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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29 12:06:04
作者: 毛姆著;趙習群譯
天氣不錯,陽光普照,微微有一點風。我們即刻出發,一到海灣我就穿上游泳褲享受日光浴,幾天的煩亂之後我正巴不得享受片刻的安寧。我不知道我的別墅將來會變成什麼樣子。我並不擔心義大利人會突破法國的防線,因為在我們看來,法國軍隊很強大。早晨的時候,我們去往自由城,看到卡車裝載著士兵去增援他們的駐地。眾所周知,法國陸軍天下無敵,我的司機讓(Jean)曾說過,只需要一個半月的時間,法國就可以從本土攻到羅馬。我預測,只要一下達動員令,大批軍隊都會趕往這裡,所以,他們很有可能會徵用我的別墅。想到這裡,我感到有些不舒服。我親身經歷過第一次世界大戰,所以我知道,如果軍隊占用了一所房子,那他們就不僅僅是破壞,而是毀滅。他們不但會拿走任何引起他們想像的東西,而且還會搞一些惡作劇式的破壞。他們最喜歡的一項活動就是用手槍射擊牆上的畫。我的一位熟人在距離巴黎六十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大莊園,但在一戰中被毀掉了,他重建莊園後在入口處豎起了一塊匾,上面刻著:「這座莊園曾經被德軍轟炸,被法軍洗劫,被英軍燒掉。」現在,我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一到尼斯對面的海邊,我就在深水區好好遊了個泳。我們並不太著急,因為我們當天只計劃走到聖馬克西姆(Ste Maxime)[1]就可以,那裡有我的很多朋友,如果他們依然在那裡,我們可以共進晚餐。
涼風吹過,我的精神為之一爽。我們又可以下水行船了,我要麼讀書,要麼睡覺,要麼抽菸。此時的我心中有一種淡淡的興奮,因為我們已經逃離了危險區域,遊艇也被藏在了沒有人可以找到的溪邊,船尾飄揚著星條旗。到了傍晚,我們抵達聖馬克西姆,然後在我朋友的別墅對面拋錨下船,乘上小舢板來到陸地上。我的船之所以插美國國旗,那是因為她原來屬於傑拉德,而他是美國公民。我們馬上要去拜訪的這位朋友擁有一份發行量很大的周報,同時也是周報的編輯之一。我們希望從他那裡獲得一些關於這場戰爭的最新的可靠消息。我們來的正是時候,因為他和妻子正打算乘車去巴黎,只要晚到十分鐘,我們就見不上面了。看到我們來了,他們非常高興,馬上決定設宴招待我們,明天早上再出發。
我暫且以布馳(Bouche)這個名字來稱呼這位朋友吧。他是科西嘉人,禿頂,胖胖的圓臉颳得乾乾淨淨,烏黑的眼睛炯炯有神,閃爍出智慧的光芒。他的笑聲酣暢淋漓,震耳欲聾,充滿了對人世的嘲諷。他極少鍛鍊,唯一喜歡的運動項目就是拿左輪手槍去射擊水裡的瓶子,可以想像,他的身材是多麼的肥胖臃腫,肌肉鬆弛。他曾是一位眾議員,但是當年的競選費用實在太高,花費了他300萬法郎(大約折合十多萬美元),以後的進一步選舉他就再也無力支撐了。有人企圖以受賄和貪污的罪名拉他下馬,但他憑藉自己的機智和幽默,巧妙應對了這些指控,騙取眾議院承認了選舉結果。後來他娶了一位富婆,利用他老婆的錢創辦了這份周報,短期內就取得了巨大成功。他這個人不講廉恥,但卻聰明絕頂,在文學和版面的藝術設計非常出色,他的報紙曾經連載過我的小說,翻譯水平相當之高。但這還不是他成功的最主要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會肆無忌憚、野蠻無理地對共濟會(Freemason)、猶太人、共產主義者、社會主義者以及激進派分子進行人身攻擊。他的這些野蠻行徑的確是科西嘉人的本性。他絕對不會原諒任何一個敵人,但從另一方面來說,他卻是一位忠誠可靠的朋友。我與他相識已有二十多年,過從甚密。在我看來,只要我請他幫忙,不管是我自己的事還是別人的麻煩,他都會毫不猶豫地一幫到底。他這人極為慷慨,我敢保證,如果我向他借錢,要多少他就會給多少。他的熱情簡直到了濫情的地步。他憤世嫉俗,厚顏無恥,而且傲慢無禮,但這一切卻又顯得非常迷人。
在對義大利進行制裁期間,他竟然狂熱地支持義大利,他的對手們都說,他一定是從義大利政府那裡拿到了不少錢。現在我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但在當時,我卻覺得這種說法難以置信,因為他的報紙已經賺了大筆的錢,他不會需要這有點兒不乾不淨的錢。現在我意識到,我當時打錯了算盤,他確實應該是接受了義大利政府的賄賂(而且數額巨大)。但是,他支持義大利並不僅僅是因為錢,而是他確實認為義大利不應受到制裁。支持義大利的也大有人在,但大部分都不會從義大利政府那兒拿到錢,他之所以可以辦到這一點,主要靠的是自己的幽默感。在這一過程中,他瘋狂地攻擊英國。瘋狂到什麼程度呢?他的言論使得我國政府認為,有必要就此事向法國政府提出抗議。在他攻擊我國政府的過程中,他也擔心我會對他的言論感到不滿,於是及時給我來了一封信,信中說,他的所作所為只不過是為了政治目的,等事態平息下來之後,他可以再寫幾篇文章,稱讚英帝國是最偉大的帝國,英國人民是世界上最偉大的人民。有一次,由於他尖酸刻薄的抨擊,我國政府的一位高官竟然被迫要去自殺,這在民眾中引起了強烈反響,大家普遍對我這位朋友的做法表示厭煩,而他卻非常冷靜,自說自話地解釋著對這一事件的看法。
「在這種情況下自殺可有點兒不遵守遊戲規則,這等於是在政治鬥爭中作弊。」他邊說邊笑,笑聲依然震耳欲聾,極富感染力。
「這次事件影響報紙的發行量了嗎?」我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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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過是一兩周的事兒。」他聳了聳肩,然後又狡黠地眨了眨他那雙迷人的眼睛,「我打算在下周弄一個高水平的後續報導,這樣,發行量不就又上去了嘛。」
在我看來,他就是一名暴徒,不僅有著暴徒的行事原則,更有著暴徒的勇氣。當年他在眾議院的時候,和另一位議員進行了一場持槍決鬥。他槍法不錯,廢了對方一條胳膊,而且他在決鬥前就是這麼說的。談起此事他總是非常開心,因為從那兒之後,那位議員對他總是俯首帖耳,唯命是從。在1934年2月6日發生的動亂中,內政部長下令逮捕他,他得知這個消息後給部長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的確切位置,並且說有十二位科西嘉同鄉和他在一起,他們全副武裝,準備聚眾抗拒抓捕,有膽量的就放馬過來吧。結果根本沒人敢去。
為了讓我對這個怪人的描述更為完整,我還要補充說明一下:他是一位虔誠的天主教徒,是充滿愛心又教子有方的父親,也是體貼入微的丈夫。他對他的報紙認同度非常高,對父母也非常孝順。儘管很多人提起他都感覺很噁心,但他卻說,報紙的成功就是他的成功,他唯一的目的就是生存,為了生存可以沒有原則。他痴迷於報紙賦予他的權力,他喜歡那種被人當面奉承的感覺,儘管他知道這些人在他背後不會有一句好話,他從他們的奉承中能得到一種不懷好意的快樂。他喜歡參加各種活動,雖然知道那些人的熱情接待只不過是因為對他心懷恐懼,而不是出於真心。而且他還會明目張胆地嘲諷那些對他溜須拍馬的人。他機智幽默,擅長諷刺,擅長講述那些離奇古怪、讓人聽完不知該哭該笑的故事。我時常想像,在一個寒冷的早晨,他被帶到監獄的牆邊,然後一隊士兵開槍把他打死。我捫心自問,要是他真遇到了這種情況,我會不會想辦法去救他呢?我想,也許會吧。但是,我敢保證,要是被槍決的是我,他肯定會不顧一切把我救出來。
事後想想,我隱約意識到,布馳之所以見到我那麼高興,而且明顯已經準備好了要走,但見到我之後依然決定改日出發,這似乎表明他在潛意識裡不願意回到巴黎,因為在那兒,他要面對非常尷尬的局面。我們坐在餐桌前喝著雞尾酒(這是美國人發明的一種新鮮玩意兒,他懷著極大的熱情追趕這種時髦兒),他對我說,戰爭不可避免,他已經在外省的一個小鎮買了一塊地,一旦巴黎被轟炸,他就馬上把報社搬到那裡去。一提到戰爭,他就氣不打一處來,特別是英法兩國竟然要為了波蘭參與到戰爭中去,這實在讓他覺得不可思議。
「我們幹嘛要關心波蘭?」他問我。「波蘭人最沒用了。二十年前,要不是我們法國人傻乎乎地派魏剛(Weygand)[2]去援助波蘭,他們早就被俄羅斯人幹掉了,其實那麻煩完全是波蘭人自己惹的。」
我提醒他說,英法和波蘭早就有戰爭協定。
「什麼叫協定?只不過就是一個書面協議,雙方在簽訂的時候都保證要維護他們共同的利益,只要現有的情況不變,他們就應該遵守那些條款。但是,一旦情況發生改變,大家的共同利益不一樣了,這協議自然就失效了。人與人之間簽訂協議就是這樣的,我看不出國和國之間的協議有什麼區別。」
晚宴正式開始,我們喝的是玫瑰露香檳,它和一般香檳的區別,就像桃和杏的區別一樣。宴會沒有持續多長時間我們就離開了,因為這時的風很宜人,我們想趕緊把遊艇停到一個更為安全的地方,我們在聖馬克西姆的小型港口中過夜,第二天清晨便再次上路了。
[1] 聖馬克西姆(Ste Maxime),法國小鎮,位於里韋艾拉地區,距離尼斯90千米,距離馬賽130千米。
[2] 魏剛(Weygand,1867-1965),法國軍隊統帥,參加過一戰和二戰,一戰中的英雄,二戰中的投降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