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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09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我從來沒有去過邦多樂(Bandol)。這是一個海邊度假地,它不像坎城(Cannes)[1]或者昂提波(Antibes)那樣精緻,也不像聖特羅佩(St Tropez)那樣令人心情愉快。在聖特羅佩有很多年輕(有的也並不年輕)的藝術家,他們主要來自英美兩國,到了夏天穿上顏色亮麗的衣服,戴上各種各樣的帽子,去那些擁擠的夜總會一坐就是幾個小時。他們總幻想自己是波西米亞人,這種幻覺倒也沒有什麼壞處。邦多樂這個地方既不時尚也沒有藝術氛圍,據我所知,住在這裡的名人只有米思亭蓋特(Mistinguet),而且是惡名。為我刮臉的理髮師驕傲地對我說,米思亭蓋特為自己的兩條腿投了上百萬法郎的保險。說實話,這個地方其實挺小的,大大小小的遊艇上擠滿了人,顯示出這裡忙碌而令人興奮的一面。海濱廣場四周種滿了各色樹木,到了晚上,這裡的本地居民會在這裡來回閒逛。港口對面有一排商店,還有幾家咖啡館,人們可以露天喝點兒什麼。
很快,我們安頓了下來,靜觀時局的變化。離開英國前,我曾經跟一兩位有影響力的人物說過,如果戰爭爆發,我很可能會派上用場。最後一次說這話的時候,我正在情報處供職,不幸的是我在瑞士染上了肺結核,由於在俄羅斯過於缺乏營養而變得非常嚴重。[2]當時我幾乎什麼都幹不了,只好去蘇格蘭北部的一個療養院去調整狀態。我在情報方面很有經驗,希望這項才能不會被埋沒,作為後備力量,我又聯繫上了情報部,我下定決心:一旦條件允許,我會立刻趕回英國。現在,所有的火車都被用來運送軍隊,而民用列車早已停止運行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每天我都會早起,來到海邊,穿過海濱廣場,去買馬賽運送過來的報紙。一位名叫喬(Jo)的船艙服務員會給我買來剛出爐的麵包,然後我就開始享用麵包以及牛奶咖啡。吃完後,我會抽一袋煙,然後洗漱,這些完成後我喜歡去市場上逛一圈。我們意識到有必要大量儲藏罐裝食品,以防食品短缺,所以只要有新鮮供應的食品,我們都會儲藏起來。市場上人頭攢動,叫賣聲不絕。這個市場位於一個廣場上,周圍有很多懸鈴木,陽光透過葉子在地上投下斑駁的光影。農夫的妻子站在攤位後面,貨攤上堆放著各種蔬菜、水果、鮮花和奶酪,這是他們大清早從山上的農場帶過來的。水果的品種有葡萄、桃子、甜瓜、無花果、西洋梨子、甜杏、香梨等等,種類極其豐富,脆生生水靈靈的,看起來賞心悅目。前一陣還摩肩接踵的遊客現在早已跑光了,所以瓜果蔬菜的價格一落千丈。不過你要想買到好東西,還是得早點兒去,而且一定記得要保持頭腦清醒。這些滿臉質樸的農家婦女帶著友好的微笑和誠懇的表情,可是,她們一旦發現你經驗不足,就會狠狠宰你一刀。我就多次遇到過這樣的事。有一次買奶酪,賣東西的大姐發現我是英國人,便信誓旦旦地說,她特別喜歡英國人,絕不會拿一般的東西來糊弄英國盟友,她賣的奶酪絕對是這條街上最好的,要是我不信,她可以拿自己的人格發誓。可等我回到家打開包裝才發現,裡面的東西早已經長毛了。還有一次我買瓜吃,賣瓜的大姐鄭重承諾:她的瓜,絕對甜,吃一次,想半年。買回家後打開一吃,甜不甜我們沒怎麼注意,倒是切身體會了一把啃石頭是什麼感覺。這樣的事經歷多了,不免會讓你懷疑人性。但是我一直在學習。我被騙的最狠的一次是買菠菜那一回,我們一共有五個人,所以我買的不少,幾乎裝了滿滿一袋子,但是菠菜一下鍋就嚴重縮水,只夠兩個人吃的,我不禁開始懷疑人生。鮮雞蛋很少見,我們只能這裡買倆,那裡買仨,一點點湊起來。倒是有賣肉的,但也只有一個肉鋪,人很多,我們只能排隊等著。牛肉不多,因為牛肉屬於軍需物資,當兵的似乎只吃牛肉。肉鋪子裡倒是有大量的羊肉和豬肉。品諾不吃羊肉,他嫌羊肉髒,所以我買肉回來之後,他的臉上會呈現出痛苦的表情,然後他會對我們說,麵包和奶酪對他來說已經足夠了。我買雞肉的時候簡直是心懷恐懼,我不知道眼前這堆沒毛的死東西是又鮮又嫩呢還是又老又硬,我假裝懂行,顫巍巍地伸出一根手指摸了摸它的胸部,可那濕冷滑膩的感覺讓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買完東西,正好看到運送英國報紙的火車到了,報紙都是四五天前的,可我依然迫不及待地讀起來。英國已經做好了戰爭準備,到了中午,馬賽電台傳來最新消息,局勢看起來不妙,但德國人還沒怎麼採取行動,和平依然有望。然後到了雞尾酒時間。船上的冰箱一直不好使,要是沒有送冰的人每天早晨給我們帶來一大塊冰,我們的日子可就難過了。我們在甲板上的涼棚下享用午餐,然後睡午覺。醒來後我乘坐小舢板劃到港口的入口處,在這裡更為清澈的水中洗個澡,隨後回到船上喝杯茶,之後再四周走走,看這裡的人們玩滾木球遊戲。這是一種類似保齡球的運動項目。滾木球和貝洛特紙牌是法國人最喜歡的娛樂項目。在海濱廣場上有十幾場比賽,正在同時進行,有名的玩家身邊會聚集很多觀眾,贏了的人可以免費喝東西。他們玩得非常專注,不斷地互相提供建議。看到這樣的場景,你根本就不會想到這個國家已經處於一場大災難的邊緣。有些人手裡拿著報紙,還有些人急火火地跑去商店,趕在晚報賣光前搶一份。
收音機在七點播放新聞,正好趕上喝雞尾酒和用晚餐的時間。天氣怡人的夜晚,在甲板上享用晚餐會非常愜意,停靠在莎拉號兩邊的船上的人們也在用餐,懸掛在吊杆上的燈光在無盡的黑夜中開闢出一幅迷人而又愜意的小畫面。我們旁邊的那艘船稍微小一點,船主來自巴黎,水手的妻子和孩子也在船上,他們坐在甲板上用餐,儘管只是粗茶淡飯,卻也其樂融融。晚餐過後,我隨便干點兒什麼打發時光,然後拿一本偵探小說上床,讀完後睡覺。
我記得我們在邦多樂呆了將近一周,有一天,傑拉德跑上船來告訴我說,德國已經入侵了波蘭,我當時正在甲板上曬日光浴,同時讀著《每日電訊》(the Daily Telegraph)。
「好啊。」我說。
「好什麼好,」他回答說,「戰爭開始啦!」
「我知道。」
那麼多天忐忑不安的等待,現在終於水落石出了,這未嘗不是一种放松。我當然知道戰爭很可怕,我知道很多城市將遭到轟炸,大批人會死去,很多國家將遭到重創,但是我相信法國軍隊和英國艦隊的實力,我想,不管怎樣盟軍都不會被打敗。我去郵局發了一封電報,告訴以前和我談過話的某位重要人士,我準備為國效力,有什麼我可以做的儘管來找我。後來我被告知,所有電報都必須經過市長的審查,所有私人信息都可能被延誤發送,具體時間不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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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坎城(Cannes),位於法國里韋艾拉地區,有很多豪華酒店和餐廳。
[2] 一戰期間,毛姆曾經參與過與戰爭有關的情報工作。英國情報部門之所以選擇他,是因為他們了解毛姆個性中喜歡偽裝,也喜歡傾聽,他當時作為小說家和劇作家已經頗有名氣,這種名氣反而能夠成為他從事間諜工作的擋箭牌。當時歐洲的情報集散地是瑞士,因為瑞士是中立國,而一個作家想在中立國找個清淨地方寫作也是順理成章的事。1915年10月,毛姆受命來到瑞士日內瓦。在日內瓦期間,毛姆主要是一個協調員的角色,他負責聽取間諜的匯報,同時記錄下來,寫成報告,然後用密碼發回國內;他也負責向這些間諜傳達國內的指令,順便給他們發工資。這些工作都非常繁瑣無趣,而讓他更為興奮的是從事反間諜活動。在他的參與下,英國成功地清除了幾個敵方間諜,還剔除了一個假裝間諜來騙錢花的無賴。毛姆在日內瓦待了大約八個月,後來暫時脫離了這一工作崗位。直到1917年6月,情報部門又找到了他,希望他能夠去俄國,爭取讓俄國臨時政府不要脫離一戰戰場。到達俄國後,毛姆多次與臨時政府總理克倫斯基取得聯繫,成了克倫斯基與英國政府之間的聯絡員。但由於克倫斯基過於軟弱,情況對英美非常不利。最終,十月革命爆發,列寧領導的布爾什維克奪取了政權,迅速宣布退出一戰。毛姆的任務徹底失敗,急忙返回了英國,隨後開始了在療養院中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