,法國人認為,英國盟友所表現出的熱情基本上是政策需要,而非出自真心,他們對英國人的反覆無常表示震驚。英國士兵喜歡在他們穿越法國的火車車廂上隨意寫一些俏皮話,而法國人覺得這樣的做法很傻;而且英國軍人行軍時喜歡邊走邊唱,這種樂觀向上的幽默感也為法國人所不齒,儘管這其中帶著一些醋意。英國士兵玩兒起來也是精力無限,這也讓法國人難以忍受。大多數法國人都覺得英國人玩兒的各種遊戲極其幼稚,當然那些受到過盎格魯-撒克遜影響的人們除外。而且,他們覺得在世界的命運已經岌岌可危時,作為成人就不再應該對足球這樣的遊戲這麼熱衷,不然就是一種極端玩世不恭的表現。我一次次地向法國人解釋說,英國士兵就是這樣,你們得學著接受他們的這些特點。

  「他們已經準備好了為你去死,」我說,「但就在死的時候嘴裡也會說點兒什麼笑話,儘管這笑話並不是很高明。」

  美國人認為英國人沒有幽默感,其實他們錯了,英國人一樣充滿幽默細胞,只是他們的幽默感有些與眾不同。他們的幽默出自急智,只是用語比較粗俗,所以不好舉例子。我想起一個故事,那是在大罷工期間,一名在大學工作的年輕人開著一輛公交車從街上經過,他停下來的時候周圍的人們都虎視眈眈,隨時準備衝過來打他個半死,一位婦女大喊:「你個混帳王八羔子!」他卻咧著嘴笑著回答:「媽,你跑這兒來幹啥?」大家哄堂大笑,放年輕人走了。

  說到這裡,我必須提到一件小事,雖是小事,卻在法國人心中留下了很不舒服的感覺。之前,法國人都想知道現在英國部隊在哪裡,很多人(其中包括我)都要求作戰辦公室讓巴黎的居民看到英國部隊趕赴前線的情景。一般的程序是:英國部隊從登陸港進入巴黎,乘坐同一輛火車繞城一周,然後繼續趕往目的地。我覺得,如果能讓這些人徒步穿過巴黎,那會極大地鼓舞法國人民的士氣。我國當局卻並不同意這一方案,他們認為,士兵們一上火車就會摘下皮帶,脫下上衣,然後以最舒服的姿勢待在車裡,這樣的話,想讓他們重新做好徒步行軍的準備就變得很難。這種反對意見最終未被採納,於是在不久後的一天,天氣很好,威爾斯衛隊沿著大道向前行軍,一直走到香榭麗舍大街,但是,他們行軍時用的是《蘭貝斯舞曲》(the Lambeth Walk)的音樂,這讓圍觀的人民群眾非常不滿,他們都說:這些士兵馬上就要上戰場與敵人殊死搏鬥,怎麼可以伴隨著如此輕快的舞曲行軍?

  但是,兩國士兵之間不友好的感覺主要來自於收入水平的差異。英國士兵收入較高,他們能夠買一些法國士兵買不起的奢侈品,年輕女孩當然希望跟有錢人來往。還有一個相對較小的原因,那就是法國士兵八點半之前必須返回軍營,而英國士兵卻可以在咖啡館裡多待一個小時。法國軍隊在行軍時,英國士兵會開一些善意的玩笑,說些俏皮話,這本無惡意,但法國的年輕士兵還是覺得受不了。還有,在咖啡館多待的那一個小時裡,英國士兵會玩得很爽,要麼把酒喝光,要麼就是喝得太多,醉醺醺地把酒瓶子都砸爛了。到了第二天,法國士兵來喝開胃酒,卻發現已經沒的可喝了。關於英國軍隊的酗酒行為,從上到下都有很多非議。有些法國軍官受英軍邀請一同用餐,他們驚詫地發現,主人幾乎頓頓喝醉,更讓他們氣惱的是,第二天行軍時,這些官兵竟然能夠面頰通紅,兩眼放光,就像春天裡的葉子一樣充滿活力。從另一方面來說,法國老百姓——無論是城市裡的還是農村的——都更喜歡英國軍隊,因為在城市裡他們出手闊綽,而在農村里他們又很願意幫著干農活。

  總起來話,要讓兩國軍隊互相增加好感,確實還有很多事要做。我無權無勢,唯一能做的就是指出其中的問題,提出自己的建議。

  第二天早晨,我去拜訪了軍需部長勞烏·道特里(Raoul Dautry)。他個子不高,皮膚黝黑,精神矍鑠,只是微微有一點斜視。他已經為我安排了一套周密的行程,附近的工廠都會被參觀到。道特里先生不是政治家,而是工程師,他因為組織重建了全國的鐵路系統而得到國民的擁護,這鐵路要是不重建,法國的交通就是個大問題。他精力充沛,工作努力,不管對自己還是對下屬都非常嚴格,而且這個人誠實守信。法國淪陷後,很多政府官員的能力和品性都受到了指摘,他是唯一能夠倖免者。他安排的這套採訪計劃至少需要一個月,可我沒有那麼長的時間。戰爭中經常發現這樣的事:不能匆忙下決定,但卻要求儘快出結果。為了搜集到足夠的寫作素材,我至少需要三個月,而給我的時間卻只有一個月。要想讓我這樣一個軍事白痴寫出一篇關於武器裝備的可讀性很強的文章,那難度可想而知。我知道,我只能大量搜集資料,然後從中認真選取,但用於此的時間又不能超過一周。我跟部長說明了這一情況,他非常通情達理地告訴我,從前線回來後我可以馬上聯繫他。

  [1] 甘末林(1872—1958),法國將軍。第一次世界大戰因參與制定1914年馬恩河會戰的作戰計劃,使英法聯軍獲勝而出名。1926—1928年任法國駐敘利亞軍隊司令,鎮壓當地人民的反抗和起義。1930年後,歷任陸軍總參謀長、最高軍事委員會主席、國防總參謀長等職。第二次世界大戰初期,任法國陸軍總司令兼西線盟軍司令。他的戰略思想保守,單純依賴馬奇諾防線進行消極防禦。1940年5月色當陷落後被撤職。1942年受維希政府審判。1943年被押解至德國,關押在集中營內。1945年獲釋。回國後從事寫作,著有三卷本回憶錄《服役》《馬恩河交戰中的機動與勝利》等書。

  

  [2] 英國遠征軍是指英國在兩次世界大戰期間派往歐洲大陸作戰的部隊。一戰時,英國派遠征軍協助法國,與德軍作戰,該遠征軍參加了馬恩河戰役、伊普爾戰役、康布雷戰役等戰役。二戰時,英國派遠征軍協助法國對抗德國,至1940年5月法國戰局開始前,編有10個師(其中9個師部署在法國北部),司令為J.戈特。後因戰局惡化,於5月26日至6月4日撤回本土,重裝備損失殆盡。為扭轉局勢,其中3個師於6月中旬重返法國,與法軍並肩作戰,但終因寡不敵眾而再次撤回本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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