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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六

2024-09-29 11:04:36 作者: 阿瑩

  似乎禍不單行就是一個顛撲不破的規律。忽大年做夢也想不到,當他帶著沮喪的試驗隊回到長安,立刻召開了故障原因分析會,可火箭彈墜地的問題,好像隨著那一聲轟響永遠成了謎,似乎可以推測出十多個原因。而那個修路爆炸事故又毫不掩飾地疊加到會議的天花板上,壓得人快喘不過氣了。難道長安真的遇上了多事之秋?忽大年心緒煩雜,都不知啥時黃老虎坐到了旁邊,一副討債歸來一無所獲的樣子。

  我已經去了灃峪大隊……

  

  怎麼樣?事故處理複雜嗎?

  死了一個人,傷了一個人……

  按上限撫恤,儘快處理吧。

  問題可比想像的複雜……

  為什麼?

  農民開山的材料,不是土炸藥。

  那是什麼?

  是軍用炸藥!

  忽大年心裡驀地一沉,毫無疑問軍用炸藥是絕對不能流落民間的,這灃峪大隊是從哪兒搞到的軍用炸藥呢?會不會跟長安有什麼瓜葛呀?不管怎麼說,問題的背後一定隱藏著暗通款曲,搞不好會是一個刑事案子,至少會牽扯出幾個責任人來,一旦上綱上線就是違法亂紀了。他不由得一扭頭,竟與黃老虎的鷹眼奇怪地對上了,儘管只曖昧地對視了一下,卻深深地印到了他的腦海里,前胸馬上滲出了細汗……

  烏雲籠罩的故障分析會開了一整天,各種意見莫衷一是,把主持人搞得頭昏腦漲,瞅著桌上的記錄本直想一把給撕了。臨到散會,他把黃老虎胳膊肘碰了一下,兩人又對視一下笑了笑。這個老部下,新靶場已經開工半年了,道路也快修通了,剛才竟附在他耳邊說:就怕事故扯出挪用資金的問題來,那渭河廠的葉京生才挪用了一百萬,就……他媽的,這是啥意思?這些話開工之前,你咋不說呢?他從黃老虎陰鷙的眼神里發現,靶場事故已不是處理個工傷那麼簡單了,好多事情在下邊悄悄運行不覺得是問題,一旦放到陽光下便會引來尖叫的。

  忽大年沉沉地避開鋒芒問:你知道,我為啥叫你去處理事故嗎?黃老虎老辣地搖搖頭說:讓我幫你去擦屁股唄!忽大年暗忖此人是鑽進自己肚裡了,說:灃峪大隊是為修建靶場出的事故,就事論事,內部處理吧?黃老虎眯起眼說:可是……忽大年不容分說:沒有可是,這件事由你全權處理!

  然而,忽大年回到辦公室心緒麻亂,把電話拿起又放下,一直磨蹭到下班,才從抽屜翻出幾雙線手套,匆匆往單身大樓去了。其實,當他聽說農民使用了軍用炸藥,心裡就開始嘀咕了,這個鬼精的老部下話裡有話,如今新選定的靶場新址,距離老靶場不遠,寬有一里,長有六里,似乎是老天爺專為二代火箭彈預備的。可這地方仍屬於灃峪大隊,為了保障試驗任務,忽大年要求先修靶道,後修行車道。現在,靶道工程已經竣工,事故出在一段陡峭的山路上。只是生產隊怎能搞到軍用炸藥呢?

  他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如果灃峪大隊真用的是軍用炸藥,那絕不會是從裝配線流出去的,每天裝配多少彈,用去多少藥,都是個死數,最大的可能是從銷毀彈藥里流出去的。問題是,負責銷毀的人恰恰是黑妞兒啊!記得黑妞兒曾經嘟囔過,這些廢舊炸藥送給生產隊,人家還會念你好呢,一點火炸轟了多浪費啊?

  當時自己擺了擺手說:這可不是你操的心。黑妞兒居然歪嘴嘲笑說:你呀,身體病癒了,腦子咋還生鏽了。他當時再沒吭聲,那可能被認為是默許了,這個膠東女人太有可能擅作主張了。

  忽大年對黑妞兒的擔心提到了嗓子眼,如今他經歷了親人的生生死死,愈發感覺黑妞兒在心裡的分量,已達到不能發生差池的地步了。所以,他已不怕什麼嬉笑和陰嘲,徑直跑上了女單身樓,重重地敲開門,不等同宿舍人出去,就坐到了黑妞兒的床沿上。但他一見到膠東老鄉,又怕把問題說重了把人嚇著,便咽了口唾沫風輕雲淡地說:天氣馬上冷了,要進山做試驗,給老鄉織條線褲唄。

  黑妞兒一聽呵呵笑了:你還真是出息了,俺伺候你吃,伺候你睡,累得腰都彎了,你還不放過俺哪?忽大年環顧兩邊架子床:只要我抓住了,就不會放手了,你呀乾脆搬到我那兒住吧?黑妞兒嘻嘻笑了應道:哎喲,你說得輕巧。咋的?是想破鏡重圓,還是想娶新媳婦?忽大年撓撓頭疤說:哪來那麼多講究,咱倆都這歲數了!黑妞兒卻嚴肅了,道:如果是破鏡重圓,俺是你大老婆,靳子是你小老婆;如果是娶新媳婦,那你得八抬大轎,至少把黑家莊的父老鄉親請來,把廠里的好人請來。忽大年皺皺眉問:請那麼多人幹啥?黑妞兒又鬼精地撇嘴笑了說:

  這你都不懂?通知大傢伙,這倆人明鋪明蓋了唄。

  忽大年轉而吞吞吐吐說:如果有人問,你就說灃峪的炸藥,是我同意的……

  黑妞兒一臉狐疑地問:什麼是你同意的?你說什麼呀?

  忽大年感到沮喪地說:反正……反正有事,你就往我身上賴……

  黑妞兒點他鼻子說:你個豬腦子啊,如果那樣說,別人都會想,俺以前為你歷史問題的證明,一樣都說的是假話!

  忽大年一下子愣怔了,感覺膠東女人不僅手掌厲害,腦子也夠縝密的,只好頓了頓說:我怕有人揪住靶場事故,會扯個沒完沒了……

  哎,那怕個啥呀?不讓咱幹了,咱回黑家莊種地去。

  兩人你來我往,戧戧了半天,忽大年到了也沒敢把炸藥流失的疑問說透徹,因為他感覺黑妞兒要是承認了,自己將處於兩難境地,這幾年他從妹妹的遭遇中悟出一個體會,身邊親友遇上麻纏還是不說透的好,有時候說透了反而不好辦,你若不聞不問,似有違公心;你若隨心管束,必會傷害親情;彼此心照不宣,悄悄在肚裡藏掖著,可能才是對親人最好的保護!何況,瞅著黑妞兒眼睛清澈亮瑩,一臉的鎮定無邪,哪像藏著什麼問題呀,自己應該相信人家才是呀!只是,這個老鄉以前笑著嚷著要搬過來,要來當家做主人,他覺得還是領了結婚證再搬的好,以免讓人背後戳弄閒話,可他現在主動去請人家過來,人家卻扭扭捏捏打開岔了,難道她知道了什麼故意退縮了?

  她知道了什麼呢?忽大年撓撓頭起身下了樓,他想還是要在黃老虎身上做工作,要跟黃老虎把事挑明了,這個事故不要深究不休了,此人儘管曾經想跟黑妞兒黏糊沒有成,那也不至於記仇吧?不至於在這上面做啥文章吧?但是,他走著走著突然渾身發熱,汗水竟在襯衣里洶湧起來,自從出院以後總是這樣,稍一緊張人就冒虛汗,連開會講話都會大汗淋漓,講上一會兒就能濕透了,今天他把衣扣全都解開來,讓涼風吹了吹,又感覺毛骨悚冷,便又合衣扣上了。

  噢,這應是他第二次敲黃老虎的家門了,上一次有一個女人陪著,這一次是為了一個女人。可是敲了敲沒人應聲,他頭上竟然又往下掉起汗珠來。這個老鷹眼的毛病他是知道的,一下班就宅在家裡,即使俱樂部放電影也不去看的,現在正是飯點他能去哪兒呢?

  忽大年蹲下身從鑰匙孔朝里窺探。呵呵,燈泡亮亮的,地上有雙鞋,一隻正著,一隻歪著,顯然黃老虎在家裡,可他再敲再叫,門扉就是沒動靜。這個老鷹眼又在琢磨啥呢?是啊,這次自己能夠大病痊癒,醫生說是黑妞兒的功勞,但他明白最終刺激他站起來的,還是黃老虎那番揪心揪肺的告白。當然他也有納悶,老鷹眼不是做夢都想爬上一把手的寶座嗎?如果他始終在床上躺著,上級可能就把長安的大印交給他了,難道共同經歷的血火洗禮,拂亮了老部下心頭的陰霾嗎?

  於是他苦苦一笑搖搖頭想走了,可這時門改戶哼著小曲進了樓門,抬頭見到廠長有些尷尬。忽大年不由得心裡生氣,你個辦公室主任,知道長安廠誰是大小王嗎?但他一張嘴,舌頭卻拐到了一邊:那個以前跟你一個宿舍的滿倉,是不是失蹤了呀?

  其實此時此刻,那黃老虎就在家裡床上躺著呢。

  他還真是神機妙算,平時回家就把收音機打開,聲音開得很大,滿樓道都能聽到,今天他開了一會兒就關上了,卻沒來得及關掉走廊燈,就有人噹噹敲門了。從那毫不猶豫的節奏上判斷,來者必是忽大年,但他不想去開門,開了門能說什麼呢?

  現在長安人都說他仁義,始終不忘老首長的恩情。其實,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去病房呼喚忽大年,除了看著老首長坍塌的臉頰心生憐憫,再是聽田野說上級已準備給長安派個一把手來。哎呀,如此結果,竹籃打水,就不如讓忽大年騎在頭上作威作福了,畢竟知根知底沒有危機感。可此人一坐上寶座就擺開譜了,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處理傷亡事故純粹是行政業務,竟以命令的口吻讓他去調查,好像忘了他是主持黨務的副書記了。

  昨天那火箭彈事故分析會還沒開始,他就坐車跑到了灃峪大隊。

  那個大隊生活在一片恢宏的古代遺址上,世世代代也沒把石崖上若隱若現的痕跡當寶貝,現在山呼海嘯價值連城了,似也看不到寶物能給百姓帶來什麼實惠,灃峪人已經為長安貢獻了一條靶道,十多年轟隆轟隆的打炮聲,已把村民們趕到山樑後邊去了,而一條新靶道又選擇在人世代耕作的川道上,可人家聽說這是國防急需的工程,二話沒說又把地方給讓出來了。

  等他匆匆忙趕到事故現場,一夥山民正在清理炸塌的巨石,氣氛的確有點壓抑。他聽了傷情匯報,便拉住羅村長說:怎麼會發生這般事故?像是炮眼沒有掌握好,以後長安可以派個技術員,幫你們開山炸石。村長卻連連搖頭:自製的土炸藥,不值當你們來。他驚奇地問:你們還能自制炸藥呀?村長說:太簡單了,化肥、鋸末、木炭一拌就成了。村長說著把他領進了喪夫的山民家裡,送上五尺孝布,燃過三支香,隨之便被拉進了另一院的土屋裡,窗下是一張土炕,炕上一層厚厚的棕色粉末,他掬起一捧不禁愕然:鬧半天,土炸藥這麼簡單呀?

  然而,黃老虎扭頭看到地角有個麵粉袋,敞開的線縫殘留著一道黃末子。

  哎呀,這嫩黃的顏色太有衝擊力了,他過去伸手捏了捏,放到鼻下聞了聞,便恍然意識到,靶場的銷毀炸藥可能流失了,否則一炮咋能炸下那麼大一塊山崖?

  他馬上趕到修路現場,有個村民討好地說,你們長安炸藥勁太大了,一點火地動山搖。他一聽就明白了,撂下村長直奔會議室報告了情況,可人家忽大主任裝模作樣,不停地翻閱手上一沓資料,弄得他反倒沒脾氣了。不過,他對老首長也太過了解,此人吃過晚飯才會用心考量,一旦反應過來必會再來找他的,這個事故就是一個臭屎坨子,這回可是屁股坐到屎坨上了,想擦乾淨也不容易啊!

  他心裡明白,若是個單純的工傷事故還好辦,提高一點撫恤標準,多做幾次安慰,事情就會過去的。不過,不知忽大年有沒有想到,只要上級聽到風聲,對事故展開調查,抽絲剝繭,順藤摸瓜,絕對會爆出一個大冷門來:修建新靶場有計劃嗎?建設資金哪裡來的?那天,又開會討論靶場籌建項目,財務科長竟然放膽忽悠,準備動用工廠自有資金。呵呵,誰信嘛?儘管自己負責黨務,可泡在長安二十多年,有多少自有資金他還是知道的,看樣子老首長的腦瓜是發熱了,熱得都讓人感覺燙手了。

  所以,裝聾作啞,拒之門外,乃三十六計之上策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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