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一百零五
2024-09-29 11:04:33
作者: 阿瑩
忽大年神奇地甦醒過來,又開始氣昂昂地發號施令了。
本來兒子在蒼翠的秦嶺腳下找了個農家小院,想讓父親住上幾個月,好好休整休整的。那兒的草木泛有一種醉人的綠,一層層向上漫涌,一片片秋菊又雲朵般沿溪而下,引得一群群綠翅鳥絡繹逐飛,使得深邃的峰巒多了幾分嫵媚,似乎人只要走進這裡,心就自然靜了,就會搜尋曾在這裡吟詩作畫的古人來。但是,忽大年像被拽來的,進門坐下喝了一杯明前仙毫,還沒品咂出茗香,就突然拍拍屁股要回長安了。
忽大年似乎又有了什麼奇異的想法?近來長安人驚詫不斷,甦醒後的忽大年居然能知曉昏迷期間發生的事,不但知曉一個又一個領袖接踵辭世,還知曉工業學大慶如火如荼,更對二代反坦克火箭彈的研製了如指掌,居然不聽匯報就對戰術指標擺了擺手……人們看著他事無巨細滔滔不絕,心房突突突直跳,難道此人的魂靈一直在工廠上空徘徊?
而且人們發現,病癒後的忽大年性格也發生了變化,變得溫和平順了,不管遇上多大麻煩,再不見把軍帽抓起,牛眼瞪大,桌子拍炸,一副戰場歸來的將軍架勢,反而什麼事都好商量了,什麼事都要放進腦子轉兩天再拍板了。然而,他從山腳下的農家小院急火火跑回來,進門就把田野叫過來,又瞪起眼珠子質問:你不是說,派一營戰士進山找靶場嗎?咋從沒見你來匯報哇?
這都是忽大年生病以前的交代,老人家怎麼還沒忘記呢?
田野嘟嘟囔囔地說:現在的靶場轟隆轟隆打了十多年,也沒見什麼影響試驗的隱患,有必要開闢新靶場嗎?可忽大年憂心忡忡地說:我那天在農舍喝茶,遇到考古院的張大師喜形於色,說是在靶道前方的河谷里,發現了一塊摩崖石刻,竟然是唐代書法家柳公權的墨跡,記載了商於古道的興隆,還記載了詩人們隱居和過驛的情形,所以那幫文物人視為國寶,說話聲都帶著顫音,估計上頭很快就會下令規避,到時候咱們沒地方做試驗可就抓瞎了!
但是,大家開會討論像聽他講故事,沒人感覺問題迫在眉睫,這個靶場已使用十多年了,射進去的炮彈也有上千發了,也沒炸出什麼稀罕玩意,咋能想說停就停了呢?再說,即使現在開始籌建新靶場,申請經費也來不及了,預算計劃都是前一年申報,第二年才批准實施。所以在辦公會上,資金就成了議論的中心,一向喜歡吹鬍子瞪眼的廠長,竟然對著財務科長乞笑起來,是不是借用一下生產資金,區區三百來萬,明年我想辦法給你補上?可是黃老虎慢悠悠打了橫炮:軍工計劃,有如法令,買醬油的錢,不能買醋啊!
他媽的,買醬油的錢,為啥不能買醋?當年在秦嶺峪口選擇老靶場時,他曾被那故紙堆里翻出來的故事弄得暈頭轉向,便有意避開了什麼王維的輞川,也沒聽說還有韓愈住過的什麼驛站,可一直有人在山溝里尋找什麼遺蹟,他還派人悄悄去打聽過幾次,實在害怕搜尋出個蛛絲馬跡,會折騰得天翻地覆的。可現在人家終於找到了石刻,就是找到了神仙們生活的依據,靶場居然是古代繁華的驛道,那些考古人必然會把整條川道挖掘開的,到時候二代火箭彈去哪兒試驗?影響了試驗進度,誰又能負責呢?然而,黃老虎畢竟點到了腰眼上,忽大年的頭馬上漲大了,以前他也認為,計劃會讓社會有條不紊地發展,可在長安摔打的這些年,他發現計劃應付不了生產萬象,可誰都怕越雷池一步被扣上帽子。所以,忽大年看見老鷹眼又眯縫起來,不由得湧起一股邪氣來,這小子老毛病又犯了,又想跟他較勁了?
忽大年第一次在自己主持的會上,沒有就討論的問題拍板。
然而第二天清晨,忽大年將軍般雙手叉腰,迎著上班的人流,一把將黃老虎拉出來,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似的,把老部下一直拉到宣傳欄前,讓他抓緊組織一場長征主題的勞動競賽,各個單位以紅旗標示,誰前誰後一目了然。
呵呵,這個偶然的創意,竟讓長安人感到了新鮮,也把若隱若現的兩派情緒聚攏起來了。大家上下班途經那裡,都會朝自己單位的小紅旗望上一眼,都期望與己掛鉤的旗幟能一往無前,翻過雪山,走過草地,攻克臘子口,抵達寶塔山。從此,長安人的激情便被完全引燃了。
那是一個蒙蒙的早晨,氣呼呼的牛二欄蹲在宣傳欄下,看見宣傳部長歐陽林過來,毫不客氣地攔住去路,嚷叫聲頓時把匆匆上班人逗笑了。
你們是迷上誰家媳婦睜不開眼呀?我們上周就奪取了大渡河,怎麼現在還停在六盤山?
瞧你婆娘那熊樣子,只有你當寶貝吧?你們奪取大渡河,已經過了半夜零點,產量就只能算到下一月了。
那是一個紅紅的傍晚,文縐縐的焦瞎子在宣傳欄前琢磨了半天,也終於等到了移動紅旗的歐陽林,一陣陣胡攪蠻纏,且把下班人給驚住了。
我們已經攻克了臘子口,可以一鼓作氣到達寶塔山,怎麼旗手叫你家婆娘抱住了後腰?咋老是原地踏步呢?
焦瞎子,你想回家抱老婆想瘋了吧?告訴你,完成了定型試驗,才可以到寶塔山下休整,才可以回家看老婆奶子上有多少牙印子!
看到大家積極性被調動起來了,工房裡的笑聲多了起來,使忽大年鬱悶的心境平添了一絲慰藉,也許是為大家理解他的思路,也許是為吹散盤踞心頭的愁緒,他隨後召開了一次全體幹部大會,大講特講現代戰爭的特點,最後講得襯衣都濕透了,抓起毛巾連頭帶臉擦了一把,說:我建議大家去看看剛開放的秦始皇兵馬俑,後來居上的秦國為什麼能統一六國,說一千,道一萬,是秦國的劍比六國長兩寸,同志們啊,想不到吧?兩寸定天下!我們為什麼要把二代火箭彈抓上去?因為二代彈增加了制導系統,也就是單兵攜帶的飛彈,我敢肯定,精確制導將是兵器發展的方向,如果我們不能掌握這門技術,敵人的飛彈就會落到我們頭上;如果我們掌握了這門技術,和平鴿就會在我們頭頂飛翔……
這個報告熱氣騰騰,又緊貼戰爭前沿,兄弟廠都想請他去講授,可是忽大年一聽就擺擺手拒絕了。然而,當人們還陶醉在激奮之中,忽大年把財務科長和靶場主任叫過來面授機宜:
事不宜遲,先斬後奏!
好像老天爺也加入了考古隊伍,沒多久報紙上便傳來消息,在靶道末端又發現一塊摩崖石刻,兩方內容相互印證,名家撰文,名家書寫,堪稱三絕碑矣。
這件事很快驚動了北京,一紙紅頭文件翻山越嶺,命令靶場立即停止試驗!焦克己那天進山打靶歸來,在辦公樓下攔住忽大年,像檢視怪物似的,一連圍著他轉了兩圈說:忽大廠長,你神了,神了!
其實,在停止試驗的紅頭文件露臉之前,在秦嶺深處一條荒無人煙的溝壑里,已經擁進了許許多多忙碌的人,開進了十輛坦克般的推土機,推平了三座大土包,炸碎了八塊大石頭,又蓋起了龜樣的水泥掩體,壘起了一個可住百人的土坯大院,最後扛來了一大堆形形色色的儀器,給寂靜的山澗平添了一股神秘的活力。
無論如何評估,這都是長安廠長忽大年最為沉重的一次抉擇!
只是通向靶場的道路還沒修好,轟轟的彈藥衝擊聲就在山澗響起來,似與築路的爆破聲遙相呼應,把悠閒的鳥兒嚇得總在上空盤旋,也把老林里懶惰的動物嚇得無影無蹤了。反正只要試驗能進行,什麼顧慮都不懼怕的,這是他多年以來的體會。
終於,二代火箭彈進入了威力試驗,山澗盡頭豎起了三個鋼筋水泥的靶標,如能順利完成這個試驗,以後就沒有威脅性命的危險試驗了,剩下的飛控試驗就可以用沙彈來替代了,也就不用把弦繃得那麼緊了。一個期盼已久的勝利,似乎可以衝散和抵消任何麻煩,就像戰場上能夠打勝仗,什么小小不言的毛病都可以忽略不計的!
那天,聽到總指揮發出第一聲指令,一個姓丁的射手站到了靶位上,底氣十足地應了一聲:到!靶場頓時安靜下來,子鹿跑上去遞了個瞄準用的橡膠墊圈,這無疑是他吸取龍江教訓製作的,卻惹得人家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但忽大年對兒子的舉動很欣慰,這子鹿的確讓忽大年有點驕傲,前些天來了工農兵大學生推薦通知,倆兒子居然在工廠的選拔考試中都入圍了,他晚上回到家攤開話題誰先去,倆兒子一聽哭得稀里嘩啦的,一個勁兒說媽媽不在了,說破天也要守在爸爸身邊。忽大年感動得熱淚盈眶,反覆說這次不能再讓了,你媽說過倆兒將來都要上大學。後來子鹿撓撓頭說:那我倆抓鬮吧,隨手便寫了兩個紙團扔到飯桌上。子魚捏住一個一打開,只見一個「上」字。其實,忽大年心裡明白,兩個紙團都是「上」,如今子鹿愈發地有模有樣了。
這時,丁射手果斷地扣動了扳機,火箭彈如火蛇突進,把方方正正的鋼筋垛子擊了個粉碎。焦克己樂顛顛跑近靶標,厚眼鏡推到腦門,貼近破碎的靶標,頭也不回對著步話機報告:漂亮,照這個勁頭打下去,三個月就可以完成定型試驗,肯定可以回家過元旦了。忽大年卻毫不客氣喊:少囉嗦,第二發準備!
虎頭虎腦的丁射手一擺手回答:準備完畢!待人們從靶標處散開,又一枚火箭彈迅如箭鏃,飛速地沖向了水泥垛。然而,就在離靶標六十米處,優美的曲線猛地抖了一下,彈頭猛栽到地下,彈進一片窪地去了。
見狀,所有人都愣怔了。焦克己氣得直拍大腿:咋整的,麻煩了!撒腿就往落彈處跑去。可落彈處竟然是一片泥淖,站到窪邊遠遠瞅見烏黑的彈體,猶如天外來客,又像拱出地殼的大蘿蔔,賭氣般插在地里。焦克己回頭看看忽大年,又瞅瞅沮喪的射手說:可能制導出了問題,彈道偏離了方向,可能引信也有問題,彈頭栽地都沒有炸?
正說著,丁射手蹚水過去,想去抱露出地面的彈體。
忽大年氣急冒火邊跑邊吼:小心,不敢動!
廠長過去一把推開射手,圍著彈屁股左右端詳沒有吭聲。這時,焦克己拎著防彈衣和鋼盔從掩體裡出來,似乎想複製廠長當年的英勇。可是,忽大年卻泛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心口怦怦,手臂瑟瑟,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第六感覺吧。焦克己故意打岔問:你是想請示一下上級?忽大年回頭一瞥:請示個屁!現在,我就是上級!焦克己憂慮地說:這個彈不拆開,故障就找不出來,定型試驗怕就打到明年春分了。這話的確讓忽大年一陣猶豫,耽誤了計劃也是要命的,可他最後撓撓紅疤說:拉上警戒,明天再說!
傍晚時分,雪上加霜,山坳修路的生產隊竟然也傳來了事故快報,忽大年手攥帽子都快捏出水了,他根本沒心思聽取情況,只叫駐守廠區的黃老虎趕緊過去看看,就地做個了斷處理。然而半晚鐘聲剛落,人們剛鑽進靶場招待所的被窩,猛聽到窗外一聲轟響,聲浪狠狠地撞到窗玻璃上,發出了咔啦咔啦的嘶裂聲,隨後寂靜便吞噬了曠野,靜得都有點恐怖了。剛過一小會兒,就聽見一陣雜亂的腳步由遠及近,一個衛兵猛敲開忽大年房門,大喊:故障彈炸了!天亮以後,人們圍著那個炸成錐形的大土坑,倒吸了一口氣,好險啊。丁射手跑過去一看,驚得舌頭都抽不回去了,如果昨天貿然拆解,一定成為彈上之鬼了。
焦克己這時拉住丁射手說:你以後應該管忽廠長叫乾爹了。大家矜持地笑了,可忽大年卻沒有一絲笑容……