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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07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天空萬里無雲,但風卻很強硬,我的小船在水面上跳著舞,就像是第一次戴上嚼子的小馬駒一樣。我們無法靠到岸邊,因為大陸和朝向耶爾(Hyeres)的小島之間的水道中已經被埋上了水雷,嚴禁航行。我們是在狂風的間歇下海航行的,過不了多久就會風大浪高,一般情況下密史脫拉風[1]會隨著日落而逐漸減小,但這次卻越刮越猛。黑夜降臨,島上的燈光都熄滅了,我們只能用指南針導航。我偶爾會走上甲板抽袋煙,順便和掌舵的品諾聊兩句。

  本章節來源於𝙗𝙖𝙣𝙭𝙞𝙖𝙗𝙖.𝙘𝙤𝙢

  品諾不到四十歲,個子不高,瘦而不弱,扁平的臉上滿是皺紋,一張大嘴,眼睛明亮,閃閃發光。他是位出色的水手,一生中不知多少次在地中海里航行,對這片海域的各種變化了如指掌。他少言寡語,但身體語言豐富,不管是一轉頭,一抖肩,一甩肘或者一揮手,都傳達了豐富的信息,明白清楚,有時還幽默滑稽。而大部分其他人只能依靠語言來表達這些。我問他,要是義大利參戰的話,他打算怎麼辦。

  「不怎麼辦。」他低聲回答,完全不動聲色。

  「那樣的話你會被拘留起來的。」

  「那又怎樣?」他做了一個手勢,然後說道:「我寧願在法國被拘留起來,也不願意回義大利去打仗。」

  「你不想去打仗?」

  「誰會想打仗,義大利人都不想。」

  「你們不太像德國人,是吧?」我問道。

  「德國人就是豬。」他回答說。

  到了第二天早晨,狂風依然沒有減弱,天氣確實很糟糕,我們的船就像一個軟木塞兒一樣在海面上飄來盪去,我想就算是一位經常在大西洋上航行的巨輪的船長,也要承認在這種風浪中駕船並不容易,綠色的海水沖刷著甲板,船艙里一切能夠活的的東西都東倒西歪,你在用餐的時候一隻手在麵包上抹黃油的同時另一隻手得使勁扶著咖啡杯子。我們的船是一艘大海船,它在洶湧的波濤中乘風破浪,在船上你不用擔心自己的安全,不過也絕對別想著會有多舒服,顛簸了一陣之後我們實在受不了了,便想著找個地方避避風頭,我們仔細查看了一下航海圖,發現背風的地方好像有一個小港灣,於是就朝那個方向駛去。我們繼續在海上顛簸了三四個小時,轉過了一個高低不平、充滿礁石的海角。忽然間發現自己的船安靜了下來,原來這裡的海面竟然像小池塘一樣無風無浪,這個港灣四周全都是綠油油的小山,在其中的一座山上還有一座小碉堡,像巨傘一樣的小松樹一直延伸到海上,海草爬滿了海邊的山毛櫸,在樹木之間有一些簡陋的小房子若隱若現,我們洗漱一番棄舟登岸找了一個雜貨店,買了一份報紙和一些麵包。我們碰巧遇到一個打漁的人,他剛剛抓到了一條看起來很不錯的大魚,我們便買了過來。

  這個地方景色優美,靜謐安逸,找到這樣一個地方真是我們的福氣,我們在這裡閒逛了一會兒,就都上船睡覺去了,因為前一天晚上我們都沒有睡好,醒來後我沖了個澡,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又讀了幾頁書。在跟風浪搏鬥的那段時間裡,我們吃的東西都非常將就,現在好了,我們終於有條件講究一把,午餐是美味的義大利面,而晚餐就是我剛剛提到的那條鮮魚。

  我們在那兒待了兩天。此處絕對杳無人煙。情侶們如果想私奔,這是最好的地點,沒有人會找到這個地方來。在這裡,你可以享受絕對的靜謐。我此前從未想過世界上還會有這樣的地方。它就像你每天呼吸的空氣一樣,悄然存在卻讓你不知不覺。這裡的空氣清新而溫暖,海面清澈而透明,夜晚安靜而布滿繁星。在這裡,你幾乎聽不到任何噪音。這裡人煙稀少,除了兩三位當地漁民外,就只有幾個住在漁民草屋裡的俄羅斯人。到了晚上,這裡的寂靜達到了頂點,除了一些碉堡上的探照燈外,你完全可以想像自己身處一個非物質的純粹理念世界中。

  但是我們不能在此處停留,因為我們必須儘快穿過土倫,如果在戰爭爆發前不能到達此地,我們很有可能會被要求原路返回。所以,第三天早晨,我們再次出發。海面依然波濤洶湧,我們花了好幾個小時的時間才戰勝了狂風,順利通過了一個以水流湍急著稱的海角。我們已經看到了土倫,同時更加小心地避開水雷,一艘負責守衛的船急匆匆駛出來探聽情況,但是很顯然,在風中飄揚的星條旗打消了他們的疑慮,他們連招呼都沒有打就嘎啦嘎啦地開走了。

  要是你的意志不夠堅強,就很難忍受在一艘小船上被風浪顛來倒去,我就特別的不習慣,我們都不太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去哪兒,只知道自己尋找的那個隱蔽的小溪不在卡西斯,但僅此而已。根據我們的航海圖海岸周圍有好幾個地方適合拋錨,我們透過窗玻璃可以看到海岸上一些規模很小的度假地點,他們也許在平時不算什麼,可現在看起來卻個個在向我們招手,這讓我想到有一位英國海軍元帥所寫的一本書,書名叫《地中海的飛行員》(the Mediterranean Pilot),裡面提到邦多樂(Bandol)那兒有一個很好的港口,我們想去試試,我的同伴們都跟我說,作為水手,他們都喜歡在海上顛簸,他們還反覆強調,我們這艘船,雖然年事已高,可身子骨依然硬朗,這點兒風浪不算什麼,風浪再猛烈些也不怕。聽他們說,這艘船曾經兩次橫渡過大西洋呢。要真是這樣的話,上面的人不吐出心肝肺來才怪,我也經常用這樣的方式對客人吹噓這艘船的堅固,但實際上我自己都不太相信這些鬼話。他們最終還是勉強接受了我的建議。比我想像的要順利一些,兩個小時後我們駛入了港口。這個港口的一邊是幾座小山,而另一邊是一小片陸地,有一道防波堤正朝向我們。等我們到的時候,發現這裡早已船滿為患,費了半天勁才找到一合適的錨位。

  [1] 密史脫拉風(mistral):法國南部從北沿著下羅訥河谷吹的一種乾冷強風。它一次能持續幾天,風速經常超過100千米/小時,高度可達2~3千米。在冬季和春季密史脫拉風最強並最多見,有時能給莊稼造成重大損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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