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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一

2024-09-29 11:04:50 作者: 阿瑩

  黑妞兒在睡夢中被老冤家的嚎嘯驚醒了,她一骨碌坐起來,豎著耳朵聽著聽著……那聲音似在向天發問,又像在向什麼人傾吐,無疑是在發泄心中鬱結的塊壘……她望著披著晨曦步出大院的背影,心裡竟然慌慌起來,竟然一直跟在忽大年身後走走停停,等看到水泥掩體透出的燈光,才心煩意亂回到宿舍重重地倒下來。

  這一段時間,黑妞兒一直在做一個夢,只要晚上一鑽進被窩,就要閉上眼享受夢境的演繹,這似乎已成了她入睡的催眠曲了。而這個睡前的幻覺又常常像施了魔法,與睡著的夢境銜接起來,早晨起床也不知是她的心念還是她的夢了,反正夢得她心花怒放,讓她一天裡精神抖擻,瞅見黃澄澄的彈殼也能嘿嘿笑出聲來,好幾次她都想把這個夢告訴老冤家,但是話到嘴邊又遲疑了……她想,這不應該是個夢境,而是一個很快就能實現的期待。

  她想,那一天應該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日子,她要穿上一件的確良碎花上衣,藏藍的咔嘰布褲子,腳蹬商場櫥窗展出的黑皮鞋,臉上抹一層厚厚的雪花膏,假裝隨意地靠在忽大年身邊,一人手裡拎一隻帆布旅行袋,大步走進那個魂牽夢繞的黑家莊。然後,倆人要走得很慢很慢,見到長輩要點上一支金絲猴,見到晚輩要給上一顆水果糖,見到同輩要把早年出逃的老冤家拉到人前,大家都來瞧瞧吧,這就是當年入贅黑家的男人,現在夫妻雙雙把家還了。

  然後,她要領著男人在黑大爺墳前美美地哭上一回,要哭得九曲迴腸,把這些年的艱辛和磨難都哭出來,要讓黑大爺知道他當年操辦的婚禮沒白費功夫,忽大年今天就來給他磕頭了。然後,她要在黑柱兒哥把持的黑家大院擺上幾桌酒席,一定要有肥肉有母雞有白酒,把叔叔嬸嬸背過來,把村里見過的沒見過的長輩都請來,把跟她一起嘮家常的姐妹們也都請來,從傍晚一直喝到月上梢頭,要喝得天昏地暗,最好能有幾個癱倒地上讓人背回去。總之,要讓村里人知道儘管她在黑家大院守了十多年活寡,在西安的日子卻幸福得一塌糊塗了。

  但是,她從忽大年清晨那一聲嚎嘯里感覺到,老冤家猶如困在鐵籠里的雄獅,憋屈極了,可憐極了,甚至流露出了一縷絕望。這……這可不是他忽大年的性格呀,當年挨了一掌還一臉膽氣呢,現在怎麼蕩然無存了?她最近總在思忖,那天夜色都罩嚴實了,忽大年竟敢急頭子絆腦跑進女單身樓,敲開她的宿舍門,眼珠子一瞪,把同舍的姑娘都嚇跑了。

  咳,她當時實在搞不明白,這究竟能有多大問題?偷了就偷了,建了就建了,都是公家的事情,至於這樣魂不守舍嗎?後來她跑到靶場開了兩分菜地,她想只要自己不在人前晃悠,就不會有人惦記,就可以保護老冤家了。可是現在,黑妞兒倒在靶場床上陡然明白過來,灃峪大隊偷了銷毀的炸藥,又毀了一條人命,人家一定會順著炸藥的線索,發現未批先建的靶場,那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就全抖摟出來了。唉,忽大年啊忽大年,你心眼咋變得這麼多呀?是擔憂頭上的烏紗帽被摘了,還是懷疑流失的炸藥會毀了自己前程呢?

  黑妞兒現在冷靜回想兩月前的那次銷毀,好像是有那麼點蹊蹺呢。

  那天是在老靶場的深處,裝滿炸藥的炮彈箱堆成了一個弧形,一根導火索抖抖擻擻爬上了山頂,似乎跟當年伏擊戰沒什麼兩樣,好像敵人就躲在哪個角落。突然,急促的鐵哨響了,導火索精靈般從上而下,鑽進了炮彈箱,一瞬間爆炸了,山搖地動,黃土瀰漫。待那煙霧散去,木箱變成了土堆,連一星木渣都沒留下。可是在回程途中,一個叫冷娃的灃峪人,竟然拉著一輛架子車,竟然還朝她憨憨地笑了笑,這人費牛勁把架子車拉上山幹什麼?好像那傻笑里隱含著詭異的味道?她完全可以過去盤問明白的,但是她神差鬼使地朝人家回了個傻笑,這……這真是蠢到家了!

  黑妞兒呆望著窗外的野桑樹,心裡的懊惱在肚裡洶湧起來,如果是自己的疏忽造成了老冤家心中的塊壘,那麼這個塊壘就太鬼魅了,竟然在老冤家肚裡興風作浪起來,也攪得她坐立不安了。黑妞兒等試驗隊的人去了靶道,抓起院裡一輛自行車,像一頭瘋狂的毛驢,跌跌撞撞騎向了秦嶺峪口的小村莊。

  當時,羅村長正蹲在門口吃撈麵,看見她飛似的駛來,吸溜一口把半碗面吸進肚裡。黑妞兒顧不得擦汗,把自行車往牆根一撂便問:冷娃是不是在銷毀現場扛了幾箱炸藥?村長未置可否:咋了?事故經過,我都給公社報過了。黑妞兒氣哼哼:報過了就行了?羅村長納悶問:那不行還咋了?還要吃人哪?黑妞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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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裡頭事情複雜,我一兩句也說不清楚。羅村長卻低聲說:你不要怕,我們儘管是農民,心裡可亮堂呢,不是你睜隻眼閉隻眼,那兩箱炸藥咋能藏得住?前幾天你們廠來人問,我壓根沒提你一個字。

  黑妞兒急忙問:這麼說,真是你們偷……拿了炸藥?羅村長不屑地說:啥是個偷?農村人見不得糟蹋東西……黑妞兒攔住話頭:你別一口一個農村人,我也是農村人,就說你們是咋拿的?羅村長嘿嘿一笑:你看,你們每次吹哨子,人都往山圪塝里躲,躲消停了才上去點捻子,冷娃就是趁那個空當子,把炸藥藏到旁邊山窩窩裡,等到炸藥轟隆一聲銷毀了,他跑過去扛上架子車就拉回來了。

  黑妞兒氣惱地說:說來說去還是我粗心了。羅村長把辣子碗舔了半圈說:你放心,打死我,我都不會說。黑妞兒沉下臉說:可你已經說了,炸死了一個人,弄得滿城風雨的。羅村長瞪大眼睛:死了人,不報可不行,人家媳婦要補貼呢。

  黑妞兒搖頭說:可你這一報……她無奈地嘆口氣:你們現在到底還剩多少炸藥了?

  羅村長眼皮一眨:還剩下一半麼,後晌怕就用完了。

  啥啥?你們還敢用啊?

  今天一用,靶場路就通了。

  黑妞兒一聽急了,拉上羅村長就往工地跑,一邊跑一邊說:這可是軍用炸藥,跟你們的土炸藥不一樣,小心再出個事,就麻達透了……村長聽明白了,慌忙喊冷娃開來一輛手扶拖拉機,人未坐穩就在山間路上狂奔起來。黑妞兒心想,這些日子,她常常找茬把忽大年「?」得不亦樂乎,多少是想撒個嬌,玩個小彆扭,補償一下青澀的夢想,咱這輩子沒給老冤家幫上忙,可也不能給人家添亂哪!

  所以,她盼手扶機能快點,千萬千萬不敢再出事了,再出事就把老冤家推進火坑了。唉,這都是自己給老冤家挖了個火坑呀,自己要親手斷送人家的前程了,本來還夢想攜手回鄉光宗耀祖呢,這下子是不是都要泡湯了?她大聲告訴村長,炸藥失效,威力難控,要是再死一個人,可就不是寫份檢討那麼簡單了,會抓人戴銬子蹲監獄的。羅村長一聽急得臉冒冷汗,一路上再不逗趣說話了。

  臨近工地,他們棄車匆匆爬上山腰,遠遠便看見幾個山民在崖下施放導火索,雜亂的索線藤條似的從山石間爬出來,像巨大的蜘蛛網匯集到一個山民腳下。黑妞兒知道,這種引爆方式威力集中,山崖可能在瞬間崩塌掉。她急得腦子嗡的一下,一邊呼喊別點火,一邊縱身跳下山崖,連滾帶爬朝坳底跑去了。

  但是,黑妞兒的喊聲被林濤鳥語吞沒了,發令哨不但沒有停歇,反而變成了急促的短音,似把山巒都激得活泛起來,轉眼間導火索便點燃了,滿山都是鼠竄般的吱吱聲,人們都慌慌地躲到背靠爆點的土崖後邊去了。

  黑妞兒一下跳到山崖邊,猛推一把吹哨人喊:快往上跑!

  可是,她的喊聲剛一出口,就被一陣轟隆聲淹沒了……

  等到黑妞兒醒來,隱約聽見羅村長在喊:摸一下,都摸一下,看看這三個倒霉鬼還有氣沒有?有人在她脖梗摸了摸喊:有氣呢。羅村長喊:有氣就往城裡送,沒氣就放下!黑妞兒感覺她是被人背下山的,走到半山腰,有人喊一個沒氣了,到了山下有人又喊,又一個沒氣了。

  黑妞兒感覺腦袋像被炸開了,不時有黏黏的液體流到嘴裡,她使勁睜開眼睛,竟然像鑽進了太陽一片血紅,連羅村長的臉龐也變成了紅色。她低聲告誡羅村長:這件事千萬不要給長安報告了,也不要給公社報告了……羅村長哭啞回應:

  好吧,好吧,我的黑奶奶喲,你千萬不敢閉眼睛,千萬要挺住啊!

  手扶機在山路上又嘟嘟起來,黑妞兒腦袋沉沉的,只挺了一會兒,眼皮便像繩子拽住合上了……她感覺自己的頭被一雙手托著,身子被兩個山民抱在膝蓋上,車子幾近瘋狂地向山外衝去,搖得人身子都快散成零件了……但是,羅村長濃郁的秦嶺話,卻不停地在她腦隙間衝撞:你把黑組長頭扶好,小心甭把頭窩住,人沒炸死,叫你給窩死咧!

  有人喊叫要不要把頭包紮一下,血咋不停地流呢?只聽羅村長唉了一聲:這個黑組長呀,也夠可憐的,聽說還是個老八路呢,年輕時肯定還是個美人坯子,可憐一輩子就一個人,你說她咋看不上咱秦嶺人啊?唉,不管咋說,要是人能救活,就是個萬幸。要是死了,一定要找個合適男人,配個陰婚合葬了,人活著恓惶,死了可不敢孤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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