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小柳的作風和老錢的大度
2024-09-29 11:59:15
作者: 陸幸生
錢謙益投降清朝後,在官場也很不得志,因為清廷並不承認南明弘光朝封的所謂太子太保、禮部尚書、大學士,只認當年崇禎皇帝封的禮部侍郎,因此也只封了他一個禮部侍郎、弘文院學士兼管《明史》館,目的只是藉助他對歷史的熟悉讓他負責修《明史》。因而不久,他就鬱鬱寡歡地以生病年老為理由返回家鄉。這時閒待在家中的小柳,因為春閨寂寞還鬧出了風流韻事來。
據陳寅恪在《柳如是別傳》中考證:《消夏閒記》和《牧齋遺事》記載,河東君和牧齋之性格,一詼諧勇敢,一遲疑怯懦,頗相符合:
乙酉王師東下,南都旋亡。柳如是勸宗伯死,宗伯佯應之。於是載酒尚湖,徧語親知,謂將效屈子沉淵之高節。及日暮,彷徨凝睇西山風景。探手水中曰,冷極奈何!遂不死。
這和前面記載在南京白下官邸怯於自沉家中花園是相一致的。柳如是的忠烈和錢謙益的苟且,在性格上是相吻合。老錢投降清廷後被新朝委任高官,必須北上去北京履任,小柳不肯北行也是某種政治上不和新朝合作的選擇。她披著暗喻明朱色彩的大紅披風在道旁默默為老錢送行。錢謙益當時有詩稱讚「衣朱曳綺留都女,羞殺當年翟茀班」。在秋天蕭瑟的風寒中,穿著紅色風衣獨立笑傲的留都奇女子,實在使得那些跟隨丈夫坐著豪華轎車遠去京城的高官太太羞慚啊!錢牧齋的讚美是對自己變節行為的內心譴責。
因此小柳一人獨自留在南京白下的官邸中。當然老錢和小妻子的離別是非常傷心的,他留下了一首首的詩詞記載了悵然若失的心情。老錢善意地理解小柳留在南京的行為,實在是為了表示自己內心不願和那些朝廷命婦,隨自己擔任新朝高官老公去京城享受榮華富貴的矛盾心情。這使得柳夫人非常感動。他們的離別是在乙酉年的秋季,更加增添了幾分淒涼。
這也許是老錢僅僅在京城任職幾個月就匆匆往回趕的原因之一,同時還因為對小柳一人留在南京有些放心不下。因為小柳不時有些桃色新聞傳到京城來,甚至有老錢的兒子錢孫愛幾欲動刀宰殺姦夫淫婦的傳聞。原因在於小柳在老錢不在身邊時和鄭某、陳某苟合通姦的醜聞傳出。陳寅恪引用徐樹丕《識小錄四·再記錢事》:
柳姬者與鄭生奸,其子殺之。錢與子書云:「柳非鄭不活」,殺鄭就是殺柳。父非柳不活,殺柳就是殺父也。[1]
老錢話說到這種地步,從儒家父父子子及夫為妻綱角度,兒子錢孫愛都不可能去殺父或者弒婦,甚至連自己繼母的情人都不能殺了。所謂婦人淫亂的七出之罪,在父親對於愛妾寬容下夫復何言呢?
乙丑(1646年,清順治三年)春天老錢從北京乞病告歸,夫妻兩人從南京返回家鄉常熟,攜柳如是回到拂水山莊。老錢甚至當面承諾小柳可以「畜養面首為樂」,也即寬宏大量的錢謙益同意柳如是可以有自己的小情人。所以說老錢家信所言「柳非鄭不活」一語的明確證明,不僅讓小柳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有滋有味,隨心所欲。老錢確實捨己為人可以將自己愛情與別人分享,而且完全不顧及家人的感受和社會輿論的譴責。這也埋下了老錢去世以後小柳與整個錢氏家族不可調和矛盾的伏筆。無疑,小柳是仰慕老錢滿腹經綸才學的粉絲,這種仰慕發展到了最終結為連理走進婚姻殿堂,而老錢也是欣賞小柳才貌的追慕者,兩人的相互欣賞可以打破年齡懸殊的界限,使性情和情趣的相投上升到情愛的高度。然而,這種精神上的相互欣賞最終發展到相互的尊重,相互砥礪,相互理解的狀態,這就是愛情的最高境界,似乎很有些現代人的愛情觀,而不再是死守綱常禮教。在錢謙益而言,大節已虧,就不在乎這些男女夫婦之道的遵循,推己及人,他寬容地對待柳如是的婚外情。早年的柳如是五歲進入歸家院,十四歲就被所謂「吳江故相」曾任東閣大學士、太子太保的周道登買去當丫鬟,備受寵愛,後收為小妾,經常被老相爺抱在膝蓋上授以藝文,也就是說不知名的父母傳以天生麗質,歸家院徐佛傳授了聲樂字畫,老丞相又教授以詩書禮儀,多種因素使她成長為色藝雙全、才貌具備,不輸於當下任何讀書人氣質和風度。不到一年,周家群姬眾口爍金,說她生活作風放肆不羈,私通僕人。小柳差點被逼死,幸而她一向乖巧,很討老夫人歡心,只被逐出周府,重回歸家院。小柳乾脆掛出「相府堂下妾」的招牌,艷幟高張。在稍有積蓄後,她在教坊司削去妓籍,僅憑一畫舫一船書,浪跡江湖,結交天下才士,活得隨性、愜意、瀟灑。她乘畫舫浪跡松江、嘉興一帶,浮家泛宅,與一幫高才名士交往,對於那些紈絝富家顯貴子弟她是瞧不上眼的。她曾經和松江被稱為「雲間三子」的陳子龍、李雯、宋徵輿及宋徵壁等幾社名士多有情感詩文上的交集,尤其是對陳子龍仰慕不已,成為眾生的藍顏知己。陳子龍抗清壯烈犧牲幾乎成為柳如是心中永久的痛。陳子龍也是錢牧齋的知己,他舉義前老錢多有資助,這些不能不說是受到柳如是的影響。宋徵壁在《秋塘曲並序》中描述她「凡所敘述,感慨激昂,絕不類閨房語」,年紀輕輕「有烈丈夫風」等等。也就是說柳如是在民族大節上巾幗不讓鬚眉是一貫,在生活小節上男人能幹的她都一點不委屈自己,這是對於封建羈絆的反抗,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追求男女在人格上平等的壯舉,類似錢孫愛這樣凡夫俗子豈能夠明白。
明末是禮崩樂壞的時代,士風陷於放誕,情慾的濫觴大大衝決了綱常禮教的羈絆,使人的性情和欲望超越理性而順應了自然。錢謙益的理解縱容,也是對於對方人格的尊重,這種發自內心的尊重使得柳如是即使再婚後在精神和人慾上都保持了相當的自由度。這是為一般遵循著男尊女卑的夫為妻綱的道學先生所不理解的。而這些表像均為理學由外在的天命綱常,走向內心自由王學理論提供了實證。後來在李贄「童心說」和公安派三袁「性靈學」中都認為這是順應人之自然本性發展的必然。對於老錢而言,他就是王夫之心學理論的追隨者,且和公安派三袁均有良好的交往,和當時學者如同馮夢龍和湯顯祖都是朋友,自然對於柳如是的尊重和欣賞包括對於她才華和欲望的尊重。這點他那位才質平庸的兒子錢孫愛實在不能與其老父等量齊觀,只能甘居下位,那是因為在境界和胸次上層次不同所產生的隔膜。
王澐《輞川詩抄四·虞山竹枝詞十四首十三》諷刺柳如是的生活作風問題寫道:
芙蓉莊上柳如緜,秋水盈盈隱畫船。
夜靜禿鷲啼露冷,文鴛常隨野鷗眠。
陳寅恪摘錄《荷牐叢談三·東林中依草附木之徒》條,來說明錢牧齋此時的心態,十分傳神:
當謙益往北,柳氏與人通姦,子(牧齋先生的兒子錢孫愛)憤之,鳴官就懲。及歸,怒罵其子,不容相見。為國破君亡,士大夫尚不能全節,乃以不能守身,責一女子耶?此言可謂平也恕也。
老錢這句義正詞嚴的詰問,借用官場首鼠兩端的假道學的批評,抨擊兒子對於一女子不能守身的苛求,可謂一針見血。這何嘗不是對自己不能守節全義而有負君臣之道的愧疚呢。而小柳卻是有民族大義的忠烈女子,在老錢來看所謂男女關係問題和君國大義相比完全是可以原諒的生活小節,不足掛齒。我作為父親尚能原諒寬宥,豈容得你這小子去指手畫腳,他與兒子斷絕了父子關係。
事實證明老錢的寬容將得到小柳的加倍回報,在大是大非面前小柳表現出了巾幗英豪的大無畏氣概,而小錢則顯得窩窩囊囊,全靠柳如是扶持。
[1] 見陳寅恪著:《柳如是別傳》,三聯書店,第883—88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