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
2024-09-29 11:04:45
作者: 阿瑩
那天傍晚,忽大年從派出所回到長安,本想去車間沖個澡的,卻沒走幾步又回到了辦公室。那個想跟他做交易的邋遢樣卻總在眼前晃悠,竟晃得他心煩意亂起來。是啊,人戴上銬子一切都完了,不說牢獄裡的皮肉之苦,精神也會被摧殘得失去人形的。而且,那遺失炸藥的問題,門改戶一定會為立功而揭發,也一定會引起公安的注意,說不定會盯住誰上手段。當然他對黑妞兒心裡有數,當年農村打土豪分田地,她分管浮財,沒多拿過一分錢,這才贏得村民信任,當上了婦女隊長。黑妞兒不可能去偷賣廢炸藥,但是若將那廢舊炸藥送給人家,也是個不小的問題!
忽大年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直到夜半才有了困意,可那桌上電話又狂躁地響起來,他實在懶得去接,可那鈴聲一遍一遍地鬧,他只好挺起身抓到手上,一聽那妖妖的聲音就知道是那個煩人的宮科長:
咋了?也不看看幾點了?
我有要事報告。
找到訂閱美國《簡氏防務》的渠道了?
我今天咋聽見兩人嘀咕,有個女的倒賣炸藥?
女的?什么女的?
我想,你把人家門主任送進了局子,人家也想給老娘找個莫須有?
這……你可不敢胡說,我跟你可沒啥關係!
這個老宮女自打他出院上班,看他的眼神就軟了,那天竟曖昧地對他說:能不能幫我把還喘氣的參謀長養老送終?他裝作沒聽見扭頭走了。不過,這宮科長反映的情況也挺煩人的,忽大年那天從軍報編輯吞吞吐吐的語氣中,已經察覺到炸藥流失問題可能暴露了,否則人家為啥說,有些政策層面的問題還需討論?這明顯是有人透露了什麼,現在連那老宮女都知道了,事情恐怕就瞞不住了,以後的日子恐怕也就難過了。想到這,他想給黃老虎撥電話,讓他快刀斬亂麻把事故處理了,免得夜長夢多節外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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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電話轉盤一遍遍咔啦,卻始終沒人接聽,這個老狐狸一定是把線給拔了,否則他那保衛出身的神經,鈴響一聲就會一躍而起抓到手上。忽大年惱怒得大汗淋漓,直想抓起茶盒杯子一個個摔了,可他知道現在入夜了,任何躁動都會引來保衛人奮不顧身,只好撕下桌上報紙,揉成一團摔到地下,又揉一團又摔到地下,一會兒滿地都是紙團了。
不過這些日子,他在報紙上發現了一個詞:「改革」。
這個詞以前可從沒在報上出現過,好像現在出現的頻率也不高,也沒在標題上招搖過,但是卻很有衝擊力,儘管藏在密密麻麻的鉛字里,目光略略一掃就能蹦出來,晃得人眼花,晃得人心跳,於無聲處聽驚雷啊!他上次去拜訪成司令,聽見老人家也杵著拐杖在品味這個詞,不知道老人家是討厭還是喜歡,直把地板杵得咚咚響。開始他對這個詞也不怎麼喜歡,覺得還是將新生事物稱作「革新」的好,「改革」便意味著要將舊事物徹底砸爛,今天的共和國可是自己參與建設的,豈不是又要開始一場革命了?
但是,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看著滿地的紙團,感覺管理工廠的確該有一場改革了,什麼事情都計劃得丁丁卯卯,不准越雷池一步,那還怎麼迸發活力呢?就像當年在戰場上衝鋒陷陣,指揮員只管下達攻擊任務,甭管戰士們是扔手榴彈喋血,還是端機關槍突進,總會把紅旗插上敵人城頭的,那才是大將風度啊!
也許只有黃老虎知道忽大年生發了危機感,似乎在做人生最後的鋪排。
這些日子老鷹眼待在辦公室不願出去,見到什麼都不感興趣,連公務員在窗台放了盆秋菊都讓搬走了,他以自己特有的嗅覺判斷,長安機械廠將會爆發一場地震。這個震中可能來自長安大樓,也許這個命大福大的膠東人又能安度劫波,也許這個工廠就要改朝換代了,由姓忽變成什么姓了,卻不知自己能否在麻亂的糾纏中獨善其身,以前兩次送到嘴邊的肉不是都跑掉了嗎?
令人心煩的是問題越來越集中了,昨天他那從沒響過的保密電話嘟嘟起來,這聲音太陌生了,他遲疑了一下才抓起來,是北京總部的一個王參謀打來的,要長安回答兩個問題,一個是軍用炸藥流失的問題,一個是新建靶場的問題。人家毫不隱晦地將兩個問題一線穿了,小參謀似乎沒有追責的意思,但語氣沉穩不願多談,明顯背後隱含著重大因由。最後他小心地問了一句:你們會派人下來調查嗎?小參謀沒有回答就把電話掛了。
黃老虎放下電話心房狂跳,他知道這兩個問題都很討厭,第一個問題已經暴露,電話過問再正常不過了,第二個問題他只在心裡嘀咕過,上級就英明地知道了。是啊,上級真就像神一樣的存在,下邊有什麼風吹草動一清二楚,而這兩個問題毫無懸念地指向了一把手,上級只要下來調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查個小蔥拌豆腐。
只是,這麼敏感的問題王參謀為何要打給他呢?是不是包含了某種信任的成分,或是某種考驗的味道呢?看來這個材料是一定要報的,而且一定要快。但是他又擔心上邊就沒有這個意思,那他就是自作多情了。任何不計後果的輕舉妄動,都可能把忽大年給惹下了,惹下了一把手就麻煩大了,官大一級壓死人的,人家到上邊鼓搗兩下,自己還會有好果子吃嗎?古人為啥雲,三思而後行?
黃老虎想了又想一夜未眠,第二天還是把田野拉上,推開了老首長辦公室的門,他坦率地告誡忽大年注意:王參謀詢問的兩個問題,可能觸碰了法令紅線。
可忽大主任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那邊修路缺少炸藥,這邊炸藥卻要銷毀,那邊修建靶場缺少資金,這邊資金趴著睡覺,這絕對是一種浪費呀。
黃老虎眨巴眼說:儘管事出有因,可法令不相信眼淚。
忽大年歪頭逼視:什麼眼淚?你見我掉過眼淚嗎?
唉,他這是故意打岔嘛,老首長近來好像跟什麼較上勁了,即使那炸藥遺失問題不會直接找上你,從中引出的三百多萬的工程也不是個小問題……而這都是為公家的事情,至於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去押賭嗎?現在這些七七八八的問題,可都是老首長自己埋下的雷子。看樣子一定是被人點了捻子,那捻子正在嗞嗞地向上燃燒,燒進雷芯就會聽到一聲爆響,爆響之後一切就大白於天下了……
將來不管怎樣處罰,責任人恐怕在一把手位置上坐不住了,那個渭河廠的葉京生才挪用了一百萬就摘了帽子,忽大年至少挪用了三百萬,不收拾他又能收拾誰呢?慶幸的是這兩個問題,當初他就態度明確,國家計劃,不可逾越!這倒不是他先知先覺,實在是被自己經歷的事情搞怕了。當然,昨夜風靜月朗,黃老虎也對自己做了告誡,絕不能讓人看出衣服里包裹的心思,一旦讓人看穿了,讓人背後戳戳點點,即使上了位子也會掉價,也會成為人生失敗的記錄的,那就劃不著了。
不過,當他看到忽大年一頭汗一身水的樣子,多少生發了惻隱之心。老首長的身體是大不如前了,可人家對二代火箭彈有種特別嗜好,不知是何時下的功夫,居然把制導技術講得通俗透頂。其實,只有他黃老虎明白,老首長如今的行事風格,表面上似乎溫和了,內心卻比當兵時還急躁呢。這,是不是命運對他做了什麼暗示?大病初癒,半天上班,誰也不會提意見的,可他好像拼上命了,要把一年的事幾天裡幹完,這倒讓黃老虎多少有些憐憫,畢竟兩人風風雨雨幾十年了。
可是,他和田野站在那兒講了半天,首長大人居然沒有讓他倆坐下的意思,黃老虎只好嘿嘿笑笑岔開話題,說:你不是跟考古院的張大師有交情嗎?他們舉辦了一個「盛世吉金」的青銅器專題展,裡邊就有連福發現的三件青銅重器,聽說他們還把門改戶磨掉的銘文修復了,發現是周公用過的禮器,社會上挺轟動的,你也去看看放鬆放鬆吧。忽大年抬抬眼皮:盛世吉金……盛世吉金是啥意思?你又不是不了解,我就對火箭彈感興趣,別的一竅不通啊。黃老虎見話不投機,眨眼示意營長跟上補充,田野便直奔主題:忽廠長,你大病一場,出院就沒休息,明天進山試驗,就不用去了。
忽大年詫異一笑:我那病就是急出來的,待在家裡頭,反倒會加重。
田野小心提醒:試驗不能掉以輕心,身體也不能掉以輕心。
忽大年把桌子猛一拍:氣可鼓,不可泄也!
黃老虎只好坦白說:忽廠長,實話說了吧,我倆認為王參謀的電話,話裡有話,你去北京主動做個匯報,也就是主動作個檢討,免得讓人折騰出啥事來。
忽大年手撓額疤:你們說我去檢討什麼?我找誰去檢討?
倆人異口同聲:葉廠長的事你知道不?
這話好像把忽大年說動了,只見他戴上帽子在辦公室來回踱步。其實,早些天大家就知道了,渭河廠長葉京生挪用資金犯了錯誤。聽說,去年生產任務重,炸藥供給不及,只好三班連軸轉,這在機械廠司空見慣,卻是火工生產的大忌,他擔憂工人吃不消出事故,緊急挪用了一百萬生產資金,改造了火藥成形生產線,沒承想很快讓上級發現了,認定這是破壞國家計劃,一定要給個處分。葉京生本來還理直氣壯,自己又沒把錢裝進腰包,有啥可害怕的?後來一聽事態嚴重立刻蔫了,到處找領導哭鼻子作檢討。然而最後的處分,還是一擼到底了。忽大年開始有點不相信,想給葉油子打個電話探探虛實,也順便安慰幾句,可渭河總機話務員一聽找葉京生就說,葉廠長已經被免職了,電話已經拆了。他媽的,葉油子挪了一百萬就這麼處分,他動用了三百萬是不是要戴手銬腳鐐了?那天忽大年放下電話悵然若失,半天沒有挪動腳步,連自己安排的會議都遲到了。
現在,老部下定定地看著老首長一句話也說不下去了。好多事情的確通融與否不一樣,但去一趟北京又能怎樣呢?誰會給你擔這個沉呀?誰都會說你怎能犯這麼低級的錯誤?最後,三個人靜默了許久,眼睛都斜睨著對方,誰也不肯言聲,那樣子忽大廠長今天像是聽進去了。
然而,第二天試驗車隊重新在辦公樓前整裝待發,準備向秦嶺山里進軍,只聽哈運來一聲「出發」,試驗車、保障車、指揮車魚貫駛出了工廠大門,向著被綠植遮蓋的莽莽秦嶺緩緩駛去。突然,黃老虎站在台階上驚詫地張大了嘴巴,他看見忽大年乘坐的吉普從車庫裡駛了出來,很快便越過車隊跑到了最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