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良知未泯暗中奔走復明
2024-09-29 11:59:19
作者: 陸幸生
順治丁亥年(1647年)歲末,江陰黃毓祺謀反案發,老錢也受到牽連,被抓到南京獄中關押審查。《明史》有黃毓祺傳,記載比較簡單:
貢生黃毓祺者,好學,有盛名,精釋氏學。與門人徐趨舉兵行塘,以應城內兵。及城陷,兩人逸去。明年冬,趨偵江陰無備,率壯士十四人襲之。不克,皆死。毓祺既逸去,避江北。其子大湛、大洪被收,兄弟方爭死。而毓祺以敕印事發,逮系江寧獄,將行,其門人告知期,命取襲衣自斂,趺坐而逝。[1]
黃毓祺是江陰的貢生,好讀書學習,精通復學,在當地很有名氣。清軍南下時,曾經參與了江陰主簿陳明遇、典吏閻應元的抗清鬥爭。當年這場動天地泣鬼神的鬥爭,陳主簿、閻典吏率義民六萬拒二十四萬清軍於城下,孤城碧血八十一天,使清軍鐵騎連折三王十八將,死75000餘人。城破之日,義民無一降者,陳明遇、閻應元不屈被殺,清軍在江陰進行了三日報復性大屠殺,城中一片斷壁殘垣,幾成廢墟,民眾死傷枕藉,血流漂櫓。史載,短短三日之內,十七萬江陰民眾慘遭屠戮,僅老幼53人得以倖免。史稱江陰三日。這就是清軍入關後用江南士民鮮血鑄成有名的江南三屠「嘉定三屠、揚州十日、江陰三日」的歷史。黃毓祺是屠殺的倖存者,也是堅持抗清絕不屈服的江南士子代表。清順治二年,江陰城破黃毓祺突圍而出,暗中潛藏在鄉間村落之中。等待清兵退去,並於清順治三年丙戍(1646年)冬十一月召集兵馬,期待以一舉突襲攻克江陰、武進、無錫三城。據計六奇在《明季南略卷四·黃毓祺續記》[2]記載(筆者譯成白話):
黃毓祺,字介子,居住在常熟月成橋。其文章素來受到讚譽,他與常熟的武舉人許彥遠友善。彥遠與南通州監生薛繼周第四子是莫逆之交,薛子也是一位秀才,居住在鄉下的湖盪橋,有家財三萬。清初,黃毓祺逃過了江陰三日大屠殺後,又和遠在福建的隆武帝掛上了鉤,朱聿鍵任命他為浙江省提督,可以私自任命屬下官員。黃偽裝成算命的人,在南通等地遊走,他和許彥遠均住在薛家,稱薛公子為周相公。這時,江陰有一名字叫徐摩的人,也寄食在薛家。黃毓祺在薛家居住的時間久了,那些福建隆武朝從海上來的游擊、參將等官員,前來參見他,外面雖然穿著滿族的服裝,待到入內相見時皆換上青衣垂手而拜,外面的人皆不知情。黃毓祺曾經修書一封,說自己將要起義,派徐摩去常熟錢謙益處提取銀子五千兩,用的是浙江巡撫的印鑑。徐摩又和徽州的江某要好,而江某人貪圖錢財,常常與清軍有往來,窺知黃毓祺準備起事的事情,心想這徐摩如果返回南通必然要帶上許多銀子,告發之後一定能夠獲取豐厚的獎賞。等到徐摩到達常熟,見到錢謙益,老錢心知此事難以保密,必然失敗,婉言推卻不願捐款,徐摩持空函返回通州。江某到清兵營地告發黃毓祺謀反,毓祺及薛生一家被抓,押解到南京監獄關押,盡被害。錢謙益受牽連也被抓到南京,雖然自辯清白,得以免罪,就是這樣也花去賄賂上下的銀子三十萬兩。
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記載的黃毓祺謀反牽涉到錢謙益的案子要複雜詳細得多。據陳寅恪綜合各方面史料研究,黃毓祺謀反案,應該在清順治四年(1647年)丁亥年,黃毓祺去了福建見到了隆武帝,得到任命後從海上返回江浙,欲起兵謀復常州。
他是在正月間糾合師徒從舟山進發。常熟錢謙益命其妻艷妓柳如是至海上犒師。適遇到颶風大作,海船多被吹翻,飄沒。毓祺也被吹入海中差點淹死,幸賴勇士石政背負著他,始得登岸。約好常州府五縣同日起兵抗清,事情沒有成功。而他意志並沒有消退,繼續改名換姓潛逃到了淮安,居住在寺廟僧舍中。一天廟中的和尚應約到通州薛家做佛事,周相公是知道黃毓祺的,於是將黃請到家中擔任家庭教師。黃毓祺有部下張純一、張士儁,向來為黃毓祺倚重為親信。這兩人與清軍有往來,以為自首舉報黃毓祺和名儒錢謙益,可以得到獎勵,於是謀害黃毓祺和錢謙益,老錢這樣就和黃毓祺扯上了關係。三月,黃毓祺被移送到南京,在被害之前,獄卒告訴他死的日期,黃神態自若,披上僧服衲衣,扶牆坐起,含笑絕食而亡。死前留有絕命詩一首:
人聞忠孝本尋常,牆壁為心鐵石腸。
擬向虛空擎日月,曾於夢幻歷冰霜。
簷頭百里輕音吼,獅子千尋百乳長。
示幻不妨成厲鬼,雲期風馬晝飛揚。
黃毓祺死了,親朋好友沒有一人前來為他收屍,看守臨時籌集資金將他埋葬在監獄中。朝廷的聖旨下,黃毓祺屍體被挖出遭到屠戮。
根據錢謙益《有學集一·秋槐詩集》序云:丁亥三月晦日,晨興禮佛,忽被急征。鋃鐺拖曳,命在漏刻。河東夫人沉疴臥蓐,蹶然而起,冒死從行,誓上書代死,否則從死。慷慨首塗,無剌剌可憐之語。余亦賴以自壯焉。獄急時,次東坡御史台寄妻詩,以當訣別。獄中遏紙筆,臨風暗誦,飲泣而已。生還之後,尋繹遺忘,尚存六章。值君三十設帨之辰,長筵初啟,引滿放歌,以博如皋之一笑,並以傳視同聲求屬和焉。
一
朔氣陰森夏亦淒,穹蒼四蓋覺天低。
青春望斷催歸鳥,黑獄聲沉報曉雞。
慟哭臨江無壯子,徒行赴難有賢妻。
重圍不禁還鄉夢,卻過淮東又浙西。
二
陰宮窟室晝含淒,風色蕭騷白日低。
天上底須論玉兔,人間何物是金雞?
肝腸迸裂題襟友,血淚模糊織錦妻,
卻指恆雲望家室,滹沱河北太行西。
三
紂絕陰天鬼亦淒,波吒聲沸柝鈴低。
不聞西市曾牽犬,浪說東城再鬥雞。
並命何當同石友?呼囚誰與報章妻?
可憐長夜歸俄頃,坐待悠悠白日西。
四
三人貫索語酸淒,主犯災星仆運低。
溲溺關通真並命,影形絆縶似連雞。
夢回虎穴頻呼母,話到牛衣並念妻。
尚說故山花信好,紅闌橋在畫樓西。
五
六月霜凝倍清淒,骨消皮削首頻低。
雲林永絕離羅雉,砧幾相鄰待割雞。
墮落劫塵悲宿業,歸依深喜丑山妻。
西方西市原同觀,縣鼓分明落日西。
六
梏桎扶將獄氣淒,神魂刺促語言低。
心長尚似拖腸鼠,發短渾如禿幘雞。
後事從他攜手客,殘骸付與畫眉妻。
可憐三十年來夢,長向山東遼水西。
錢謙益受到黃案牽連被逮到南京,事發突然,猝不及防。清順治四年三月三十日晨,他正在禮佛,突然數十軍漢氣勢洶洶將蜂擁而至,將他鎖拿「鋃鐺拖拽,命在漏刻」,此時河東夫人身染重病臥床不起,強撐著起了床,冒死從行,發誓上書代替老錢去死,否則夫婦同死。「慷慨首塗,無刺刺可憐之語,余也賴於自壯焉。」王家楨《研堂見聞雜記》的記述亦可佐證:「柳夫人才極不羈,牧齋就逮時,能戎裝變服,挾一騎護之。」可見柳夫人的慷慨鼓舞了老錢的勇氣。
據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考證,小柳當時並不是隨行南京,而是直接帶著銀子按照老錢生前官場朋友的名單去北京疏通關係,因為這些人的身份雖然都是新朝高官,但是究其底細都是與老錢一樣的「貳臣」,應當有同病相憐物傷其類的感覺。伸出援手的最重要兩人是原明薊遼總督降清後被任太子太保為內閣漢人大學士洪承疇和降清後以原官任用的前明兵部尚書梁維樞(字慎可)。梁維樞為河北正定人,柳如是去京營救老錢就住在正定梁維樞家中,深得老梁母親吳太夫人喜歡。
陳寅恪感嘆道:
謂河東君在周道登家為群妾所譖,幾至殺身,賴周母之力得予免於死。觀牧齋《梁母吳太夫人壽序》可證河東君與慎可母之關係。河東君善搏老夫人之歡心一至於此。噫!天下之「老祖宗」固不少,而「鳳丫頭」豈能多得者哉?牧齋之免禍,非偶然。
因此,陳先生認為,牧齋之脫禍,由於人情,而不由於非金錢。今所見之載記,如葉紹袁《啟楨紀聞錄七·附芸窗雜錄》記丁亥事略云:
海虞錢牧齋名謙益,中萬曆庚戍探花,官至少宗伯,歷泰昌天啟崇禎弘光五朝矣。乙酉歲北兵入南都,率先歸附,代為招撫江南,自謂清朝大功臣也。然臣節有虧,人自心鄙之。雖召至燕京,任為內院,未幾即令馳驛歸,蓋外之也。四月朔忽緹騎至蘇猝逮雲。
錢牧齋有妾柳氏,寵嬖非常。人意其或以顏貌,或以技能擅長耳。乃丁亥牧老被逮,柳氏即束裝攜重賄北上,先入燕京,行賄於權要,曲為斡旋。然後錢老徐到,竟得釋放,生還里門。始知此夫人有才智,故緩急有賴,庶幾女流之俠,又不當以閨閫細謹律之也。[3]
梁維樞通過洪承疇為錢謙益開脫理由,是錢謙益根本就不認識黃毓祺,黃毓祺已經坐化死亡,也就成了死無對證的事。所以錢謙益最終以事出有因,查無實據,無罪釋放。
相比較柳如是的仗義和錢孫愛的愚弱,牧公無限感慨,故有了「慟哭臨江無孝子,徒行赴難有賢妻」感嘆,全部是當時的紀實。錢孫愛看到此詩,恐怕成為別人攻擊自己的口實,千方百計托人遊說老父親將「無孝子」改成了「無壯子」。如今錢謙益文集中的所刻的詩句,是求改後的句子。在此次牧翁罹難時,柳如是竭盡全力,請託斡旋,奔走營救,終使錢謙益脫禍。錢謙益出獄後,仍不得解脫,暫時寓寄在蘇州拙政園看管。有一天老錢游虎丘,穿著一件小領子大袖子的衣服。一書生向他作揖問道,這衣服是什麼款式,老錢說:「小領子是遵循當前官方規定的流行款式。大袖子乃是表示不忘記前朝。」書生譏笑道:「牧公真可謂兩朝領袖啊。」此時他和柳如是的老朋友陳子龍在虎丘寺的牆壁上題詩一首:
入洛紛紜意太濃,蓴鱸此日又相逢。
黑頭早已羞江總,青史何曾惜蔡邕。
昔去尚寬沈白馬,今來因悔賣盧龍。
可憐北進章台柳,日暮東風怨阿儂。
至順治六年(1649年)已丑春,錢謙益剛從黃毓祺案脫身,寓居拙政園時,柳如是生下了她和錢謙益的唯一的女兒錢孫蕊。回到常熟,錢謙益就過起了藏書、檢校、著述的日子。錢柳二人,一如從前,臨文探討。也許是經歷了黃毓祺案的打擊,錢謙益早已將生死看得很淡然了,為了能用實際行動來洗刷自己乙酉年開門迎降的恥辱,他晚年開始投入江南士子反清復明的行動。
在這期間,他與矢志抗清的黃宗羲往來頻繁。黃宗羲在崇禎朝魏忠賢伏誅後有很長時間住在錢謙益家讀書、抄書、寫作,在學問上受到老錢的提點,視錢謙益為恩師,錢謙益視黃為子侄。他住過錢家的拂水山莊、半野堂和絳雲樓,錢邀請他晚年來此結伴讀書。據黃宗羲回憶,一天晚上,「余將睡,公提燈至塌前,袖七金贈予余:此內人意也,蓋恐余之不來也。」
錢謙益表面上開始息影居家,實際上,卻心存波瀾。這一時期編選的列朝詩集,始於「鋃鐺隙日」「采詩舊京」。胥端甫著《明清史事隨筆》,其中有句談到謙益「之所以著列朝詩集,楊家駱在其合刊列朝詩集啟禎遺詩小傳序言中寫得比較詳細,蓋借詩以存其人,存其人者即所以飾其不死之由」。以錢柳一貫的政治表現,二人絕不可輕失時局籌幄,亦是可以推知的。陳寅恪先生為考柳如是此段人生經歷,不惜氣力,以《別傳?復明運動》一章約二十餘萬文字,發了眾多「待發之覆」,使得錢柳二人當日之情形浮出歷史塵埃。為老錢晚年失節降敵,掃盡塵埃,續上了一個響亮的尾聲。
順治七年,絳雲樓失火。凡宋元精本、圖書玩好,及錢輯《明史稿百卷》,悉為灰燼。絳雲樓火後,錢柳一家移居至紅豆山莊。「閨閣心懸海宇棋,每於方罫系歡悲。」從移居紅豆山莊起,至康熙元年(1662年),清朝水師封鎖白茆港,紅豆山莊儼然成了江南抗清復明的地下聯絡點,錢謙益則宛然軍師兼聯絡參謀,幾次義軍起義,皆可窺其往還聯絡之痕跡。謙益晚年多次遊歷、訪友,實為頻繁聯繫抗清。更堪抵其降清之污的,是其置七十之身軀於度外,二次入浙,策反清廷金華總兵馬進寶反清,接應鄭成功海上之師進攻南京。不過馬氏為人狡詐反覆無常,錢氏遊說失敗。[4]
順治十六年錢謙益在七十八高齡時,尤赴崇明島,與鄭成功晤會,議和撫局。至於與鄭成功的聯絡方面。柳如是利用購買物品的名義到與鄭氏設在蘇州的行店往來,居中進行溝通聯絡工作。但是一切努力均付流水,「敗局真成萬古悲」「四海遏密,哀痛之餘,食不下咽」。康熙元年(1662年),清朝水師封鎖白茆港,錢謙益移回城內舊居,柳如是尤望海上,與女兒錢孫蕊、女婿趙管,仍留山莊。
[1] 見《明史·卷二百七十七·列傳一百六十五·黃毓祺》,線裝書局,第1498頁。
[2] 見計六奇著:《明季南略·卷四·黃毓祺續記》,中華書局,第253頁。
[3] 見陳寅恪著:《柳如是別傳·下》,三聯書店,第916、917頁。
[4] 陳寅恪著:《柳如是別傳·下》,三聯書店,第102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