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七
2024-09-29 11:04:39
作者: 阿瑩
看到忽大年表面風火的樣子,那個縮了頭的門改戶有點發蒙。他一見到那個微駝的身影心就發怵,儘管他還掛著革委會副主任的頭銜,卻依然不丟辦公室主任的差事,動不動就敲開廠長辦公室報告:你講的那個滿倉,已經失蹤三個月了,怎麼找也找不到人,鄰近村子找了沒見,秦嶺山下找了也沒見,小河南還發動單身找了幾十個有香火的寺廟,和尚們都說沒見過什么姓滿的,你說要不要報案哪?
忽大年心裡煩躁本不想管這些閒事的,實在是心心系之的黑妞兒總是嘮叨,滿倉是不是斷了塵緣了?如今他已做了尋找,就可以說清楚了,人是擅自離廠的,不能埋怨他沒盡到責任。可黑妞兒一聽搖頭說:咳,他們笨找不到,你也找不到哇?也是啊,這個小和尚進廠快二十年了,都當上熔銅班長了,卻依然對佛經念念不忘,那年車間組織大雁塔春遊,有人起鬨誰能背誦兩句佛經,午飯獎勵兩個茶葉蛋,滿倉轉身給佛陀磕了三個頭,跪著背誦了《金剛經》,連看管功德箱的和尚都驚了,連說此人可以進廟當住持,難道他又佛心萌動重操舊業去了?
忽大年覺得當年是他收留了無處投奔的小和尚,也是他把小和尚招進了長安廠,又是他把滿倉調到了口糧最高的熔銅爐,不信穿上袈裟就能把世間悲苦忘掉,嘟囔幾句佛經就能把飢餓從肚子趕走。禮拜天,忽大年突發奇想,帶著小河南直奔城南興善寺,開門的和尚看見一輛吉普車停到山門外,驚奇地問他找什麼人。一個老和尚氣喘吁吁過來解釋,他們已經好多年不收掛單和尚了。他們嗷嗷兩聲,又驅車來到灃河邊的草堂寺,又一位老和尚說得更可憐,這年頭沒有出家證明,哪個廟也不敢擅自接納居士的。
他倆開車轉了一天也沒見影兒,可黑妞兒的話卻總在耳邊嗡嗡:我為啥要把小月那管鋼筆給滿倉?是小月總說長安男人那麼多,只有滿倉是個善良人。她這話里包含的意思可就多了,也讓忽大年想起來就糾結,那次他去靶場檢查,黑妞兒竟笑眯眯地調侃:滿倉說了,人生在世,積德行善。他也調侃道:你忘了我以前是帶兵人啊?黑妞兒卻深不可測地笑了:下半輩子,回頭是岸。忽大年頓添傷感:人的命,天註定。黑妞兒卻笑得燦爛:怕啥,有我呢。其實忽大年進廟尋人,也是為了開釋心胸,似乎黑妞兒這些話讓苦悶中的忽大年稍感安慰。
可他一回到辦公室,墜彈事故和修路事故便雲遮霧繞地灌進來,即便打開所有窗戶,新鮮空氣也涌不進來,他就像鑽進了水草茂盛的深潭,四肢都快被纏死了,想喘口氣都感到難了。所以,他只能忘乎所以地忙碌著,從早到晚不停地安排著事情,也似乎只有這樣子,時間才會快一點,才能讓他心裡感到舒坦些。
終於,火箭彈制導試驗取得了突破,居然要登軍隊簡報了,這讓他在鬱悶中升騰起一點小小的亢奮,忽大年舒心地吸進一大口煙,吐出了一個個圈圈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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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有種預感,這篇報導應該是一場及時雨,可能減緩對軍用炸藥流失的追究,說不定領導輕描淡寫叨叨兩句,事情就可能悄沒聲地過去了。建廠之初,他超計劃招工的問題,後來也挺令人頭疼的,不光上綱上線了,還反映到了總部,可總部領導惜才如命,看他們幹得風風火火,設備就位了,產品投產了,就把他叫去輕描淡寫地批評了兩句,大會上又嚴肅地喊了兩聲,便把所有的追究和責難擱下了,那件事說起來也是個不小的問題呢。所以,老天保佑啊!
然而,夜半時分編輯打來電話,稿子暫時擱下了。
這個「暫時擱下」,讓忽大年沮喪得一夜未眠,天剛麻麻亮,他就急急地鑽進了辦公室,本想站到窗前把思路梳理清楚的,可上班號剛一停,黃老虎就神神秘秘推開門又反手掩上,看著老部下異樣的舉動,讓他感覺昨夜的報導夭折,可能與更大的問題關聯,必須先下手把事情按住,不能讓人牽著牛鼻子往黑里走,所以他不等對方開口就出聲了:
處理事故,要快刀斬亂麻啊。
還處理啥呀,麻煩大了……
自己的工程,自己的炸藥,怕個啥嘛?
咱長安是公有制,灃峪是集體所有制……
什麼?咋個爛屁事,還跟所有制扯上了?
公有的炸藥轉入集體的灃峪,問題說多大有多大。
你說吧,有多大?
等同於盜竊……
我說老鷹眼啊,你嚇唬誰呢?
黃老虎聞聲還陡然嘴硬了,說:忽廠長,你對我有恩我清楚,可我鞍前馬後二三十年了,也夠意思吧?你那些事哪個不是我操的心?不過,今天我可不是來跟你討論事故的,我是來給你報告一個緊急情況,咱那個門改戶早上叫公安抓走了……
什麼什麼?灃峪那些炸藥是門改戶偷的呀?
好像不是炸藥的事,好像牽扯到一起文物失竊案。
天哪,怎麼麻煩事一個接一個喲,這長安是西安城響噹噹的軍工廠,公安從沒進廠公開抓過人,這一下人們的思想就亂了。何況人家敢抓一個,就敢抓兩個,抓三個……忽大年腦門倏地滲出一層汗,真他媽的屋漏偏逢連陰雨,這公安咋還盯上咱長安廠了?一個工廠一下湧上這麼多爛事,以後還咋樣管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