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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八

2024-09-29 11:04:42 作者: 阿瑩

  抓捕發生在早晨上班的路上,忽大年居然沒有一點點察覺。

  那個門改戶像往常一樣晃晃悠悠走進廠大門,傳達室突然衝出一夥年輕人攔住問:你是門改戶吧?還沒等他答應,一個反剪,雙手拽後,一副錚亮的銬子變戲法似的鎖住了手腕,痛得他哎喲一聲,可沒等他喊出二聲來,整個人就像一捆麥垛,被扔進了車窗豎著鐵欄的麵包車裡。所有看到這一幕的人都驚呆了,誰這麼膽大?敢給門大眼上銬子?該不是兩派爭鬥的餘孽沉渣泛起了?

  隨後人們才明白,門改戶在尋找滿倉的過程中,發現連福躲在高樓村馬廄里仿製青銅器,猜想裡邊會藏有什麼訣竅,便蹲著拿樹枝捅透了土牆接縫,看到一幫女工在翻沙制模,鑄紅的青銅器都扔在土牆下。突然,窺視的小洞被一塊白亮亮的東西擋住了,這是什麼呀?他盯住細瞅,一陣嗞嗞聲傳出來,竟然是個女工在牆下撒尿,他想拿樹枝把屁股戲一下,猛然間兩個肩膀卻被倆女工給摁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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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辮女說:你想看女人屁股,回家扒你老婆褲子看去,小心把老娘惹急了,把你老二揪下來壓到模子裡。短辮女卻驚叫:這不是門主任嗎?長得這麼帥,咋這麼下賤呀?說著還在他臉上擰了一把。倆女人把他推到牆角,非要把襠下扯出來見太陽。門改戶掙勁蹲下抱膝哭腔:大姐呀,我真的不是故意的。短辮女發了善心:算了,饒他了,這人是領導的跟屁蟲,我在長安做臨時工見過。

  長辮女怪異地呵呵走了,門改戶趁機拉住短辮女問:鑄好的成品,為啥要埋進土裡,還要澆上一泡尿?短辮女浪浪地攥住他食指說:要仿得像呀,要咬出鏽呀。門改戶急問:澆點硫酸,不就出鏽了嗎?短辮女刮刮他鼻子說:那種鏽,太綠,太假。門改戶想想又問:那為啥要澆女人尿?男人尿不行嗎?短辮女神秘地笑了:這個……你得去問連師傅。後來門改戶扯住女工衣袖問:你們是仿製,真的不是更值錢?短辮女野野地笑了:咋?你借我個種,我就告訴你。

  後來門改戶急急地走到村口牌坊下,竟然被一個黑帽人追上了,問他是不是家裡藏有真貨。門改戶拿樹枝在地上畫了個圖形,人家發現他是個外行故意說,這是古代人用的尿壺,不值錢。但門改戶從對方貪婪的眼神里,知道這東西一定是個寶,一口咬住,不能低於八千元,幾個回合下來,黑帽人伸出大拇指點了點。

  下午,他把一隻青銅卣壺拎到玉米地,黑帽人一會兒對著太陽看,一會兒遮著太陽看,最後問他壺沿上怎麼有銼刀磨痕?門改戶眨眨大眼說,他拿到手上就是這樣。黑帽人一個勁嘟囔,可惜了,可惜了。門改戶問怎麼個可惜了,黑帽人說,磨掉的是銘文,青銅器上有沒有銘文,價碼可就差大了。門改戶一聽大眼眯成了條線,一臉懊悔至極的樣子。他以前聽連福說過,青銅上刻的都是祖宗名號,他怕誰家後人看見追究,就拿銼刀打磨掉了。後來,黑帽人說這個卣壺有銼傷,不知是新貨還是老貨,非要找人鑑定了再付款。門改戶與之爭執半天,看著實在拗不過,只好蹲在燥熱的玉米地里等候起來,當然發財的美夢也就開始醞釀了。

  可他不知道去找的鑑定人是連福,對方一看見那隻提梁卣壺,就知道有人出手了當年的老貨,斑駁的銅鏽不但讓他看到了兩千多年的風煙,更勾起了鑑定人滿腔憤慨,這批青銅器應該是三件,還有一個鼎和一個觚,拿到了這一件,就一定能找到另兩件,這件已經傷損了,絕不能讓人全給糟蹋了。於是他抱起卣壺,轉身跑到村主任家報了警。

  忽大年知道姓門的傢伙對月月有些切齒的傳說,對他也有過明里暗裡的辱沒,如今盜賣文物自投羅網,多少有點幸災樂禍,便對滿面愁容的黃老虎說:你是老保衛了,由你全權處理吧。可是沒過兩天,那個混蛋竟然從派出所傳出話來,有重大機密要給革委會主任交代,公安判斷案情可能有意想不到的突破,反覆央求忽大年過去做個配合。

  當忽大年走進公安派出所,見到戴著手銬的辦公室主任,一個曾經的形象便頓時坍塌了,低頭縮脖,滿眼賊光,心想人這一輩子,走正道得一輩子小心,走邪道就是一閃念。他竟滋生了一絲憐憫,逼著看守把銬子給摘了,感動得門改戶眼淚止不住地流,一股腦傾訴了身上藏匿的一個秘密。

  原來,這個混蛋也夠窩囊的,當年他是頂著姐姐名字進的長安,可他從此便背上了包袱。姐姐每月會按時帶孩子進門,生生要拿走一半工資,婚後媳婦稍吐埋怨,姐姐便哭天抹淚地喊叫,要把身份換回去。門改戶害怕工廠追究,一直強忍著湊合下來,可姐姐一家五口人,他一家四口人,九張嘴要吃飯,月月捉襟見肘。所以,他曾想戀上忽小月找個靠山,也曾想在後區開荒彌補家用,更企圖走上領導崗位占到便宜……

  忽大年終於從那絮叨里聽明白了,這個精靈鬼是在盤算,盜賣文物,獲利五千,咋說也是一筆巨款,肯定是要判刑了,判了刑自然要開除公職,他想能不能讓姐姐恢復身份進廠上班?這,真是個異想天開的想法,忽大年終於反應過來,禁不住冷冷一笑。可門大眼竟沒理會,竟然移步上前小聲說:

  我知道你現在心煩,灃峪大隊的事故,一旦下來調查,肯定會引出靶場違建問題,上頭一旦知道,事情就鬧大了。

  咋就鬧大了?

  你真的不明白?那會影響到你的官帽子,還會影響到黑妞兒,那灃峪大隊的炸藥,肯定是她倒賣出去的。

  你咋還能肯定?

  不瞞你說,我給灃峪大隊賣過一飯盒炸藥,村長說那東西好用,讓我想辦法多搞點,你想,還沒等我搞到手,他們就炸了,那炸藥會是誰賣的?肯定是黑妞兒啊,只有她有這個條件。

  你想嫁禍於人?

  不不,我想我是破罐子了,我可以把賣炸藥的事攬到我身上,事故就一下簡單了,也就不會有人追究了,讓我姐進廠也就能說過去了。你好,我好,大家也好。

  忽大年聽到這話鄙夷地說:鬧半天,你想跟我做一筆交易,想得不錯啊!哈哈哈!朗朗的笑聲如雷滾,冷峻中帶著嘲諷。突然忽大年笑聲戛止:你他媽的,知道你在跟誰說話嗎?門改戶聞聲抬頭,臉上一陣抽搐,撲通一聲跪下了,驚得旁邊兩個看守箭步上前,狠狠按住了他的肩膀,鼻涕淚水立刻流下一大攤。

  忽大年一扭身甩袖子走了,聽到背後咚咚的磕頭聲也沒回頭……

  門改戶在監獄關了半年,刑滿釋放那天步出鐵門有點茫然。他當然想馬上見到親人,卻拐進高樓村轉了很久,直到天色朦朧才脫下線背心,跟一個乞丐換了頂黑檐帽,猥猥瑣瑣地溜進了長安街坊里。

  那帽檐顯然壓得太低了,以至引起了路人側目,腳下也有些踉蹌,直到閃進了熟悉的樓門,聽到姐姐斥責孩子聲,才砰砰敲響了門板。姐姐拉開門見弟弟突然回家,竟吃驚地問:你咋回來了?未等回應又說:越獄潛逃,罪加一等啊。

  激得門改戶真想罵人,你還知道個越獄潛逃?你弟弟是受夠了獄頭欺侮,坐足了刑期,才脫了號服的。可他剛剛坐定想端水杯,就聽見咚咚的敲門聲,未及回頭就見連福身披風衣進來了。

  門改戶立刻意識到,此人是來追討孽債的,畢竟自己與忽小月有過太多的糾葛,儘管沒人追問那份美人魚的大字報是誰所為,但人在做,天在看,何況自己成了勞改釋放犯,人家不論怎樣痛打落水狗,都會引來嘩嘩的掌聲,以至那些遙遠的齟齬,也集合著湧上了腦門,直攪得他心驚肉跳了。

  他姐姐見狀,把五個孩子趕進了小屋,拉過一隻板凳讓連福坐下,可還沒等開口說話,那個一直嚷嚷離婚的蘭花就撲了進來,抱住門改戶就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哀號,只聽那女人哭夠了說:這半年,人不人,鬼不鬼,罪都遭夠了。門改戶自覺慚愧,擦去蘭花淚痕,女人竟然抬頭問:你回來了,還能再當主任嗎?門改戶苦苦一笑:還當主任呢?只要判了刑,哪怕判一天,肯定就開除了。女人沉吟一下,從衣兜掏出一張紙說:這套房子,已轉到我名下了,下個月我要結婚,請你看在以前的情分上,早點把房子騰了吧!門改戶一聽愣怔了,不知該怎樣回答。姐姐聞聲惱了,一把揪住她衣領罵道:你要個屁房子,這房子是我門改戶的,不是我弟的,我不簽字,誰也拿不走!可那蘭花也黑臉說:那我就告他冒名頂替,你倆一個也別想在長安混下去!

  站在角落裡的連福顯然沒料到,進門會看到如此難堪的一幕,始終木木地站著沒搭腔,後來吵得聲高了,才悲憫地呼出一口氣,從懷裡掏出一沓錢撇到床上。一屋人看看散亂的鈔票,又看看撒錢人,不知為何慷慨,門改戶撲身把錢抱到懷裡,現在人是釋放了,工作卻丟了,即使回到鄉下,也沒土地可耕了,正煎熬以後日子咋過呢,猛見到一堆鈔票,簡直就是老天爺的恩賜啊!

  撲通一聲,他雙膝跪地磕了三個響頭,雙手捧著錢懺悔道:連福啊,我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忽小月,今天我都給你坦白了,在蘇聯的那封檢舉信是我寫的,宣傳欄上的大字報也是我貼的,可以說是我害死了忽小月,我不配拿你這些錢哪!但是,連福聽罷,一撇嘴扭身走了,走到門口也不回頭,卻一字一頓地說:

  我也要告訴你,我不找你事,老天爺也要找你事,那三件青銅器上,有周公永寶的銘文,可你個混蛋都給磨掉了,你這是對周公的大不敬,也就是大逆不道。今天我來,也就要讓你明白,你盜賣文物,是我告發的!

  報應,是報應啊!門改戶聞聲一屁股癱坐到地上,眼睛直愣愣看著空空的門框呆住了,手捧的鈔票落到了地上。姐姐搖頭說:他幹嗎要告你啊?不會吧?

  你進了牢房,還是他給借了五百塊錢,日子才好容易挺過來。門改戶聽著更恨得腦袋直往床頭撞,姐姐慌忙抱住,臉上已是血肉模糊了。這時,那些鈔票猛然被蘭花搶走了,她竟然毫不客氣地說:這些錢我給你娃攢著。說著拔腿便走,姐姐撲上去抓住她脖領罵:你個不要臉的貨,要不是你在我攤上換衣穿,哪個男人會日你尻子?罵著罵著,兩個女人便扭打起來,都死揪住對方頭髮,兩顆頭像粘到了一起,地上頭髮一綹一綹的。

  這天晚上,悔恨難當的門改戶步子沉重地出去了,一直走到長安廠大門,遠遠看著大門裡熟悉的辦公樓,好像膽怯警衛手上的鋼槍沒敢過去。其實,是巨大的落差和對前途的虛茫,讓以前浮在人上的釋放犯手足無措了。而且他從小就聽鄉親說過周公是個大王,是道觀里的大神,自己冒犯了大神,那以後還能有好啊?後來,他一直走到了古城牆下,沿著一條踏出的小道踽踽徘徊,顯然思緒紛雜悔恨交加,眼眶的淚水似已流盡,看上去空洞而又恐懼。當夜色黑透,他抱起一塊石頭纏到腰上,咕咚一聲,跳入了冰冷的護城河。

  多年以後人們清理淤道,發現了一具白骨森森的沉河人屍體,卻始終沒能查明這個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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