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遠近青山畫裡看

  柳如是與錢謙益的女兒錢孫蕊，嫁給了無錫城裡的編修趙玉森的兒子，柳如是十分鐘愛自己的女兒，捨不得女兒遠去夫家，故將女婿招贅到了常熟，與自己同居於紅豆山莊。直到柳如是去世後，錢孫蕊才到了無錫夫家，趙編修的姻親見到小孫蕊，發現其容貌瘦小意態幽靜嫻雅，丰神秀骨、風姿綽約，看上去和她去世的母親十分相像，對比當時名畫家吳焯畫的《河東君夫人像》（現藏美國哈佛大學福格藝術館）幾乎呼之欲活。但見畫上柳夫人安靜地坐在繡榻上，一手倚在几榻上，一手執扇子，仿佛一枚精緻的象牙書籤在畫軸上縹緲，浮積飄落在几榻之上。看當年河東君在畫面上端自題的跋語，知道在寫生這幅畫像時，恰逢牧齋老先生正在選撰列朝詩，其中閨秀一集系柳如是為之勘定，所以即景為圖，而成傳世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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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謙益的大兒子錢孫愛，性格偏於軟弱且有些迂腐。孫愛家住在常熟東城，與海防公署相鄰，一次公署失火，防尊指揮使倉促而出，暫時借用錢家客廳休息。孫愛出來迎接，開始倒也沒有什麼失禮之處，待及坐定之後，孫愛問及：「老父台何科舉人？第幾甲進士？」防尊系滿洲人，並非科舉出身，很尷尬地吞吞吐吐不知如何應答。手下的一位小吏悄悄對孫愛說：「本署防尊是某旗下某堡人。」孫愛聽後無話可說，未及奉茶即拂衣進內不再出來。搞得這位海防大員滿臉通紅，十分狼狽，窘迫而去。錢孫愛的不明事理也被當成笑話而在常熟城內鬨傳開來。

  康熙初年，錢孫愛已經考取了舉人，將老父親錢謙益迎去共同居住。柳如是依然和女兒、女婿居住在紅豆山在。康熙三年的夏天，老錢患病臥床，柳如是從鄉下趕過去探視，這年柳如是四十七歲。五月二十四日，八十三歲的錢謙益離世。老錢在離世前，喪葬費尚未落實，恰好鹽台顧某來求文三篇，答應給白銀一千兩潤筆，而此時老錢已經無力為文，只好求來訪探病的黃宗羲代筆。黃宗羲不願意，無奈之下被老錢反鎖在書房內，逼迫黃宗羲連夜寫完了三篇文章，才解決了喪葬費的問題。黃宗羲在《黃梨洲詩集》卷二《八哀詩》之五《錢宗伯牧齋》自注中記載了這件事，他在哀悼牧翁的詩中不無沉痛地寫道：

  四海宗盟五十年，心期末後與誰傳？

  憑徊引燭燒殘話，囑筆完文抵債錢。

  紅豆俄飄迷月路，美人慾絕指箏弦。

  平生知己誰人是？能不為公一泫然！

  錢謙益辭世後，錢氏家族族人覬覦其田產財富，氣勢洶洶，催逼甚緊，河東君沉著應對，以死相搏。錢謙益在身前與錢氏家族的人素來很不和睦，這些族人假託老錢生前過去有所承諾答應償付族人部分財產，乃至於數百人鬧到錢府大堂。錢孫愛性格軟弱，早已躲得遠遠的，只有柳如是挺身而出，流著眼淚對眾人說：「家中的嫡長子，決定不受你們的凌辱盤剝，已經迴避不見你們了。我作為老錢的未亡人有些妝奩和私房錢，留著也沒有什麼用了，準備捐出以給你們這些鬧事的解決家中的困難。」並立即拿出千兩黃金，交給他們。但是指責喧鬧的人嘯聚如故，不願散去，而且聞訊趕來想沾便宜的錢氏宗人越來越多。柳如是派人問道：「你們將欲以何為？」族人回答：「昨天你所給的錢，是你自己的私房錢，不足以在族人中分配，錢老的漂亮房子成片成片地連著雲霄，良田錯落錦繡，難道就不能分配一半給窮苦的族人分享？」這時錢孫愛害怕極了，一直躲藏著不肯出面。《河東君傳》詳述其事：柳如是秘密召來與錢謙益比較相近的親戚和以及素來善良忠厚的門人，又召呼家中較能幹的僕人告訴他們說：「我看這些族人的意思，就如同當年宋朝的割地求和，如果這樣不斷地滿足這些人的要求，地不盡，兵不止，絕非長久之計。大家有何好的對策應對當前的亂局？」大家都說：「嗣君膽怯沒有良策。」河東君說：「我有一計，這場糾紛可以立刻化解，保全家人和家族產業全部在此一舉，但是你們必須看在已故先君過去的功德上，大家併力相助，方可行。」大家說：「願意按照計劃實行。」河東君來到大廳，見到族人說：「妾之私蓄資金已經囊空如洗了，已然不足為贈，但是府君的產業都在，等到明日，安排酒宴，分多分少全部聽大家的。」這些吵鬧人才慢慢散去。是夜，宰豬屠羊，準備酒筵。第二天一早準備大宴來者，又暗中部署所約的人員藏在後室，大家都不知道柳如是到底想幹什麼。筵席陳設，諸色畢集，宗族人入席，柳密令人鎖禁門戶。這時河東君去內室登上容木樓，答應大家將持相關田產房屋憑證以及帳簿而出。然而，眾人久等不見何東君出來，家人感到奇怪，於是登樓尋找，柳如是已經投繯畢命。其家人驚視，見夫人已死，而房中聚集了大量繩索，有大字書寫壁上曰：「併力先縛飲酒者，而後報官。」眾如其言，出繩盡縛族人，大門緊閉，參與鬧事者無一得以逃脫的。不一會，縣令至門驗視柳夫人，即於廳堂辦案，抓捕犯罪嫌疑人。柳夫人一死，而虞山之家得以保全，錢謙益的遺孤得以保全。

  《河東君傳》的記載，雖然不脫離柳氏的行事風格，但給人的感覺更像是傳奇故事。倒是《昭文縣治》，語雖不多，當日急促窘迫的情景卻真正展現在錢氏後人面前：

  先生平生多難，或以貨免。晚歲破產餉義師，負債益重。公子孫愛，文弱不振。族黨以為可侮，藉口責逋，攘銀六百兩，又覬其田六百，閧於其室，勢洶洶莫解，孫愛不知為計。柳夫人故有殉意，乃婉言謝眾曰：「明日合宴，其有所需，多寡惟命。」眾乃散。柳夫人中夜書訟詞，遣急足詣府縣告難，而自取束帛，縊於榮木樓。是為六月二十八日。明日，府縣聞柳夫人死，命捕諸惡少，則皆抱頭逃竄不復出。孫愛感柳夫人意，用匹禮殮之，從陳夫人、先生殯於拂水山莊丙舍之東軒。

  錢孫愛雖然怯懦迂闊，但本性不失良善，他以嫡母的禮儀隆重安葬了自己的庶母柳如是。但是目前我們在虞山所見到的柳如是墓距離錢謙益的墓地有五六十米，原因是柳如是死後，錢氏家族不允許她入葬錢氏祖塋，而將她葬在距錢墓百步之外的荒坡上。祭亭柱上刻的對聯是：「淺深流水琴中聽；遠近青山畫裡看。」一代才女嫁給當時的文壇領袖看似覓到了知音，一腔報國熱血卻化入青山變成了一幅美麗的圖畫。傳說中柳如是死前留有遺囑，懸棺而葬，意思是死後不沾染清朝的土地。墓碑上刻的是「河東君之墓」。

  在秦淮八艷中，柳如是是才華最為出類拔萃的，她天生麗質，秀外慧中，雖然遭際坎坷，性格複雜多面，但內心世界十分豐富，內心情感糾葛與世俗的衝突也最最劇烈。這是一個特立獨行深受儒家文化薰陶具有俠義肝腸的奇葩女子，在明末這個大動盪的年代她深受復社才士以天下為己任的壯烈情懷影響，始終懷有強烈的入世報國精神。這樣的雄奇壯烈影響到錢謙益的晚年生活，成就老錢在失節後的又一次昂然崛起，終於為自己畫上了一個大節無愧的句號。她對自由情感的追求，自主婚姻選擇，對於封建節烈觀的蔑視，都是自己的才情智慧富麗於對於封建綱常理教的反抗。對於男女平等的追求，展現出現代女性個體性格的張揚，成為明末女性中極富人格魅力的典型。所以她可以像當時的文人學士一般蘊藉風流，不拘形跡，但是涉及民族大義、家國興亡，她的價值觀是與傳統「士志於道」精神相吻合的。作為巾幗女豪，她顯得更加決絕，更加勇敢，更加純粹，很少猶豫彷徨和患得患失畏葸不前。

  陳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別傳》開篇即寫道：

  披尋錢柳之篇什於殘闕禁毀之餘，往往窺見其孤懷余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戶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詞，即發自當日的士大夫，猶應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何況出於婉孌倚門之少女，綢繆鼓瑟之小婦，而又為當時迂腐者深詆，後世輕薄者所厚誣之人哉！[1]

  [1] 陳寅恪著：《柳如是別傳》，三聯書店，第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