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二
2024-09-29 11:04:53
作者: 阿瑩
好像山坳里那聲悲愴的爆炸,真被長安人給瞞下了。
這天上午,試驗隊打完了第九個單元,田野端著望遠鏡,望著彈痕累累的靶標告訴大家,他的戰友在總部兵器專家組名單上,發現了廠長的名號。這麼說,忽大年已得到了頂層認可,實踐出英才,真真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而且,名單上標明的頭銜是「廠長」,這就說明撤銷革委會的文件也已經下來了。
然而,忽大年對這些虛頭巴腦的恭維沒有理睬,十個頭銜,也不抵一個可能砸下來的罪名。等他檢查完最後一個單元的試驗準備,急急地回到靶場大院,準備對後續試驗重新做個梳理,根據他多年的經驗,前邊的試驗越順暢,後邊越可能出問題,千萬不敢大意喲!
突然,田野猛然推開了房門,好像還有個熟悉的影子在門外閃了一下。忽大年笑了問:你是不是心裡不踏實?放心吧,我心裡有數呢!田野懊喪地說:我不擔心試驗,是擔心你呀,看來你今晚得回去了,黃老虎專門派苑軍來催促,老廠長趕緊回去參加接待,北京對長安出現的問題格外重視,準備提交到什麼會議上去討論,現在已經成立了一個調研組,以經濟專家人員為主,省上也成立了一個調研組,以安全專家為主,剛才又來通知兩組並一組,已經在進廠的路上了。
忽大年聞聽,心緒不由得又煩亂起來,什麼調研呀,那就是來找茬找問題的。顯然那個破壞計劃的罪名,就像一把劍在頭頂上懸著,似乎一旦落下來,儘管不會身首異處,也會讓他遺臭長安的。他鼻子不由得哼了一聲說:咋的?咱長安機械廠的問題,還要提交到北京的會議上討論?有那麼嚴重嗎?他媽的,誰把事情捅上去的?田野吞吞吐吐:會不會是……是……忽大年冷哼一聲:不管它,什麼計劃是鐵、計劃是鋼,那麼多的條條框框,還不把工廠給整死了?也應該讓北京知道這些情況!
來了,來了,終於來了……
真可謂山雨欲來風滿樓啊!
忽大年被試驗接近成功鼓盪起來的愉悅,被田野的提醒搞得七零八落,又被將要到來的調查弄得蕩然無存了,他知道等待他的會是什麼結果,那葉京生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可他實在不願以這種苦窘方式結束自己的兵工生涯,他幾乎想喊想叫想罵人了……可是罵誰呢?他站起來扔掉剛剛點燃的菸蒂,這些年來,他為了長安廠,幾乎奉獻了身家性命,可自己卻總也踏不到點上!他已經發現這些天的報紙,時不時會討論企業改革,可話里話外多是務虛,應該網開一面讓工廠突圍出去呀!
忽大年悶悶地走到靶場大院門外,一屁股坐到土塄上茫然四顧,心想來人就來人吧,現在只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誰讓咱撞到槍口上了呢?突然,他起身冷峻地對田野說:這樣吧,最後一個科目,提前到今天下午進行!田野詫異:
今天下午打?打幾發呀?他毫不客氣地下了指令:全部都給我打了!田野寬釋地說:試驗成功在望,也不在乎這兩天吧?忽大年稍一沉吟亮明了心思:這可能是我主持的最後一次試驗了,我要站到對面山坡上,看著抗干擾試驗打完最後一發,打完了,我就從那兒直接回西安去了!田野還想勸說什麼,但見他臉色嚴峻得鐵打一般,便扭身去準備了。
你要告訴大家,我就在山上看著……
放心吧,保證完成最後的試驗!
忽大年等田野離開便朝靶道後邊的山坡走去了,他沒料到這裡過去是一面陡峭的山崖,沒有可以直達的路徑,一溜可供攀爬的腳窩,像在嘲笑他漸漸臃腫的身板,忽大年抓住藤條只上了一個腳窩,就被匆匆趕來的忽子鹿拉住了,兒子堅決不讓他爬山冒險,萬一摔下來怎麼辦?忽大年只好擺擺手說:你別管我,我想清閒一會兒,一個人走一走。說著,便走上了一條少有人踩的羊腸小道,似乎想從後山繞到坡頂去,且走了幾步屢屢回頭,確認兒子沒有跟在後邊,才不緊不慢地朝大山深處走去了。
這條小道居然沉進了山坳,曲曲折折地彎向了頂端,兩邊山坡長著一大片鐵色的野酸棗,稀疏的秋菊夾雜其間,露出了一簇又一簇的鵝黃,一片片或紅或綠的楓葉你牽我拉,把路人一路導引前行。這兒似乎是個休閒的好去處,如果能在這兒辟出一塊地方,是可以常年隱居住下的,不但可以避開那些揪心的煩惱,也可為工廠守護靶場,將來遇到哪個型號試驗,可以給大夥燉盆大燴菜,熬一鍋大米稀飯。
似乎越往山坡上走,樹還越密了,忽大年已經有好多年沒有在這般小路上走過了,感覺又回到了游擊隊時的歲月,步伐也變得輕盈快捷了。他終於繞到了後山腰,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忽大年發現鄰近坡道綠葉蔥蔥,簇擁著一院孤單單的瓦房,斜斜的坡頂陽光下熠熠閃光,似乎生發出些許神秘來。這戶山居與靶場隔了一道山樑,將來他要是能在這兒蓋院房子,平日裡也是可以相鄰照應的。他想著便走過去了,走到跟前才發現,灰牆灰瓦的小小院落,竟然是一處玲瓏的小廟,門楣上居然是一塊熟悉的匾額:
萬壽寺。
這裡靜得風幽樹響,的確是個絕妙的修行處。那座圈在廠區的萬壽寺,傳說是唐朝的皇家道場,而這處山巒間的袖珍廟宇,應是為山鄉百姓祈福所建的。
忽大年對這個同名的小廟產生了興趣,上去抓住門板鐵環輕輕一敲,一個十來歲的小沙彌探出頭,也不問話就把山門打開了。
這個光光的小腦袋,亮亮的小眼仁,似乎跟萬壽寺調皮搗蛋的小和尚有點像。但這處小廟太小了,不像萬壽寺那麼敞亮雍華,裡邊只有三間瓦房,猶如農家茅舍,門後草棚是個灶台,爐上燒著一壺水,小沙彌正在濯洗一把野菜。正中應是大雄寶殿,能看到一尊釋佛慈眉善目,身上漆皮卻多有脫落,膝下有兩棵盆栽的菩提樹,幾片綠葉似在輕輕播撒安寧。供案上有個古老的青銅香爐,插著三支幾快燃盡的佛香。忽大年走近供案,驚異地看到香爐後邊有塊黃綢,上面竟然供奉著一支黑管鋼筆,兩道金色的箍子,晃著撲撲爍爍的光澤,似乎在哪兒見過的?
小沙彌示意,地上有個蒲團可以跪下磕頭,他捏起鋼筆問:這是為城裡人超度的吧?小沙彌沒吭聲,忽大年環顧左右,一覽無餘,準備走了。最後的打靶試驗一定在緊鑼密鼓地進行,今天的太陽暖暖的亮亮的,正好考驗火箭彈的抗干擾性能,大家若看不見他在山坡上,是一定會感到掃興的。
可是他轉過身,一個青衣長衫的和尚,背對山門,欲走未走,似猶豫要不要進來迎接唐突的造訪。忽大年頓時警覺起來,深山老林里的和尚可絕不敢小覷,有些就是早年藏匿下來的特務,解放後找不到反攻的機會便落髮為僧了。所以,他也遲疑地站住了,定定地看著和尚背影,思忖當初尋找靶道怎沒發現這個小廟?如果這是一個嫌疑人,翻過山樑觀察軍事試驗,豈不是一個天大的漏洞?
這時,那和尚一定感覺到刺入脊背的目光,慢慢轉身,四眸相撞,忽大年不禁脫口而出:滿倉?好你個滿倉!今天的滿倉一身灰布袈裟,一頭短短的黑髮,一絲久違的矜持,四周似一下子靜了,連鳥兒也停止了鳴囀,樹林也停止了風咽,靜得有點森森然了。
滿倉啊?忽大年驚訝萬分。
釋滿倉。和尚竟然要糾正。
忽大年有點意外,手點和尚的額頭說:滿倉啊,你怎麼在這兒呀?知道大家在找你嗎?滿倉搖頭:我留了話的。忽大年聲躁起來:你說得輕巧,我把你救出寺廟招進廠,已經二十年了,你咋又想出家了?那個小沙彌見倆人認識,匆忙跑到灶台倒了杯水遞上。忽大年看到那個搪瓷缸,還是當年八號工程竣工的紀念,紅字依然鮮艷,瓷面卻快脫淨了。
我已經剃度皈依,就不回去了。滿倉眯上眼睛。
你是遇到啥難事了?非要跑進深山老林?忽大年陡生憐愛。
似乎沒見和尚唇動,卻有聲音在嗡嗡:不瞞廠長,小月姐的死,對我心靈有衝擊,我一想起來就窩火,我把她的鋼筆供在佛案上,我要一輩子為她超度。
你呀快別說佛話了,趕緊回廠吧,二代火箭彈下午要打最後一個單元,你咋能在這荒山上待得住?忽大年拍了拍和尚肩膀。
其實不瞞你說,我自從知道長安是干炮彈的,心裡就開始煎熬了,人生忙碌,德善為先,只有除卻業障,才能輪迴解脫!滿倉的聲音蒙蒙的。
咦?干炮彈咋了?干炮彈光榮啊!你個臭小子,不是念念不忘佛祖嗎?你好好想想,靠念佛,能把日本鬼子趕走?靠念佛,能把蔣介石趕到海島上去?靠念佛,美國鬼子願意跟咱在朝鮮劃下三八線?我看你是腦子進水了,白幹了十多年!忽大年驚詫面前的熔銅工思維怪異。
可我心裡總是有個坎,咋都過不去。和尚又低下頭了。
你邁個屁坎!我告訴你,朝鮮戰場,我軍打贏了,可我們一七〇師一萬多號人,打得沒回來幾個,這都因為啥?就是因為裝備太差,一人一桿槍,一袋子彈,還得自己背炒麵,可美國鬼子是飛機、坦克、大炮。但是我要告訴你,我的戰友沒一個孬種,打得漢江都染紅了,聽說有幾個戰士讓燃燒彈擊中,渾身起火卻衝著戰友喊,兄弟也給我來一槍吧。我一想到這些,心裡就鑽心地痛啊!本來我也應該去朝鮮的,可派我到西安建設八號工程,裝備要是上不去,我愧對躺在地下的戰友啊!
青衣和尚驚呆了,沒想到叱吒風雲的廠長,內心竟藏著這麼深的糾結,光頭深深垂下來,聲音卻依然執拗:可是……咱廠的研製、生產都是為了殺人哪,這和佛家的普度眾生,有天大的差別呀。
什麼什麼?混帳邏輯?忽大年雙手掐住了滿倉肩膀:普度眾生,說得多好?
你看到的火箭是殺人,我看到的火箭是和平。我告訴你,只有把裝備搞上去,才能制衡敵人,阻止戰爭,那才是真正的普度眾生!
可我覺得……我們是在作孽呢。和尚抱胸垂下頭。
混蛋!儘管滿倉的聲音像蚊蠅嗡嗡,忽大年還是聽見了,他禁不住揮手就是一拳,但是拳頭落下的瞬間卻戛然停住了,猶如一尊準備躍起衝鋒的雕像,凝在那裡了。
阿彌陀佛……滿倉手在廠長眼前晃晃,又指按脖梗試試,忙不迭地把人平放地上。滿倉急告小沙彌,這個人怕是老毛病犯了,你趕快跑到前山坳,叫試驗隊的醫生來搶救,小沙彌兔子般躥進樹叢不見了。滿倉轉身跑出山門,薅了一把什麼草莖塞進嘴裡邊走邊嚼,然後俯身掰開忽大年牙關,將草汁嘴對嘴吐進了廠長口腔。
天哪,也不知是不是草藥的作用,忽大年很快舒緩了,直覺得滿嘴麻苦,眼皮眨動幾下,臉肌便鬆弛了。只聽滿倉跪在旁邊,磕頭如搗蒜一般:老廠長,你千萬別生我氣了,我永遠記著你的大恩大德,要不是你收留,我哪能穿上工衣,吃上皇糧?你別看我現在在廟裡修行,可我天天都在為你祈福。
不知長安的掌門人是不是命大福大,反正沒等醫生上來,他竟然推一把和尚挺挺地站了起來,依然目光如炬,形如立松,當然渾身已大汗淋漓,里外的衣服都濕透了,像經歷了一場艱難的肉搏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