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
2024-09-29 11:04:47
作者: 阿瑩
試驗車隊進山以後,速度還是慢下來了。現在已是深秋了,山坡上儘管落了厚厚一層枯葉,仍有一簇簇粉的黃的碎花頑強地張揚著,汽車一閃而過會看到花瓣在微風裡頻頻點頭。忽大年叫不上花的名字,只知道有一種可以吃的綠草叫芨芨菜,老樹根下的白蘑菇可當下酒菜,似乎人們總說西北高原塵土飛揚,其實這裡的綠蔭比膠東還濃厚呢。
這次火箭彈定型試驗,計劃兩個半月,應是一次集大成的考驗,長安人都有點興奮,這當是軍方對這款產品的最後檢閱,但忽大年卻有些莫名的懊惱和沉重,他有一種預感,總部是一定會派人下來調查靶場問題的,調查的結果將難以預料,因此,他必須趕在調查之前,把二代火箭彈定型試驗完成了,那將是他給自己的一個交代啊!
所以滿目蔥蘢的景象,並沒能讓他心緒靜好,那吉普車一開進干打壘的大院,他便走進幾乎專屬他的小套間,在床沿上坐了一下就起身來到院子。靶場主任尚仁義殷勤地上前問:晚上想吃點啥?準備了野兔野雞,還有兩隻穿山甲,但是沒人會做。他隨口打發說:你們去問問黑妞兒吧,她做飯有一手。尚仁義眨眨眼:聽說她手上有功夫,做飯也可以呀?這時,忽大年瞥見田野遠遠地從溝里走過來,心裡忽地湧起一股煩躁,轉身回房拉開小屋後門,上了荊棘叢生的山間小徑。
山坳里一群鳥兒看見人來乍飛盤旋,忽大年盯著嫩黃的翅膀,不知道鳥兒叫什麼名字。他知道田野一定是來催促他進京去的,好像只要他坐上東去的列車什麼事都可以擺平,那個黃老虎這次也似乎挺仁義,三番五次說要把事態控制在萌芽狀態。其實,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能阻攔得了呢?黃老虎昨天還開玩笑說他是個老「運動員」了,遇上什麼麻煩都會逢凶化吉,話說得人心裡暖洋洋的。
看來人與人之間的確需要敞開交流,任何卑微的人都有高尚的閃光,任何卓越的人也都有陰暗的糾結,只是人心始終被那一身皮囊包裹著,誰也不願把隱秘推到陽光下,以致心靈交流只能是個美好的願望,遮遮掩掩反倒成了生活的常態。
不過,這次進山打靶不能叫人再去撒網捕鳥了,這麼漂亮的黃翅鳥兒吃掉太可惜了,和平共處,自然舒適,好像自己這輩子從沒對山野風光產生過眷戀,也許掌權的日子剩下不多了,心裡竟然生發出絲絲善良來?當然,他心裡明白,這次的問題與以前完全不一樣,以前多是自己無意犯忌惹下的麻煩,這次挪用生產資金卻是執意拍板。
呵呵,現在來看,遷建靶場的決策完全沒有錯,那尚仁義逢人就說,靶場人應該給他磕三個響頭,兩月前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衝下來一股罕見的泥石流,不光把老靶場沖毀了,還把國寶石刻也給埋了,想想都是一個後怕喲,如果靶場不挪地方,二代火箭彈的定型試驗就一定泡湯了。可是,那些來找麻煩的人是不會管這些的,只會搜羅問題比照條條框框,然後拿出個處理意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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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上家裡好生熱鬧,來了好幾撥人,都在勸說他不要去靶場了,那麼冷的天氣,那麼簡陋的瓦房,小心再把身體折騰出毛病來。大家的好意他當然領了,可他還是執拗地進山參試來了。孫夫子兩千多年前就告誡,靜則安,動則危,這道理他也懂,現在自己進京找誰檢討去,誰都會躲得遠遠的,何況他現在特別厭煩張口求人,什麼事厚著臉皮央求人,人家應允了把事情辦了,心裡瞬間落個舒坦;人家若束之高閣,他會久久鬱悶、耿耿於懷的。
靶場大院後門外竟是一片亂石灘,大大小小的石頭鑲嵌在虛土裡,忽大年看到窪地里的銷毀場已接近完工,尚未堆積過期的炮彈,遠遠看見黑妞兒忙碌著什麼,藍帽藍衣藍褲,是在侍弄一塊巴掌大的菜地,好像種的是小白菜,露出了指頭長的葉芽,還有簇簇大蔥也冒出了綠尖尖。
是的,如今的黑妞兒已不再年輕了,不能總在這深山老林里忙碌了。他突然想起門改戶那天的鬼話,這小子憑啥斷定是黑妞兒倒賣的炸藥呢?近來他一直想找老鄉好好聊聊,實在想親耳聽到黑妞兒斬釘截鐵的話,門改戶是胡說八道!
那話才能讓他懸起的心放下來,可這人一直貓在靶場不回長安,居然是在這兒侍弄菜地呢。
於是他慢慢走了過去,黑妞兒似也看見他了,揚了揚手上的毛巾,好像有準備似的,從包里掏出一件織好的紅線褲。
這顏色?我能穿嗎?
你忘了?人要老來俏。
呵呵,今天可是你騷情?
咋了?俺騷情又咋了?
人老了,臉皮就厚了。
你覺得咱倆老了嗎?
倆人好像在深山老林里才能找到感覺,說著山上的桑葉可以養蠶,地上的野菊可以入藥,又說到銷毀的炸藥威力如何,可他仍沒敢直問灃峪事故的炸藥來源,這個若黑妞兒承認了,自己反而不好辦了。後來,黑妞兒發現他的狀態不佳,問他怎麼有點魂不守舍,他只好提起那個心中揮之不去的糾結……
咱倆回去就把結婚證領了吧?
領啥證啊?現在去領證,日子咋填哪?
哪天領,填哪天嘛。
那可不行。
咋不行?
填到現在,俺就真成老二了。
算我求你了,別再糾纏這些了……我心煩著呢。
你心煩,你跑來幹啥呀?
那你真能跟我回膠東種地去?
嗯……俺就盼著那一天哪!
忽大年苦澀地笑笑,也許彼此心照不宣,他才好說話好呵護呢。於是返回靶場大院吃罷晚飯,好像精神又抖擻起來,又開始聽取試驗準備,且把細枝末節都安排停當了。那田野最後見人散盡,悄悄附在他耳邊說:今天黃老虎來了三次電話,內容只有一個,說上邊正在醞釀什麼調查。忽大年一聽心就煩了,說:來就來吧,腦袋掉了,也不過碗大的疤。但是他略一沉吟咬住了牙根,他知道這件事如果認真追究,自己恐怕要像葉京生一樣,被人一把擼了,被人擼了的忽大年,已到了這個年齡,就沒有東山再起的可能了。所以,他忍不住拉住田野說:
如果這次二代火箭彈能完成定型,就標誌著我軍單兵裝備有了制導功能,長安機械廠以後就要忙活幾年了,回頭你把生產準備一一排出來,切記要往最壞處想,往最好處努力,這可是我一輩子的體會啊。田野怔怔地停頓了一會兒,說:你這話,咋像臨別贈言哪?忽大年長長吸了一口氣,再也沒有說話……
第二天清晨,東方剛剛露出魚肚白,忽大年突然在睡夢中睜開了眼睛,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嚎嘯,那聲音像從風箱裡擠出來的,由低而高,壓抑而憋屈,又像雄獅發怒,由粗而細,沙啞而悠長,竟把土坯牆壁震得嘩嘩響,也震得所有人在睡夢中睜大了眼眸。
且不等那嚎嘯停住,人們便麻溜地鑽出被窩,全都跑到院子裡張望,然後便開始整理試驗行裝,很快便看到廠長微駝著背站到了靶位上,毫不含糊地發出了一個又一個指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